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母子心
程丹若平淡地回應:“臣婦粗顏陋質, 不敢當太后夸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迸赃呑馁F婦人抹淚,扣鍋飛快,“這等樣貌, 若非她行為不檢,我兒何至于誤會, 平白遭這么大罪!
嗯?啊。
程丹若瞬間猜到了她的套路。
尹太后道:“程氏, 這事你可有話說?”
她不緊不慢道:“不知太后娘娘所謂何事?臣婦受召而來,不知前情!
“你還想抵賴?”壽昌侯夫人道,“昨晚上,謝侍郎重傷我兒, 可有此事?”
御前奏對多次,程丹若有自己的心得。
首先,不要否認什么, 這在上位者耳中等同狡辯, 但也不能承認什么, 尤其是來自對家的質問。
她中規中矩道:“昨日傍晚珍味樓,有一公子出言不遜, 外子教訓了他!
“太后娘娘,您瞧瞧,我兒被傷成那樣,她卻毫無歉疚,真是蛇蝎心腸。”壽昌侯夫人捂住臉孔,“可憐我兒口不能言, 只能任由他們顛倒黑白,污我們尹家清白。”
太后聞言, 怫然不悅:“皇帝器重謝侍郎, 你們就是這樣為皇帝辦差的?”
程丹若依舊不與她爭辯, 就事論事:“珍味樓賓客盈門,昨日也有不少人親耳聽見,那公子含血噴人,外子要他致歉,他不肯,又對外子出言無狀!
壽昌侯夫人立即道:“胡說八道!
“臣婦與外子深受皇恩,故而多年來戰戰兢兢,不敢懈怠!背痰と舻,“雖不敢言勞苦功高,卻也沒有瀆職懈怠之時,真不知做錯了什么,要受令公子這般侮辱?”
她還沒起身,只是道,“虧得是外子帶著臣婦外出,否則,臣婦唯有一死才能以證清白!
“蒼蠅不叮無縫蛋!眽鄄罘蛉死淅涞,“你若規規矩矩,怎會招人非議?”
程丹若反問:“若令公子口舌規矩,怎會惹下禍事?”
“好伶俐的口齒,這般詭辯,你的婦言何在?果真是言行不端之輩!”壽昌侯夫人狀似潑辣,卻不是真在胡攪蠻纏。
昨夜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告到三司衙門,必然是糊涂官司,難道還讓謝清臣賠自家兒子一只耳朵、一條舌頭嗎?必須先發制人,找太后告狀。
只要太后開了口,陛下顧念生母顏面,也多半是和稀泥過去。
所謂和稀泥,就是誰受罰在先,誰吃悶虧。
而要讓太后處罰,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緣由,比如,把兒子出言不遜變成程氏不規矩。
壽昌侯夫人心里明白得很,世上無貞婦,人都經不起探究,圣人亦非完璧,只要議論了程氏,她就一定有錯處。
她有了錯,自家就不是完全不占理,結果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
這番心思,程丹若亦洞若觀火。
她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推鍋:“太后娘娘母儀天下,為世間婦人之表率。還請娘娘明裁。”
話一出,壽昌侯夫人就笑了,太后幫誰還用說嗎?
果然,尹太后道:“大郎雖沖動了些,卻是你疏漏在前!
她稍加沉吟,想出了個法子,“回去抄《女誡》十遍,閉門思過!
程丹若:“……”
不該罵她兩句,不留實證嗎?殘暴一點,打她兩巴掌,或者干脆動刑,這虧她也吃定了。
就好像謝玄英一言不合先動手,干了就是便宜。
抄書……我出了這個門,怎么還可能抄,還閉門思過?
“回稟太后,”她不由提醒,“臣婦有差事在身……”
“什么差事比婦德更重要?”尹太后聽出了她的語氣,陡然不悅,“你還想討價還價?”
說實話,程丹若有點懵。
這么明顯的坑,為什么不調頭,還直接跳了?野生大象,非同凡響。
她大受震撼,只好道:“臣婦不敢!
尹太后緩和了面色,心道,方才弟媳還說,程氏乃一品夫人,恐怕脾性不小,對自己也不會太過恭敬,態度須強硬一些才好,如今瞧著,還算懂事明理。
再想想,謝玄英畢竟是皇帝要用的人,總不能讓他給侄兒償命,敲打一二,讓謝家及其他勛貴明白,尹家不是承恩公府,是皇帝親生的舅家,分量非同一般,也就夠了。
故而雖然心疼侄兒的傷情,還是勉為其難道:“這事就到此為止!
程丹若跪下就沒起來,這會兒也不用跪第二次了,俯首道:“臣婦告退!
她慢慢起身,退出了清寧宮。
日落金色的屋檐,琉璃的反光與夕陽交融,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寬闊的宮道上,一個年輕女子扶著宮娥的手行來,身著織金云肩通袖紅羅衫,碧綠馬面裙,頭戴赤金頭面,貴氣盈人。
“寧遠夫人!睂Ψ娇蜌獾赝O履_步,打量她眼,輕輕一嘆。
“郡王妃。”程丹若看向許意娘,余光則掠過身邊奶娘懷中的幼兒。
這大概就是豐郡王的嫡子了。
許意娘瞧了她會兒,輕聲道:“太后娘娘性子急,有什么事,夫人忍一忍!
程丹若笑笑,卻問道:“郡王妃怎么這時候來?”
“禮不可廢,我等身為晚輩,自當晨昏定省!痹S意娘也是一笑,慢慢道,“今日暖和,帶晨哥兒過來給娘娘瞧瞧!
程丹若便大大方方看向孩子:“孩子很健康,郡王妃費心了。”
許意娘接過兒子,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皮著呢!
“小孩子哪有不頑皮的!背痰と魶]有多拉家常,點點頭,“不打擾郡王妃盡孝了。”
許意娘微微一笑:“改日再敘。”
說罷,抱著孩子進去請安。
“拜見太后娘娘!钡顑葌鱽頊睾陀謱庫o的聲音。
程丹若側耳聽了會兒,笑了:今天暖和,帶孩子過來看看?
不不,這是來“救”她的。
可惜啊,太后的出招過于個性,大家都猜錯了。
-
程丹若回到侯府,如實回稟了自己被罰抄書和閉門思過的消息。
靖海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似在思量什么。
許久,回神寬慰道:“委屈你了。”
程丹若心想,這不是委不委屈的問題,這是太后不占理啊。
古代講究“八議”,有八種人犯罪,不能私自問罪審判,必須交由皇帝裁度。
謝玄英占了“能、勤、貴”三項,縱然問罪他昨日斗毆,也該減免罪行。程丹若本人也是命婦,屬于議貴之列,甚至也能算議勤。
哪怕她有錯,太后也不應該問罪她,何況她什么都沒干。
但她不僅問罪了,更離譜的是,程丹若說了“差事在身”,這是皇帝的任命,太后卻不當回事,堅持自己的處罰。
換言之,這是把自己的優先級至于皇帝之上。
事情過于離譜,程丹若便沒有爭辯,立馬抽身。
但她留了個心眼,全程都沒有真正“認罪”,就怕在古人眼里,這會兒是該據理力爭的。
她試探道:“媳婦慚愧,未能直辯到底。”
“你做得沒錯!本负:钪锌系溃俺鲅皂斪蔡,有理也無理!
程丹若抿住唇角。
果然,皇權最看重君臣尊卑,縱然太后只是口諭,可眾目睽睽,沒有不算數的道理。在話出口的剎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不對,但還是會維護太后的權威。
哪怕是皇帝。
畢竟區區一個臣子,難道還讓太后認錯嗎?
想這么干,先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再說。
她思忖片刻,道:“兒媳受點委屈沒什么,只是這回,壽昌侯家未免也太不講理了。”
靖海侯暗暗點頭,滿意她的通透,口氣透出幾分贊賞:“不錯,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臣與君之間,君主肯定是沒有錯的,有錯的都是臣。太后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也不是太后的問題,是壽昌侯家蒙蔽了太后。
錯上加錯,不能放過。
“兒媳明白了。”程丹若有點摸到了古人的脈。
君臣有別,尊卑有序,命不好投胎為臣,想對付,啊不是,“勸諫”君王,就要講究點方法。
太后既然在乎尹家。
尹家既然這么不把謝家放眼里。
那就去死吧。
靖海侯的思路值得學習,她忍不住試探。
“我出來的時候,遇見了豐郡王妃。她對兒媳頗為關切!背痰と舭凳尽
許意娘和豐郡王不愧是夫妻,豐郡王塞完人情,許意娘又接著塞。他們不接怕得罪小人,接了又后患無窮,實在煩惱。
她想聽聽老狐貍的想法。
靖海侯笑了笑,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朝局滔滔如江水,人在水中,或獨行一舟,或攜手爭流,各有所擇。但這是太平時月,洪澇之年,你可知道何人死得最早?”
程丹若想了想,回答道:“隔岸觀火的人?”
“不錯,江河決堤之際,最先死的就是站在岸上的人。”靖海侯道,“他們無船可坐,只能眼睜睜地被洪水吞噬!
程丹若似有所悟。
明哲保身不代表置身事外,除非暫時隱退,或被邊緣化,否則不可能真的事不關己,想袖手旁觀,坐收漁利,最后只會首當其沖,頭一個倒霉。
以謝玄英的職位,謝家的地位,他們注定無法靜待結果。
“多謝父親指點!
只有分量足夠重的人,才能在風浪中安全到達彼岸。
程丹若沒問題了,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沉默到現在,見她轉頭才道:“既如此,兒子進宮一趟!
靖海侯頷首:“去吧。”
程丹若也無異議,既然要對付奸佞小人,自己得先是忠臣義士啊。
夫妻二人告退。
謝玄英回霜露院換了件衣裳,臨走前,和程丹若道:“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放心!
然后不管天色將暗,直接入宮求見。
皇帝正頭疼呢,聽見通報,遲疑片刻才召見。
他假裝一無所知,問:“怎么這時候進宮來了?”
謝玄英張張口,似想說什么,但突兀地停頓了一剎,才道:“臣想問陛下討一個恩典。”
皇帝蹙眉:“噢?何事?”
“慈宮娘娘有諭,令臣妻閉門思過!敝x玄英低垂眼瞼,輕聲道,“娘娘懿旨自當遵從,只是她身兼教職,此事又關乎邊境將士,可否準許她先行教授,待課業完成,再好生領罰?”
皇帝微妙地松了口氣。
親娘的脾氣他了解,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看入眼的百般維護,看不上的不屑虛以逶迤。
王厚文贊同歸宗,她就對王家施恩,楊首輔不贊同,她就冷一冷楊家,先太后奪子,害他們母子二十幾年不見面,與承恩公府自是積怨頗多。
至于尹家,親生的舅家一直沒有爵位,只是指揮使,多半覺得虧欠了。
今日的事情,他也知道太后做岔了,三郎沖動了一點,可是尹家不妥在先,口頭訓斥兩句就行了。
罰程氏,一則不占理,同人家沒什么干系,二則,她身上擔著差事,閉門思過大大的不妥。
但子不言母過,太后說罰,他說不用罰,太后顏面何存?
太后的顏面,就是他的顏面。
謝玄英的說辭,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為了公務請求恩典,阻止了太后的旨意妨礙正事,令朝中不滿,又說教完后再閉門思過,而非讓他駁回太后的話,維護了太后的顏面。
“你所言有理!被实凼炙斓貞铝耍熬桶茨阏f的辦吧!
都是親戚,原本要安撫尹家,現在就得安撫謝家。
“朕知道你們受委屈了。來人,之前得的珊瑚挑一株好的!彼Φ,“今年送上來的珊瑚不錯,拿回去瞧個新鮮!
謝玄英抿住唇角,好一會兒,方感激道:“多謝陛下恩典!
他沒有多留,直接道,“臣告退。”
皇帝原想留他用飯,但轉念一想,還是要去趟清寧宮,同太后說明利害,遂不挽留,頷首應準。
謝玄英躬身退出了光明殿。
余暉徹底沒入西山,暮色四合,路燈蜿蜒。
他理理袍角,趕在宮禁前離開了皇城。
到家已然錯過飯點,好在程丹若給他留了晚飯。
“順利嗎?”她給他盛了碗莼菜湯。
謝玄英道:“順利,你明天可以繼續去太醫院!
“那就好!背痰と艚o他夾了一筷子龍須菜,“吃飯吧。”
“嗯!
整頓飯吃得十分安靜。
程丹若感覺出他的情緒不高,也猜得到為什么,故而什么也沒說,和往常一樣與他坐在暖閣上,久久環住他的肩膀。
燭光跳動,謝玄英靜坐在暖閣上,任由火焰渡染明暗不一的光影。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春雨纏綿而溫存,讓他在某一刻回到了過去。宮廷重院,西苑的百花都開了。
皇帝在光明殿里,正對著臣子破口大罵。
“朕過生日有什么要緊的?要讓你們隱瞞淮南水災?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朕卻在宮里過萬壽,荒唐!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朕,其實全是自己的私心!朕的顏面豈有百姓的安危重要?”
他在偏殿練字,寫一會兒,聽一會兒,雖不是很懂,卻覺得那里坐著一位英明的帝王。
然而……然而。
雨珠落在芭蕉樹上,襯得他的聲音像遙遠的嘆息。
“他變了。”
程丹若將臉孔貼在他背上,感受到了一絲沁出心底的悲涼。
她不由握住他的五指,思忖許久,安慰道:“生個兒子就好了!
謝玄英一怔,倏地笑了。
短促的笑聲驅散了綿延的陰霾。
他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這都什么事兒啊。”
“真的!背痰と粢槐菊,“生兒子能治百病!
謝玄英才不信她,但又覺得有點道理,遂愈發覺得荒唐了起來。
(https://www.dzxsw.cc/book/178219/2830821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