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闌珊處
正月的活動很多, 立春有迎春盛會,吃“咬春”,初五在家送窮鬼, 剪紙人做掃晴娘,初七占卜官位, 初八燃燈, 初九天誕, 十四到十六上元。
整個一月份, 京城晝夜天燈不絕, 且沒有宵禁, 人來人往, 煙火雜戲不斷,年味十足,又極其熱鬧。
程丹若上次在京城過節, 心里都是大蒜素,看不見其他東西,這回才算體驗了一把。
她初五送窮鬼送的最真心。
因為窮。
送的方式也很樸素,一大清早起來掃地, 把塵土丟到門外, 就是送窮了。
真“掃地出門”。
初七,謝玄英用杓兒神占卜。
杓兒神,其實就是北斗星君。
不知道為什么,要讓北斗君穿女裝, 名為七姑娘。玩法和筆仙類似,兩人扶勺,以其叩首來卜策吉兇。
謝玄英卜出了很吉利的結果,大家都很高興, 覺得年后升官有望。
初八去了清虛觀,點了四十九盞燈。
待到十五上元,攜手看燈。
燈火依舊光華璀璨,各式各樣的燈籠懸掛著,牽引著,手提著,一點點星火,如同黑夜里的一道火龍,照亮混沌的世間。
路邊有人賣江米白酒,酒香迷人,隔壁攤子就是瓜子果脯,搭配著勾人饞蟲。
程丹若有點想喝,但為了手穩,只好放棄。
坐車到正陽門以西,這邊風景好,一灣水一片林,是京中難得的好景致,故而秦樓楚館多,南北雜貨也多。
剛下車,便聽見琴聲歌聲交錯,時不時有人擊節相喝,街鋪搭了彩燈棚子,懸掛彩燈吸引路人。
程丹若今日出來,主要目的是買東西。
久不回京城,配飾都過時了,得買幾件新的搭配。
此處多古玩珍寶店,琳瑯滿目,挑花人眼。程丹若隨便選了家人少的,正準備進去看看,忽然被門口的人攔住了。
“這位夫人,請往別出去吧。”里頭閃出兩個白胖的中年人,笑語盈盈,口氣卻不容置疑。
程丹若一眼瞧出來,兩個太監。
不認得她,多半不是宮里的,她不想惹麻煩,轉身就走,結果撞進謝玄英懷里。
“怎么不進去?”謝玄英扶住她的肩,問完才瞧見兩太監,不由挑眉。
兩太監不認得程丹若正常,不可能不認得謝玄英這張臉,忙露出笑:“謝大人。”
程丹若道:“我們換一家。”
謝玄英也沒打算找事,點點頭就要走,卻未料到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與藏里頭的客人照了面。
“我道是誰,原來是清臣。”下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歲數與謝玄英相仿,錦衣玉帶,一表人才,正是大名鼎鼎的豐郡王。
程丹若頭回見過繼的熱門人選,余光瞥過,仔細打量。
瞧著確實像樣,很有氣度,像是王孫公子的派頭。但更讓她留意的,卻是跟在后頭的女子。
她穿著玉色織金長襖,蜜合色馬面裙,頭發梳成墜馬髻,只插二三玉簪,柳眉細長如遠黛,口脂淡淡淺紅,整個人清麗而出塵,仿佛神妃仙子。
重點:不是許意娘。
“郡王爺。”既然碰見了,謝玄英只能拱手問好。
女子微微蹲身:“謝大人。”
謝玄英掃了她一眼,客氣道:“佳節良辰,不打擾郡王雅興了。”
“這話就見外了,遇見就是緣分,平日想同清臣說說話,我都排不上號呢。”豐郡王十分和善,還對程丹若道,“這是寧遠夫人吧?下頭的人不懂事,擾了夫人的興致。”
程丹若道:“并不曾。”
“這家是百年老字號,匠人頗具巧心。”豐郡王道,“快,把好東西拿出來,讓夫人好好看看。”
又對謝玄英做了個上樓的手勢,“清臣,樓上坐坐。”
謝玄英:晦氣。
可話說到這份上,再不首肯就是得罪人,只好道:“郡王請。”
兩人上樓喝茶去了。
“清兒,侍候一下寧遠夫人。”豐郡王吩咐。
謝玄英的臉黑了黑,朝程丹若看了眼,見她微微笑了笑,不以為忤,這才忍下這口氣。
掌柜有眼色,立馬將店中的好東西取出來,放在燈下排開。
珠光寶氣,自有富貴光華。
程丹若不挑大件,靖海侯送的寶石已經拿去鑲嵌了,缺的就是小配飾,耳墜、草蟲簪、鬢邊花、金七事之類的東西。
掌柜見她手腕上攏著一串粉碧璽,便優先推薦了鑲寶石碧璽花簪:“這是蝶戀花的款,芙蓉蕊是碧璽,蝶翅是綠翡翠,您瞧著,光下透得很,金累絲做得也好,勻稱又輕巧。”
程丹若拿起來,放在燈光下瞧,果真見翡翠輕薄透光,芙蓉嬌艷,十分漂亮。
她看了會兒,放到一邊。
掌柜又取出點翠長簪,程丹若不太喜歡點翠,搖搖頭,倒是拿過了一對金鑲珠翠的耳環,流蘇款的,上下兩頭是翡翠,中間是珍珠,托兩片粉碧璽梅花,清新雅致。
“倒也相配。”掌柜不住夸贊,“夫人好眼光。”
但此時,立在旁邊不作聲的女子開口了:“此珠雖圓而無精光,不過三等。”
二三等的珍珠都不值錢,要如龍眼大的暈有寶光而無暇者,才價值連城。
“不過戴著玩罷了。”程丹若微微笑,“姑娘是……”
“賤妾夏猶清。”
擱在平時,程丹若未必能記起她是誰,可今天是元宵。
七年前的今天發生了太多事,連帶著當初沒見過面,只照了臉的人,名字也清楚地印在腦海中。
夏猶清,教坊司名妓,夏百歲的女兒。
“原來是夏姑娘。”程丹若頷首,沒什么大反應,繼續挑首飾。
夏猶清反倒微微一怔,“原來”二字,足以證明程丹若聽說過她,可她卻沒有流露出任何厭惡、惋惜或是怨恨之色,平淡又疏離。
她低垂眼瞼,掩去滿腹思量。
樓上傳來似有若無的話音,時不時間雜著豐郡王的笑聲。
夏猶清上前半步,挑選首飾放入托盤,似乎專心致志。而程丹若一面比劃,卻在留意她的舉動。
掌柜見她們二人都不說話,干脆讓伙計去沏茶,自己慢慢開盒子,擺出珍藏的精品。
別看夏姑娘是教坊司的,有的是達官貴人愿意千金買笑,豐郡王更是如此。至于寧遠夫人,平日不大熟悉,然則謝郎在京城大名鼎鼎,也不是沒錢的主。
今天可有的掙了。
樓下安安靜靜,樓上的氛圍卻很輕松。
豐郡王十分和氣:“早想和清臣說說話了,可我才來京城不久,你便外任,未能結交一番,實在可惜。今日碰見,總算能了我心愿。”
“郡王抬愛了。”謝玄英微微一笑,“元夕佳時擾了您的雅興,不怪罪就好。”
豐郡王笑道:“與佳人賞燈固然風雅,可與清臣對飲,亦是大幸大雅。”他舉杯道,“以茶代酒,請。”
“該我敬郡王。”謝玄英舉杯,淺淺飲了口。
喝過茶,這才說起正事。
豐郡王道:“清臣今日是陪夫人賞燈?”
“不錯。”
“尊夫婦倒是閑情逸致。”他笑,“先前我路過太平閣,瞧見子彥兄。他可沒清臣悠閑,正陪著老泰山喝酒呢。”
謝玄英不動聲色:“京中太平鼓戲一絕,張督憲難得進京,他這女婿自該效犬馬之勞。”
“那子彥兄可有得忙了。”豐郡王說。
謝玄英斟茶。
豐郡王又道:“清臣別怪我交淺言深,你這樣的人物,我心里仰慕得緊,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不同你知會一聲,總過意不去。”
“不敢當。”謝玄英只好道,“不知郡王有何指教。”
“欸,這話外道了,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我一個深宮讀書的富貴閑人,能指教你什么?”豐郡王笑笑,不疾不徐道,“只是,我這樣久居深宮的人都聽說,張督憲家門庭若市,一張帖子至少要百兩銀才能送進門,實在是……”
他搖搖頭,露出幾分憂色,“去年西南才打過一仗,聽王妃說,昌平侯今年也不曾歸家,財政這樣吃緊,我這等閑散之人,亦心驚肉跳。”
謝玄英適時露出訝色,旋即沉思。
豐郡王見目的達成,便又故作懊惱:“瞧我,這等日子說這等掃興之事,這杯茶算我向清臣賠罪。”
說著,將茶水飲盡。
“多謝郡王提點。”謝玄英也很客氣地回敬一杯。
豐郡王道:“時候不早,我還想去淘兩本古書,就不叨擾清臣陪伴夫人了。”
謝玄英起身相送。
兩人一前一后下了樓,門外已有香車等候,華蓋低垂,駿馬嘶鳴,太監牽馬,宮女掀簾。
夏猶清微微蹲身,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豐郡王坐進去,朝里頭擺手:“清臣留步。”
“王爺慢走。”謝玄英送到門口才停步。
寶馬香車在闌珊燈火中遠去了。
程丹若道:“還逛嗎?”
“當然。”謝玄英道,“可選著中意的了?”
“挑了兩件,再看看。”她見謝玄英臉色不好,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我還沒買燈呢。”
謝玄英扣住她的五指,終于有了笑意:“好,買燈去。”
兩人都是沉得住氣的人,當下依舊不緊不慢地逛鋪子買燈。
上元是情人節,隨處可見手挽手的夫婦,還有剛定親的未婚夫妻,借著送燈的名義瞧一眼,心里便已無比滿足。
花燈高懸,照亮京城錦繡。
謝玄英遠望漫天燈火,再看看身邊的人,緩緩吐出口氣。
“再買兩條魚吧。”他建議。
程丹若卻道:“家里養不下了,買燈吧。”她指著前面的一盞繡球燈,“你猜那個。”
謝玄英走過去,正要看里頭的燈謎,攤主已經摘了下來,笑道:“此燈便贈予謝郎。”
他:“……我還未猜謎。”
“彩燈年年有,元夕歲歲在,”攤主道袍方巾,霜發斑斑,竟是個白頭書生,“韶華總易老,美人最難得。”
謝玄英啞然。
程丹若卻十分贊同:“你總有一天會老的。”
“老了又怎樣?”他反問。
“京城風光十二分,后人永遠只能見九分。”程丹若注視著他,燈火下,他的容顏一如往昔,神姿皎皎,猶勝明月,“多么可惜。”
攤主道:“不錯,雖說今昔勝往昔,后人見著的月還是今日的月,卻沒有謝郎這樣的神仙人物,也是一大憾事。”
頓了一頓,又道,“過了元夕,我便要回老家去了。”
謝玄英抬眸,看向對方的臉孔,卻只見一雙疲憊的眼睛。
攤主吟道:“盛京三十年,蹉跎已半生。玉臺又芝火,白頭歸鄉人。”
謝玄英心生觸動,不由道:“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他拱拱手,微微一笑,“多謝禮贈。”
霎時間,人間的燈火,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了。
行人紛紛頓住腳步,為這一刻的美景而沉醉:看啊,這萬盞天燈,寶馬香車,游人仕女,孩童歡鬧著推著牛燈,羞澀的少女藏在觀音兜下,紙上微干的墨跡,風是米酒的香氣。
太平閣傳來一陣陣鼓聲,秦樓楚館傳來琵琶琴箏,爆竹震天響,河里竄著點燃的水老鼠,火星四賤,喧鬧不覺。
他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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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年間,京城有三絕:魚龍大街、元宵燈火、少年謝郎。鬧街匯物華天寶,南北珍貨,燈火集人間煙氣,盛世之象,謝郎為人間英杰,靈氣所鐘。嗚呼,春秋代序,歲月更迭,帝京繁華在,王孫再難得。
——《京城見聞錄》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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