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論醫(yī)理
四月下旬, 百花盛放。窗外的樹梢上,麻雀正好奇地觀察屋里的人類,好奇他們?yōu)槭裁床徽f話。
盛家的書房已經(jīng)足足安靜了一炷香。
這不合理的沉默, 讓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程丹若知道盛院使在暗示什么,而盛院使也知道他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短暫的靜謐中, 雙方達成了微妙的默契。
程丹若放下茶盞,笑道:“我對此道并不精通, 不知何處能幫到院使?”
盛院使道:“夫人太自謙了, 你醫(yī)理通達, 別開生面, 對我等也多有啟發(fā)。”他混跡宮廷多年, 做到太醫(yī)院院使, 城府自不必提,也笑道,“不過閑聊兩句,依夫人之見, 是什么緣故呢?”
“膝下空虛, 以前可曾有過姬妾受孕?”她問。
盛院使道:“倒也有過。”
“那就好。”不孕不育是世界難題,即便現(xiàn)代也有搞不定的, 皇帝生過,兩個女孩還都長大成人了,程丹若對他有一定信心,“這位長輩可雨露均沾?”
盛院使道:“自然, 且均是年輕女子, 身體康健。”
程丹若沉吟少時, 斟酌道:“不怕您笑話, 因為我自身的緣故, 對受孕一事也多有關注,有些不成熟的想法,還要請您斧正。”
“不敢。”盛院使道,“不知夫人有何教我?”
程丹若道:“無法受孕既有女子的緣故,又有男子的緣故,女子的緣故查起來難些,但既然長者姬妾眾多,且均身體康健,我以為,其關竅在男子精水。”
毫無疑問,盛院使也是這么想的,不然他不會開場就提精濁的問題。
“院使方才說,濕熱流注精室,精水堵塞……可是有精濁之狀?”
程丹若一直都是個好學生,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她沒事就會翻翻醫(yī)書,熟悉一下中醫(yī)的思路,加上對皇帝不孕不育的好奇,很快理解了對方的描述。
精濁是中醫(yī)的病癥名,指的是尿頻、尿急、尿道口有精-液溢出,和□□也能指尿液渾濁不同,精濁通常是尿道口流白色濁物,但尿液干凈的情況。
她向盛院使求證的就是這個。
盛院使十分確定:“不錯。”
程丹若信任對方的判斷。
她的中醫(yī)水準磨練多年,也不過三流,盛院使就不一樣了,他從醫(yī)多年,對皇帝的病情肯定慎之又慎,絕不會誤診、漏診。
“您開了什么方子?”她問。
盛院使道:“八正散。”
中醫(yī)藥方浩如煙海,程丹若不得不閉上眼,作弊一下才知道具體的藥方。
車前子、瞿麥、萹蓄、滑石、梔子、炙甘草、木通、煨大黃,可清熱瀉火,利水通淋,現(xiàn)代也仍然在用于泌尿系統(tǒng)疾病的治療。
“您的方子沒有問題。”她遲疑,“未曾好轉嗎?”
盛院使道:“略有好轉。”
她:“?”
“效果不顯,且木通不可長期服用,有損腎臟。”盛院使知道她對藥理不熟,解釋道,“不久后改用坐浴湯。”
程丹若應了聲,并不覺稀奇。
在治療泌尿問題時,古人也會用外治法,坐浴、灌腸、涂膏藥都有。
皇帝選擇了坐浴。
“結果如何?”
“顯效,然則未曾痊愈。”盛院使也很苦惱,“我聽聞,夫人之藥可解濕熱,不知對此可有療效?”
程丹若恍然大悟。
怪不得盛院使今日開口,原來是想問青霉素能不能治精濁。
平心而論,能也不能。
精濁放在現(xiàn)代,算是慢性前列腺炎,青霉素作為廣譜抗生素,能用,但通常會聯(lián)合治療,單獨使用不太對癥。
慢性前列腺炎如果是細菌感染,以大腸桿菌居多。
八正散對大腸桿菌沒有太大的抑制作用,只是令其不易黏附,但排石還不錯,可能更適合尿結石。
至于青霉素……看運氣啊。
鬼知道是什么細菌,如果不是細菌,是非細菌性前列腺炎,就更頭禿了。后者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方式。
程丹若謹慎地評估個中風險,有醫(yī)學上的,也有政治上的。
她在思考,盛院使則在不動聲色地觀察。
觀察謝玄英。
要知道,帝王的身體狀況極其敏感,隨時可能會被認為刺探宮闈,謀逆不臣,但自始至終,謝玄英都沒有任何阻攔妻子的意思。
他端著茶盞,專心致志地觀賞著茶湯里起伏的葉片,美得像一幅畫。
可這種無聲的支持與信任,卻令盛院使更為慎重。
片刻后,程丹若開口了:“理論上說,可以嘗試使用,但我不建議。”
盛院使露出遺憾之色,但并未出口詢問理由。
因為在場的人都知道答案——青霉素可能致死,但精濁不會。
然而,程丹若并非只是婉拒,跟著道:“我也認為,坐浴并不是個好選擇。”
盛院使微蹙眉頭。
她道:“熱水坐浴,或許令病人感到舒適,暫時緩解不適,但于生育多少有些妨礙。”
盛院使大為訝然:“這是為何?”
他以為是藥方不對,報出幾味主藥,“坐浴用的是知母、黃柏……”
程丹若斟酌道:“并非是藥材的問題,坐浴多是溫熱水,可精水不喜高溫。”
“這是什么道理?”盛院使費解。
程丹若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她不知道該怎么把和諧詞安全地說出口,還不損害自己的形象。
那就只好……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古人的默契在這一刻被發(fā)揮到了極致。
盛院使立即起身:“失陪一下。”
然后轉到后面的更衣室上廁所去了。
程丹若趁機和謝玄英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傳授了一番。
謝玄英的表情從“疑惑”變成了“費解”,又逐漸轉為“荒唐”,最后歸于微妙的平靜。
盛院使回來了。
程丹若起身告罪,在丫鬟的帶領下尿遁離場。
其實,這個知識點本身沒什么艱深之處,無非是精子不喜歡高溫,會在高溫下失去本該有的活力。
她從前鮮少考慮坐浴的問題。
因為皇帝洗澡,多半不是簡單的坐浴。他是坐著沒錯,但同時有六到八個太監(jiān)服侍,先用熱毛巾擦一遍,再涂上香胰子,仔細揉搓去除污垢,再用濕潤的帕子擦干凈沫子,最后干毛巾拭干水分。
整個過程中,皇帝只需要抬抬胳膊、仰仰頭就行了。
程丹若初次聽聞時,大感震感,真是毫無隱私,但轉念一想,也有道理。
總不能皇帝也只叫人搓背吧?其他地方難道他自己搓?畢竟普通富貴人家的男人洗那啥,都是丫鬟端著臉盆洗的,不用親自動手。
這很合理。
再者,這么洗水也是干凈的,不然,泡著腳的水漫到脖子以下,皇帝估計不能接受。畢竟古人迷信,覺得上身是天是清,下身是地是濁,分得很清楚。
程丹若怎么也沒想到,皇帝是不用熱水泡澡,但他有慢性前列腺炎,而坐浴是比灌腸、塞藥膏更容易接受的治療方式。
誰也無法否認,熱水坐浴確實挺舒服的,也能緩解癥狀。
可生育……本來前列腺炎就是不育的一大原因,高溫待久了還能好?
但皇帝不育是否只是這樣的原因呢?
程丹若花了一刻鐘上廁所,也花了一刻鐘思考這個疑難雜癥。
隨后,她若無其事地回到書房。
謝玄英和盛院使正討論今年的新茶。
此時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品茶是閨秀們的必修課了,這是社交萬金油啊。
程丹若也加入了這個安全話題,三人閑聊片刻,丫鬟來報,道是晚膳已經(jīng)準備好了,請客人移步。
于是轉道宴廳吃飯。
席間,程丹若和盛院使說起自己的后續(xù)課程。
她打算引入聽診器,以便輔助把脈。
把脈需要技術,普通人摸脈搏只能數(shù)數(shù)心跳,只有老大夫才能摸出脈象變化,細分個中區(qū)別,而這恰恰是培訓班的學生辦不到的。
他們必須借助工具。
盛院使沒有見過聽診器,也對此不感興趣,以一貫謙恭謹慎的姿態(tài)道:“夫人高才敏思,下官拜服。”
程丹若自動翻譯了這句話——隨便你,我不管。
她已經(jīng)很滿意了。
接下來的用餐環(huán)節(jié),賓主盡歡。
盛院使頻頻敬酒,不久便滿臉通紅,含含糊糊地說:“今日多謝夫人……”
“是我該謝謝院使才對。”程丹若道,“我半路出家,只得了幾年御醫(yī)教誨,許多醫(yī)理都是半懂不懂,您不嫌棄我胡言亂語,多有賜教,實在醫(yī)德過人。”
她斟酒,“這杯我敬您。”
盛院使忙道:“不敢不敢,還是敬陛下龍體康健,國祚永綿。”
程丹若從善如流:“是,敬陛下貴體安康,江山永固。”
三人默契地喝了酒,達成共識。
華燈初上,日暮西山。
程丹若和謝玄英沒有久留盛家,很快告辭。
一上馬車,兩人迅速清醒,面面相覷。
半晌,程丹若道:“你覺得如何?”
“似有疑慮,但你所言頗有道理,院使必會嘗試。”謝玄英中肯道,“這又不費什么事。”
程丹若笑了笑:“那就好。”
她并不想牽扯進龍嗣的漩渦里,現(xiàn)代都沒有婦產(chǎn)科醫(yī)生敢保證,一定能讓產(chǎn)婦平安生產(chǎn),何況古代?藏在盛院使背后出謀劃策更安全。
而她也相信,盛院使也不會“出賣”她,因為如果真的是坐浴的緣故,才讓皇帝多年無子,他也危險了。
盛院使一定會合情合理地改變治療方式,假如皇帝隨后有子,他便是大功臣。
同時,投桃報李,他會給他們夫妻一些重要的消息。
比如今天的“龍體康健”。
皇帝身體還不錯,方會讓盛院使想搏一搏生子的機遇。
“是個好消息。”她慢慢道,“做生不如做熟。”
承郡王世子的命根保住了,但經(jīng)此一遭,能不能用還是未知數(shù)。兼之他本人品性不佳,問鼎皇位的可能已經(jīng)清零。
熱門人選真正意義上剩了兩個。
齊王一支。
豐王一支。
但可能性有三。
皇帝不立嗣,兄終弟及,齊王上位。
皇帝立嗣,按照昭穆相當?shù)脑瓌t,過繼齊王世子,或豐郡王。
理論上說,肯定是齊王世子的血緣更近,更符合過繼的一貫習慣,但別忘了,皇帝自己剛搞過歸宗大議。
同樣的次序,同樣的長子……幾乎一模一樣,皇帝心里能不嘀咕?
而豐郡王已經(jīng)成年了。
程丹若酒意上頭,歪身在丈夫身上,喃喃自語:“撲朔迷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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