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嘆世情

        事后據(jù)打聽,程丹若的宴席辦得還不錯。

        眾賓客普遍有幾個印象：路太遠，坐馬車折騰，但風景好；席面中規(guī)中矩,挑不出錯；彩頭很大方，最后帶回家的金魚、兔子、小雞,太鬧騰了。

        總之,很難說出什么地方差得讓人記住,反倒頗具亮點。

        雖然亮點好壞與否,大家評判不一。

        可這就夠了，程丹若算了帳，所有的彩棚、屏風和茅屋搭建，花費五十兩余,比起人家冬天拿綢緞扎花,做冰燈，買大量的盆花充景，省錢得不得了。

        至于席面和彩頭，都是不得不花的錢,另當別論。

        程丹若很滿意,雖然取巧可一不可再，以后估計還是得老老實實在家請客，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宴席結(jié)束后，她的任務(wù)只剩下了監(jiān)督修繕宅子。

        因為前院不需要大改,不過是把梢間門改成耳房，也就是不拆除梁柱,將兩側(cè)房間門的進深改小，屋頂再往下壓一壓，換個款式,與正房形成落差，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

        具體細節(jié)自有管事監(jiān)督，程丹若排了新的日程表，加入一些醫(yī)學工作。

        她尋了日空閑，上門拜訪張御醫(yī)。

        張御醫(yī)，名鵲，字明善，乃是京城著名的醫(yī)藥世家，從祖父那一代開始就進入太醫(yī)院工作了。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張御醫(yī)不似盛院使保守，也不如葉御醫(yī)守舊，除卻他本人的性格外，與經(jīng)歷不乏關(guān)系。

        他的長子在幼年得了小兒麻痹癥，彼時他的父親親自出馬，為孫子診治，可依舊未曾改變孩子半癱的命運。

        張御醫(yī)悲痛欲絕，立志研究各類疫病。

        而人在疫病前有太多的無能為力，天花、鼠疫、痢疾、麻疹……他見過太多病人死去，大多時候什么多做不了。

        因為這段經(jīng)歷，才使得他從未滿足于自己的醫(yī)術(shù)，仍有謙遜與向?qū)W之心。

        就這樣，在惠元寺的痢疾事件中，他被派去為貴人診治，恰好碰見了同樣被打發(fā)過去的程丹若。

        張御醫(yī)對她的態(tài)度從不關(guān)心到驚奇、意外，再到在意、思辨，以至今日的敬佩與好奇——敬佩她身居高位，依舊保持初心，繼續(xù)鉆研醫(yī)術(shù)，好奇她的醫(yī)理為何不同，卻總有道理。

        今日，她上門拜訪，張御醫(yī)擺出最隆重的態(tài)度迎接。

        他引薦了自己久不見外人的妻子：“這是內(nèi)子戴氏。”

        “戴夫人。”程丹若十分客氣。

        “不敢當，折煞老身了。”戴夫人起身，還想給她施禮。

        程丹若忙攙住她，張御醫(yī)在太醫(yī)院工作，算是傳染病學科有名有姓的大夫了，但官職是“御醫(yī)”，正八品。

        戴夫人連最低階的孺人誥命也沒有。

        “夫人，我同明善公亦師亦友，您這樣客氣，我以后怎么好意思上門。”程丹若堅決制止，“請坐。”

        戴夫人年紀不小，聞言也不再堅持，重新坐了回去。

        程丹若問候兩句家常，戴夫人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先告退了。廳上只留了一個梳婦人頭的女子伺候。

        張御醫(yī)解釋：“這是我的妾室阿瓊，有時看診不便，我會帶她一起去。”

        程丹若明白了。

        這年頭，男人納妾不一定為“色”，也可能是為“才”，算賬、烹飪、女紅、醫(yī)術(shù)，甚至騎馬打仗，只要技能被人看上，就有可能被納為妾室。

        如此既能獨占才能，又不怕背叛，還不用付傭金，還多了暖床伺候的人，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選。

        張家醫(yī)術(shù)也是家傳本事，不能外傳，且是官宦人家，讓正妻給人診治，大抵也覺有失體面，妾自然更合適。

        然而，理解世情是一回事，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程丹若微微沉默了瞬，才單刀直入：“我請明善公幫的忙，不知進展如何？”

        張御醫(yī)尊敬她，卻不會知道她內(nèi)心的漣漪，將桌上的簿子遞了過去：“這是太醫(yī)院歷年登記的女醫(yī)名冊。”

        官府會在民間門挑選奶婆、藥婆、穩(wěn)婆，將其登記在冊，如果宮廷有需要，則征召入宮差使。是以，太醫(yī)院有一本登記了女醫(yī)名錄的冊子，上頭姓名籍貫住址皆有，十分詳盡。

        程丹若的生民醫(yī)館缺人手，就把主意打到了她們頭上，打算按圖索驥，看看能否物色到合適的女大夫。

        “多謝您。”她翻開，一目十行掃視。

        名字不少，可從年份看，其實又寥寥無幾。偌大的京城，竟只有十來個名字，還是數(shù)十年間門留下的。

        相較而言，另一頁關(guān)于奶婆的姓名就太多了，足足有上百人。

        但有名冊肯定比瞎貓碰見了死耗子好，程丹若收下，又問起了保溫箱的事：“不知效用如何？”

        張御醫(yī)苦笑：“老葉不太喜歡這個東西，許多人家也寧愿多尋幾個奶娘，覺得活人定比箱子好。”

        程丹若輕輕一嘆。

        人的懷抱固然暖和，可讓嬰兒一直被抱著未必是好事，人的體溫也會起伏，沒有保溫箱穩(wěn)定。但富貴人家就是喜歡炫耀人力，越不惜人力重工的東西，仿佛越能體現(xiàn)身份。

        觀念一時扭轉(zhuǎn)不過來。

        “沒有一個愿意使嗎？”她無奈地問。

        張御醫(yī)道：“這倒不是，鴻臚寺有個主簿，家里的通房懷著孕還要做活，冬天路滑，不小心早產(chǎn)了。他們家條件窘迫，雇不起兩個奶娘，便借了暖箱，我手下的醫(yī)官待了三日，總算教會了，一直用到三十多天才撤，熬過了冬天。”

        “那就好。”程丹若多少欣慰，“總算派上了用場。”

        張御醫(yī)翻開另一本簿子。他還不習慣寫病歷，但在太醫(yī)院，脈案和用藥都需記錄在冊，以便核實，是以大多御醫(yī)都有自己記錄醫(yī)案的習慣。

        他也簡單記下了幾個案例：“順天府訓導家并非早產(chǎn)，但天氣寒冷，怕孩子經(jīng)受不住，用了二十五天，孩子很健康。

        “五城兵馬司的百戶，用了三天，他們家老太太認為，孩子早產(chǎn)就是養(yǎng)不活，不讓費柴火錢，孩子抱出來沒幾天就夭折了。

        “太常寺贊禮郎，用了十一天，孩子被燙死了。事后我專程問過，說是下人辦差不留神，多加了兩次水。”

        程丹若不由問：“確實如此？”

        “人家這么說，自然就是如此。”張御醫(yī)翻到最后一頁，“最后是上個月的善順縣主，她提前發(fā)動了，孩子天生體弱，如今還在箱中，不滿半月。”

        “善順縣主？”程丹若回憶了一番，才記起是誰，“原魯王家的……”

        張御醫(yī)微笑道：“正是，縣主嫁去了耕讀之家，這是頭一胎，格外艱難些，她也是早早聽說了暖箱，提前和院里借了的。”

        程丹若心中的郁氣驀地散去，笑道：“這可太好了。”

        張御醫(yī)道：“雖然醫(yī)案不多，但暖箱行之有效，今年應(yīng)該會有更多人嘗試。”

        想了想，又說，“不過，天一日熱過一日，恐怕要下半年才能見起色。”

        “這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原就急不得。”程丹若很有耐心，她又不是專做這一件事，“不過，當時我遠在貴州，有些難題，信中只言片語說不清楚。”

        張御醫(yī)來了興趣，猜測道：“夫人說的可是金瘡藥？”

        “不錯。”

        “聽說夫人的金瘡藥用于金鏃傷格外有效。”張御醫(yī)好奇地問，“不知用的什么藥材？”

        他說的金瘡藥，其實就是青霉素，這個萬能稱呼可以概括一切外傷用藥。而程丹若也沒有對外公布過名字，別人就這么含混地叫著。

        “橘子。”程丹若言簡意賅，“主要效用是清熱解毒，不是愈合傷口，且是內(nèi)用藥。不止對創(chuàng)傷有助益，治療產(chǎn)褥熱。”

        產(chǎn)褥的說法，古已有之，產(chǎn)褥之事也被作為生產(chǎn)相關(guān)的代稱，很好理解。而中醫(yī)中的“熱”就更好理解了。

        張御醫(yī)立即對上了：“是指產(chǎn)婦高熱、寒顫、惡露多、熱入血室之癥？”

        “是。”程丹若詳細解釋，“此藥十分難得，不易制備，倘若您發(fā)現(xiàn)誰得了產(chǎn)褥熱，打發(fā)人到侯府和我說一聲，我會命人送藥過去。”

        張御醫(yī)一聽，就知道是不便外傳的秘藥，心領(lǐng)神會：“老夫記下了。”

        說完這些，兩人又交流在了信里說不清楚的醫(yī)療知識，程丹若才起身告辭。

        離晚飯還有段時間門，她便在各個書坊轉(zhuǎn)了一圈，看看有無新書。

        淘到一本《白蛇青魚俠盜錄》，一本《梁祝化蝶說》，一本《東廂記》，都十分有趣。

        白蛇青魚就是白娘子故事的原型，但書中，白蛇青魚是俠妖，且青魚是男妖，兩妖看不慣南宋末年，奸臣當?shù)溃瑢ｉT殺貪官污吏。后白蛇被官兵捉拿，不得已化作女子，裝病倒在許宣家的藥鋪門口。

        許宣是個大夫，善良仁厚，便救助了白蛇，白蛇便嫁他為妻，從此開藥鋪濟世救人。

        青魚暗戀白蛇不得，欲殺許宣，被阻止，傷心欲絕，回山中修煉去了。

        法海路過，發(fā)現(xiàn)她是妖，收服鎮(zhèn)壓在雷峰塔下，道圣人天子出才能離去。于是許宣就在金山寺出家，苦等圣人，終于等到了大夏的開國之君，遂夫妻團聚。

        程丹若從未見過這個版本的白蛇傳，看得十分起勁。

        梁祝化蝶的故事，卻是已有后世的雛形，女扮男裝讀書，許配馬家，墳前化蝶都有了。但文筆較為一般，還有香艷的被窩驗身，可謂是為了博人眼球，平白犧牲了藝術(shù)性。

        《東廂記》完全是仿照西廂記的跟風之作，通篇都是偷香竊玉。

        等晚上謝玄英回家，就看到她正沉迷小說不可自拔。

        他沒有打攪，坐過去瞧了瞧，見還有別的，自己也拿了本看。

        內(nèi)容不錯，他一時看住了。

        等到把整本《白蛇青魚》看完，蠟燭已經(jīng)燒過一半，而程丹若支頤沉思，似乎在考慮什么有趣的事。

        謝玄英道：“你在想什么？”

        “你覺得這個故事如何？”程丹若問。

        “挺好的，妖亦有情。”他問，“怎么了？”

        她說：“我在想……姜先生最近好像太閑了點。”

        謝玄英：“所以？”

        “我想給他找點事做。”程丹若道，“有趣的事。”

        他大翻白眼，一把合攏她的書：“看這種書，想的卻是別的男人。”

        “也準你想想別的女人。”她將梁祝和東廂記鎖進箱子，獨留下白蛇青魚，“滿意了吧？”

        謝玄英理都不理她，徑直上床歇息。

        程丹若一時沒有動作，按部就班地上廁所、吹燈、放帳子，繡鞋脫落在淺廊，坐在床邊推他：“欸。”

        “誰是欸？”他問她，“我是誰？”

        燭火微明，帳上懸掛的花籃散發(fā)幽香，綽約朦朧。

        程丹若望著他，慢條斯理道：“偷人問什么姓名，不是我丈夫就行了。”

        謝玄英：“……”：，，最近轉(zhuǎn)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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