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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迎新春


子時到了,  四處響起鞭炮聲。

        泰平二十四年在戰火中悄然而至。

        程丹若在火光下,凝視他沾染血污的臉龐,板著臉說:“誰為你破例了,  看看有沒有毒。”

        謝玄英彎起唇角,撩開袖子給她檢查。

        程丹若給他把脈數心率,又看了瞳孔,  確定只是皮肉傷,  這才打發他回去:“不用縫針,  自己清洗一下上藥就行。”

        他利索地走人。

        一路回去,  熱鬧非凡。

        灶房熱氣蒸騰,  白霧縹緲,歸來的士卒們掏出竹碗,排隊盛湯圓吃。滾燙的甜水兒與糯米芝麻混合,掃去了連夜奔波的疲憊。

        沒怎么受傷的,  或是只受輕傷的士卒,  迫不及待地將湯圓送進口中,  感受少見的甜蜜。

        他們舍不得吞下,  把湯圓含在嘴里,  任由芝麻化開在舌尖,  蜜一樣淌進喉嚨。

        真好吃啊。他們滿身血污,卻露出滿足的笑容。

        旁邊的將官吆喝:“每人只能吃一碗,  吃好了該睡覺睡覺,該看傷看傷,  別給耽誤了,  聽見了沒有?”

        “知道了——”大家拖長聲調應和,語氣放松。

        “他媽都給我振作點。”將官破口大罵,“娘們似的哼唧啥呢。”

        “額沒婆娘呢,  哪知道哼唧啥。”對方嘀咕了句,惹來哄笑。

        “笑屁笑,你娘生你的時候沒嚎啊?”將官啐了口,“快吃,換防的要來了。”

        眾人立即埋頭苦吃。

        很快,換防下值的隊伍沖了過來,你推我我推你,急吼吼地問:“還有沒有?湯圓呢?”

        “都有。”伙夫們百忙之中抬起頭,“方才巡撫過來說了,今天人人都有份,誰都不能少。”

        大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篝火跳躍,時不時有人放兩個爆竹助興,也算添些春節的熱鬧。

        眾士卒吃過,回到營帳里倒頭就睡。

        鼾聲連片。

        與之相反的是傷兵營,這里才剛剛熱鬧起來。

        程丹若一面給人處理傷勢,一面觀察傷兵營的運轉,老實說,眾人的成長速度讓她驚訝。

        范大夫年輕,眼睛好使,縫合工作已經輕車駕熟,錢大夫老花了,就負責切脈開方子。學徒們幫著清創縫合,遞一遞工具,藥仆們抬著擔架,清理血污。

        實戰喂出來的熟練度,遠勝照本宣科的講解,他們做得又快又好,哪怕有不合規范的操作,也是因為條件所限。

        比如紗布,程丹若要求用過就扔,以免交叉感染,但大家都舍不得,在滾水里煮一煮繼續用,偶爾會看到殘留的血跡。

        可她實在無法苛責什么了。

        程丹若忙到凌晨五點才下班,陽光照在衛所內外,驅散了陰霾。

        大年初一,是個好天氣。

        地上滿是狼藉,有打翻的飯菜、吃剩的骨頭、不明血污、散落的馬糞和鳥屎,亂糟糟的。

        程丹若小心避過,慢慢往臨時住處走去。

        微光灑落眼皮,她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經在宮里過的年節,紅墻綠瓦,宮人們穿上新衣,四處拜賀。

        多么安逸太平的日子,花團錦簇,富貴至極。

        但彼時,她內心有太多的不安。

        宮廷的權勢源于帝王的恩寵,如無根浮萍,水中泡沫,再絢爛也會轉瞬消散。程丹若偽裝成忠心耿耿的“程司寶”,內心深處卻從未信任過帝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是放屁。

        相比之下,貴州蠻荒之地,縱然隨時可能被戰爭收割性命,但腳踏實地走過的每步路,都留有屬于她的足跡。

        她覺得更安心了。

        回到屋中,程丹若進門便聞到香氣。

        豆漿、饅頭、酸菜、鹿醬、酒釀水鋪蛋。

        “好大的蛋。”她看著碗里老大的蛋,有點驚奇。

        謝玄英道:“鳥蛋。”

        “怪不得。”她坐到火塘上,“你是睡過了,還是準備睡?”

        “我在等你。”他說,“順便處理些事。”

        程丹若已經有點困了,但好奇今天的情況:“都順利嗎?”

        “算吧。”謝玄英回答,“我遇到了黑勞。”

        “這人如何?”

        “勇武過人,膽略超群,他看見我帶人埋伏,居然沒想著跑,反倒想殺我。”他點評,“生在三國,許是一方名將。”

        程丹若掃了他眼:“和他動的手?”

        “嗯。”謝玄英不動聲色道,“不算輸。”

        程丹若:“然后呢?”

        “他跑了。”他說,“張鶴留在那里搜山,他會把他們逼到山里,沒有糧食,寒冷的天氣,還有各種傷勢,他們會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

        她思忖道:“但黑勞不會死?”

        “沒那么容易,苗人對山林太熟悉了。”謝玄英道,“在山里作戰,我們不占地利。”

        黑勞在山中靈活矯健的身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敵人,也絕對不會輕易死在深山。

        “田南那邊該回來了。”他道,“叛軍帶走的糧食不會多。”

        程丹若聽出了一些苗頭:“不會多?”

        “當然。”謝玄英說,“于情,我不想普安的百姓易子而食,于理,這也可以避免他們兵行險著。”

        很合理。程丹若點點頭,卻說:“還有一個理由。”

        “嗯?”

        “大過年的。”她的唇角微微揚起,“就當拜個年了。”

        謝玄英忍俊不禁,凝肅的面容緩緩融化。

        他給妻子的水鋪蛋中添了勺桂花蜂蜜:“快吃,要冷了。”

        程丹若咬了口蛋白,或許是放了酒釀,沒什么腥味兒,口腔中滿是桂花的芬芳。

        胃里有了柔軟滾燙的食物,疲憊也退避三舍。

        謝玄英說:“對了,黑勞的刀頗有意思。”

        他將自己的發現告知她,又補充道,“這絕非衛所之物,就算在定西伯家,也該是珍藏。”

        越好的刀劍,對工藝的要求就越是嚴格,哪怕是南鎮撫司,能產出的武器也十分有限。若是吹毛斷發的寶兵,恐怕還需要一些運氣。

        程丹若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不免驚訝:“這是什么緣故?”

        “不清楚。”謝玄英若有所思,“說實話,定西伯會讓這樣的人反叛,實在過于昏庸了。”

        程丹若卻不奇怪:“人上人做久了,難免眼瞎。”

        “不。”謝玄英卻反駁了她的觀點,“黑勞這樣的人,就如同匣中寶劍,再昏聵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程丹若對他的判斷十分信任,順著往下猜:“那就是招攬的方式太高高在上?”

        “這倒不無可能。”謝玄英記下疑點,及時打住,“打聽打聽再說吧,你該歇息了。”

        程丹若確實困了,放下碗筷準備洗漱:“你睡嗎?”

        他搖搖頭:“晴天白晝的,算了,一會兒田南他們回來,我還得問問。”

        程丹若輕輕嘆氣,卻知道不好勸,便說:“那我也靠一靠,不躺了,難看。”

        謝玄英不贊同:“我在外頭守著呢,你盡管睡。”

        “沒事,年輕熬得住。”程丹若拿了兩個靠墊放在墻角處,毯子蓋身上,見他不動,故意板起臉,“你不想給我靠嗎?”

        謝玄英挪挪位置,坐到她身側。

        兩人自然地依偎在一處。

        程丹若又卷起他的衣袖,見上了藥,好好包扎過了,才滿意地問:“疼嗎?”

        “不疼了。”他道,“皮肉傷,很快就好。”

        “真的?”她瞥過眼神。

        謝玄英改口了:“稍微有一點點。”

        程丹若道:“傷口不深,但是有點長,這兩天要小心別碰水,會很痛。”

        “嗯。”他摸摸她的頭發,寬慰道,“別擔心。”

        這點外傷放在別人身上,程丹若確實沒什么好擔心的,又死不了,可他并不是“別人”。

        她盯著他泛紅的傷口看了會兒,沒說什么,只是抱住了他的手臂。

        謝玄英感覺手肘陷入柔軟的懷抱。

        他低頭看向她。

        程丹若已經閉上了眼睛,裝出疲倦的樣子,好似隨時會睡著。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沒有再動彈,而是享受起了這難得的溫情時刻。

        鳥鳴清脆。

        他們都睡著了。

        白伽初一沒等到黑勞,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接應。

        誰想半路接到的是運糧的隊伍,他們說,官兵早有埋伏,黑勞留下斷后,且后來又遇見一隊官兵,雙方死戰一場,方才運回少許糧食。

        白伽強忍下心頭的擔憂,為他們做法消災,又清點了糧食,數量不多,只能勉強堅持幾日。

        若非年前又獵殺了一群野狼,現在可就危險了。

        可現在也堅持不了幾日了。

        她有些憂慮,但更擔心黑勞的情況。

        糧食少還能解決,只要有黑勞在,總有辦法解決的,可若是黑勞……白伽及時阻止了這個糟糕的想法,命人繼續搜尋。

        這一找,就找了足足三天。

        初三傍晚,黑勞才一身血污地回來。

        白伽心驚肉跳:“你受傷了?”

        “小傷。”黑勞的臉色有些蒼白,“漢人一直在追我們,費了點力氣才回來,不過運氣挺好,碰見了鹽背子。”

        他抬抬下巴,指向一堆五六個人的背夫,他們都衣著儉樸,背著木板凳,其中一個還穿著官兵的衣服,胸口破了一個大洞。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白伽的目光,緊張地解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我可不是官兵。”

        白伽看向黑勞。

        “老鹽頭的人,那家伙不敢進來,派了幾個愣頭青。”黑勞說,“我看過了,他們背的都是井鹽沒錯。先留著他們,有用。”

        白伽抬手:“帶他們下去。”

        “等等,錢、錢呢?”為首的漢子強忍著恐懼,“把錢先給我們,還有,你們都是朝廷叛軍,我們是、是被逼的。”

        黑勞哈哈大笑:“會給你們的。”他擺擺手,“帶他們下去,看著別讓亂跑。”

        “先給錢!”對方抱著背簍,“不然鹽不給你們。”

        白伽隨手摸了兩塊銀子,丟給他們:“閉嘴。”

        對方撈住碎銀子,掂掂分量,再拿牙咬一咬,不太滿意,但嘴唇翕動兩下,沒敢說什么,主動跟著其他苗人離開了。

        他們一走,白伽便不再掩飾焦急之色:“傷口給我看看,我去拿藥。”

        “沒事。”黑勞說,“我已經處理過了,對了,小桃找過你沒有?你可別給我說漏嘴。”

        白伽的神色倏地冷了下來。

        “行吧,知道你不喜歡她。”黑勞漫不經心地裹好布條,“咱們說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他起身,“我先回去看看,晚點和你說正事。”

        白伽別過臉:“隨便你。”

        黑勞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甫一進門,一個嬌俏的女子便撲了過來,一頭扎進他懷里:“你去哪里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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