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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路途遙


山西到貴州,那是從西北到西南,程丹若一行人走得是這樣的路線:

        河南鄭州—南陽—湖北襄陽—荊州—湖南常德—辰州—沅州,然后進入貴州地界。

        在這條路線中,有水路有陸路,估摸著要走一個月。

        雖然有點久,但不要緊,古代打仗的準備工作也要很久。況且,土司叛亂和胡人南下不同,他們叛亂,最多打到府城,拒交賦稅,圈地自立,就沒有然后了。

        所謂鎮壓叛亂,就是把被他們占據的地盤奪回,重新讓他們俯首稱臣。

        從時間上來看,有點趕,但應該來得及。

        只不過……古代趕路,那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程丹若坐了近五天的馬車,腰都要斷了,才堪堪到黃河附近。

        此段的黃河水流湍急,十分危險,能夠坐船的路段并不多,但這已是難得的喘息之機。

        上了船,程丹若顧不得休息,忍著搖晃感,來回在屋里走來走去,時不時做幾個拉伸筋骨的動作。

        謝玄英替她拉好帳子,任由她活動。

        “藥補不如食補,晚上叫人熬些魚湯過來,多用些。”他說,“你太瘦了。”

        程丹若扭頭,平躺在床上:“煩人。”

        謝玄英坐到她身邊,揉揉她的腰:“就煩你。”

        “癢。”她推開他的手。

        謝玄英躲開,改捏她的肩膀。

        “痛。”程丹若又起身,自己揉按肩頸的肌肉,覺得僵硬得和石頭沒區別,“去京城的時候,我也沒覺得這么累啊。”

        她費解,“我以前都不覺得多辛苦。”

        謝玄英不作聲,手掌撫過她的后頸,纖細的血管在指腹下跳動,脆弱又強韌。被迫堅強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實多么瘦弱。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關照道:“歇一歇。”

        “躺不住。”程丹若理理頭發,下車收拾東西,“瑪瑙,叫人看住麥子,別讓它在船上亂跑。”

        走時,丫頭說沒瞧見麥子,她還以為它出去玩了,也沒命人找。

        誰知道頭一天晚上,他們歇在驛站里,黃鶯過來說,麥子就躺在她的繡籃里,嘴巴里還叼著只死老鼠,像收拾干糧出遠門,把她逗笑了。

        不過,既然跟著她一塊兒走,她自然要對寵物負起責任。

        黃河水急,貓掉下去可沒處救,小心點才好。

        瑪瑙在外頭響亮地應了,卻沒有進去。

        竹香遞上話梅,打探消息:“瑪瑙姐姐,這種時候,我們都不能進去嗎?”

        瑪瑙瞧瞧她,再看看蹲在不遠處逗貓的黃鶯,心里只想嘆氣。

        看看,同樣是晚了三年,竹香聽說要放人,最近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力求早日成為一等,可黃鶯呢,還一團孩子氣,只知道逗貓。

        人和人真是沒法子比。

        “最好別進。”她接過話梅含了,止住暈船的不適感,提點道,“夫人不會說什么,爺就……”

        竹香完全明白。夫人對她們一如既往地和氣,可爺卻厭煩她們打攪,每次端茶倒水進去,都要被掃眼風,害得她都沒機會在夫人跟前賣好。

        “瑪瑙姐姐放心,我記下了。”竹香點點頭,又暗戳戳八卦,“話說二爺那兒的雪梨,被配給了糊涂蟲。”

        糊涂蟲是馬夫的小兒子,腦子不大靈光,做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人也邋遢,是丫鬟們最瞧不上的下人之一。

        雪梨就不一樣了。

        她是榮二奶奶的陪嫁,身段豐腴,皮子雪白,嫩得能掐出水。

        瑪瑙嚇一跳:“什么時候的事?”

        “就去年夏天。”竹香說,“暑熱,小大郎又病了,二奶奶忙著照顧,難免疏忽二爺。人在外頭回來,熱得一身是汗,雪梨就上前伺候更衣搓背,被二奶奶發現了,好一通發作。”

        她瞄眼屋里,見程丹若和謝玄英在床邊,身影交疊,知道安全,放心繼續八。

        “二爺也發了脾氣,說他回來,二奶奶不伺候就罷了,丫頭不伺候,要她們做什么,難道讓他自己動手不成?二奶奶被氣著了,就說讓雪梨伺候他算了。”

        “然后呢?”瑪瑙吃驚地問,“收房了沒有?”

        竹香壓低嗓音:“收了。都三年了,二奶奶身子一直沒好利索,隔三差五地就要請太醫調理,但還是沒動靜。全哥兒長得那樣好,二爺怕也是想再要一個,哪怕是庶子,也好過……”

        她沒說下去,但大家都懂她的意思。

        二奶奶生安哥兒傷了身,以后未必有嫡子。萬一安哥兒有個什么事,將來這爵位可就說不準了。

        那頭,竹枝聽見她們的話,不由問:“既然收房,怎么又配人了?”

        竹香道:“還能為什么,兩位主子冷一冷,又和好了。太太說,既然收用了,縱然不給個姨娘的名分,做通房也使得,這般配人,好像侯府養不起一張嘴似的,結果回頭二爺就把人指出去了。”

        瑪瑙忍不住道:“二爺心硬。”

        “我看啊,”喜鵲抱著熨好的衣服出來,一針見血,“二奶奶也好手段。太太開口,二爺能留她才怪。”

        “雪梨命苦。”竹枝感慨,“原本怎么也能配個管事的兒子。”

        兔死狐悲,除了少數丫鬟能做姨娘,丫頭們的命運也不外乎如此了。雪梨在謝二婚后才被收用,卻還是落到這樣的結果,怎能叫她們不齒冷。

        瑪瑙想,二爺這性子,說好聽點是殺伐果斷,說難聽點,實在冷漠無情。

        不如自家爺,明明白白對丫鬟們不感興趣,這樣,下頭的人早早熄了攀高枝的心思,安分做事,倒也踏實。

        “好了,府里的事兒,與咱們無關。”瑪瑙振作精神,“還是想想自己,夫人的意思,若是我們愿意出府,在外頭許人家,她也不介意。”

        黃鶯嚇一跳:“到外頭去?”

        “你還早呢。”瑪瑙揪起她,“別逗麥子了,快去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如小雀勤快懂事。”

        黃鶯靦腆地笑了笑,抱著麥子回屋做活。

        夫人說,貴州多蚊蟲鼠蟻,叫她們多做些帳子。

        貴州,可真遠啊。

        --

        既然身處黃河,當然要吃黃河鯉。

        現代,因為各式各樣的問題,黃河鯉魚數量驟減,程丹若從未吃過。但如今,黃河鯉魚聞名天下,又被稱之為“龍魚”。

        這艘船是昌順號弄來的,設施完備,廚娘一安頓下來就卷起袖子干活,熬了一下午的魚湯。

        奶白的湯水,清脆的蔥花,還有鮮美的魚肉,熱氣騰騰地交織出濃郁的香氣,撲人一臉。

        謝玄英親自盛了一碗湯,囑咐程丹若:“喝完。”

        程丹若淺嘗半口,覺得味道不錯,沒有腥味,才慢慢喝了起來。

        他又往她碗里夾蝦。

        “我一會兒吃。”她開始挑魚刺,免得喝湯的時候誤吞。

        “要我幫你……”謝玄英試探地問,“挑刺嗎?”

        程丹若有一點點想笑:“我會吃魚。”

        他閉嘴了,但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剝蝦。

        程丹若瞅向他。

        雪白微紅的蝦仁脫出殼,沾上醬料,看著就鮮美可人。但她的注意力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偏移,落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上。

        筋骨直挺,膚色冷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潔,明明同樣的組織結構,有的人粗實有力,有的人卻賞心悅目。

        “張嘴。”他把蝦仁遞到她嘴邊。

        程丹若猶豫了下,咬住吃了。

        他唇邊揚起微微的弧度。

        這就是成親前,他所構想的婚姻,照顧她,愛護她,雖然晚了三年多,好在還是做到了。

        他接著剝第二個、第三個。

        程丹若有點微微不自然,但沒有什么抗拒感,低頭吃了。

        喂了她七八個,又開始夾蔬菜。

        程丹若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埋頭苦吃,最后湯都喝了一半,實在吃不下了。

        謝玄英也沒有逼她吃完,只是吩咐丫鬟撤席,晚上再準備些點心。

        程丹若道:“晚飯吃這么多,一會兒肯定吃不下了。”

        “那就再喝點杏仁酪。”他道,“總得用點養人的東西。”

        程丹若可有可無地點點頭。

        杏仁酪總比燕窩好。

        夜里,瑪瑙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核桃杏仁酪,說是竹枝做的。

        程丹若忍俊不禁。

        聽說有機會升職加薪,丫鬟們都賣力了起來:“知道了。”

        熱熱的喝了碗甜點,入睡時,人都是香甜的氣味。

        謝玄英摟著她廝磨許久,卻撫住她的眼皮:“睡吧。”

        “睡了啊?”頸間的溫度微熱,在春夜里正好,令她微微眷戀。

        “你累了。”他撫住她的后背,“早點休息。”

        程丹若背過身,卻道:“我到了新地方,都睡不太好。”

        “睡不著也先躺一會兒。”謝玄英十分堅持,“快睡。”

        “好吧。”她合眼醞釀睡意。

        片刻后,謝玄英摸了摸她的手臂,她毫無反應,呼吸平穩,顯然已經睡著了。

        他暗暗嘆氣,她顯然比自己想得更虛弱。

        路途遙遙,希望這一路,都能平安無事才好。

        --

        坐船的時光很短暫,沒多久又換馬車,而后,河南鄭州到了。

        在當地馬驛,發生了一件個小插曲。

        他們碰見一隊行商南下,對方的貨物是一車車毛線,準備運到山東。同時,還買好些《毛衣圖》。

        用飯時,他吹噓自己買到了多好的羊毛,可倒酒的侍女忍不住了,說自己昨晚上按照圖冊上的步驟,根本織不不出來。

        “莫不是被騙了吧?”她憂心忡忡,“被老爺知道……”

        “胡說八道。”這人面白無須,不過二十出頭,一身綢緞袍子,富貴有余,精明不足,好似頭回做生意,心虛又逞強,“朝廷都說要做毛織了,怎么會是騙人的呢?”

        程丹若剛好進門,聽見這話,示意丫鬟過去看看。

        喜鵲應聲而去,沒一會兒,回來道:“買了盜印的冊子,里頭的圖紋印錯了。”

        原來是盜版書受害者。

        程丹若想想,說道:“拿本我們的送過去吧,買了這么多毛線,成本不少,為這事蝕本,委實冤枉。”

        喜鵲笑道:“是,奴婢這就去。”

        瑪瑙一面鋪床,一面道:“你不如再教教那丫頭,總不好叫人敗壞夫人的名聲。”

        謝玄英頷首,對程丹若道:“這話說得在理。”

        程丹若道:“也好,那你去吧。”

        喜鵲捧書而去。

        次日,他們啟程離開,卻碰見那人在門口候著,一上來就作揖賠禮:“不知措夫人芳駕在此,昨日見笑了。”

        措夫人?

        程丹若好笑,卻道:“無妨。行商不易,處處留心才好。”

        “是是。”對方不意她這般好說話,又驚又喜,趕忙送上心意,“一點賠禮,還望夫人笑……”

        說著,偷偷抬起眼皮,覷了她眼,“笑、笑納?”

        他吃驚的表情,定格在了臉上。

        程丹若奇怪:“怎么,你認識我?”

        “不、不是。”這人果然是愣頭青,居然說,“沒想到夫人這般年輕……”

        謝玄英邁出門檻,瞟去一瞥。

        “我還以為是個慈祥的老太太……”他結結巴巴地說,“冒犯,冒犯。”

        程丹若卻笑了,一面上馬車,一面道:“你沒猜錯,我八十歲了。”

        他傻眼:“啊?”

        “去山東多教人織衣吧。”她放下簾子,“后生。”

        --

        措夫人八十,貌猶如少女,時人傳為仙,立廟以祭之。

        ——《走馬記聞》夏·驛間野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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