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風來了
程丹若的回答十分保守:“臣家的幾個穩婆本事尋常, 經驗匱乏,順產還好,遇見難產就捉襟見肘。臣更是如此, 不過在家中試了新藥, 勉強算有些療效。”
“具體說說。”
“一味新藥只試過數人, 不過療效頗多, 產婦過了產期還未發動,可催生,產后大出血, 可止血, 產后無乳,可通乳。”
程丹若如實報上結果,“只是嘗試次數不多, 藥時輕時重,難保安全。此外還有產褥熱, 若產婦在生產后高熱不退,可試用臣在貴州用的清毒藥,亦有療效。”
她的大多成果都關乎產婦,然而,皇帝最不在乎的就是產婦。
他沉默了下,問道:“假如難產可有法子?”
“難產分許多種, 久懷不下是其一,如果是產婦脫力, 胎兒將下未下,倒也有個笨辦法, 用一個鉗子將胎兒取出, 能避免窒息而死。”
程丹若一五一十道, “不過,這法子也有危險,當時即便取出,此后是否會有后患,還是未知數——迄今為止,臣也只試過一次罷了。”
這些和皇帝所了解的基本一致。
他有點失望,失望于自己的孩子并沒有多出太多保障,也有點欣慰,程司寶并未隱瞞什么,仍舊忠心耿耿。
稍加思索后,皇帝問:“若你能多看些產婦,可能多些把握?”
“回陛下,藥肯定是試的人越多,越能把控好分寸,但也僅僅如此。產婦難產的誘因太多,許多難題臣只聽過,不曾見過,哪怕見了也未必知道如何處理。”
她道,“論起接生,還是久經此道的穩婆更有經驗。”
皇帝摩挲著腕上的佛珠,一時沒有作聲。
程丹若好像忽然反應過來了,不安地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朝她安撫地笑笑,開口道:“陛下,她不過興趣使然,平日里自己鼓搗些東西,不登大雅之堂。”
他故意數落道,“我總說她班門弄斧,她偏不聽,這下好了,在陛下跟前獻丑了吧。”
皇帝瞟他眼:“護得倒是挺緊。”
謝玄英愣了愣,略微尷尬:“臣是實話實說。”
“那你就有失偏頗了。”皇帝道,“人人都會的,再多一個有什么要緊,別人不會的,她想到了,能做到,就是功勞。”
謝玄英識趣地認錯:“陛下說得是。”
“又叫陛下了。”皇帝一哂,卻也沒為難他們,“罷了,難得出來看燈,不聊這些有的沒的。”
石太監適時端出熱茶。
兩人謝過,在圓墩上坐了飲茶。
窗外,燈火成龍,流光飛舞,照亮京城的夜空。
鼎沸的人聲隔著湖水傳來,萬家歡笑,兒童嬉戲。
皇帝出神地眺望了片刻,忽然長長一聲嘆氣。
“當年朕第一次來塔上賞燈,還是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口氣爬到九層,都不帶喘氣的。”他看著謝玄英,緩緩道,“那會兒你剛進宮,還沒朕的膝蓋高,卻已經很懂事了,什么都讓著榮安。”
謝玄英的表情微微變化,似乎在懷念什么。
程丹若保持微笑,肚子里罵人。
“一晃眼,朕眼也花了,頭發也白了。”皇帝嘆口氣,“老了,老了。”
謝玄英道:“陛下真龍天子,歲月豈能侵?”
“這話可就不真心了。”皇帝搖搖頭,看向程丹若,點名道,“程司寶不擅說假話,你說。”
程丹若:“……”
她組織了下語言:“儒家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醫家卻并非如此,同樣歲數,生機不同,老壯便有不同。平民之家三餐簡薄而勞作終日,故生機損耗多,儲存少,本元易失,富貴人家三餐豐盛,吃飽穿暖,若養生有道,本元旺盛,哪怕四五十歲也與青年相差不多。”
停了一停,真心實意道,“陛下還未知天命,仍是壯年,說老確實早了些。”
以皇帝的營養條件,四十八歲說老有點過分了。
她心里這么想,口氣和神態多少帶出了兩分,這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比謝玄英的話更有安撫之力。
“說得倒是和太醫差不離。”皇帝點頭,卻話鋒一轉道,“可這人老不老,不是看身子,看的是心境。”
他道,“若朕子孫豐隆,兒女皆壯,豈會畏老?”
程丹若唯唯。
“程司寶。”皇帝終于切入正題,開門見山,“你的本事,朕已經見著了,如今嫻嬪有孕在身,許是朕最后的孩子。”
她正想說話,皇帝卻抬手阻止了她,“朕知道你不會保胎,你出入宮廷也多有不便。”
他愛子心切,卻也不傻,讓命婦時常出入宮闈,誰知道會編排出什么話?
尤其她是謝玄英的妻子,皇帝的晚輩,更要多避諱一二。
“朕要你把孩子平安接生下來。”此刻,他又變成了說一不二的君王,“無論用何手段,保孩子。”
程丹若下拜領命:“臣遵旨。”
皇帝緩和面色:“你缺人試藥也好,要找穩婆也罷,都去尋太醫院。若有誰敢陽奉陰違……”
他冷笑一聲,“李保兒。”
“奴婢在。”東昌提督李太監悄沒生息地閃現。
皇帝吩咐:“你盯著點,別叫人壞了寧遠夫人的差事。”
“是。”李太監躬身應下。
-
賞燈虎頭蛇尾,皇帝吩咐完差事,喝了半碗茶就走了。
段春熙說在太平閣定了廂房,請他們夫妻去看雜戲。但重云塔在城北,太平閣在城南,太遠不說,也顯得沒心沒肺。
——領導布置了工作,還想玩?不得趕緊回家準備準備?
遂婉拒,回家睡覺。
謝玄英毫無困意,輾轉反側:“到底是讓你……”話到嘴邊,急急剎住,改成更安全的說法,“操勞了。”
程丹若知道他想說蹚渾水,但不在意,和他分析:“咱們先做最壞的打算。”
帳中漆黑一片,呼吸可聞,她卻還是湊近他,在耳邊低語,“你說,假使孩子沒生下來,我會死嗎?”
謝玄英思索道:“應該不會,最多褫奪誥命。”
生育本就是鬼門關,死的龍子鳳孫、皇后妃嬪何曾少過?一旦出事,死的最多的是宮人,殺個御醫已是極致。
像程丹若這樣的誥命夫人,身份尊貴,八議之下,褫奪誥命已經是十分嚴厲的懲處,只有謀逆之罪才會處死,否則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退一萬步說,皇帝殺紅了眼,顧不得這些,她還能將功折罪。
“天花。”他輕輕道,“你還能試試這個。”
程丹若瞥他:“我還以為你會說‘還有你’呢。”
“這還用得著說?”謝玄英先駁了句,旋即卻沉默了。
她撫著他的手臂:“怎么了?”
“沒什么。”他斂去了異常。
然而,他不說,程丹若也猜得到,無非是覺得帝王恩寵如朝露,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但她沒有戳破,繼續往下說:“最差的結果也不是不能忍受,為什么不放開手賭一把呢?”
婦產科一直不溫不火的,做出成績不知還要多久,但現在東風將來,說不定就能狠狠往前推一把。
風險總是伴隨機遇,賭對了,就是萬千產婦的性命。
為此,冒點風險又算什么?
賭輸了,回家茍起來,等牛痘出世,又能卷土重來。
“我第一次覺得,誥命是個好東西。”程丹若道,“我做了這么多事,終于輸得起了。”
輸不可怕,可怕的是輸不起,但現在,她輸得起了。
這還不夠嗎?
“別擔心,興許我又賭贏了呢。”她心態平穩,“睡吧,明兒我去盛家,你把燈籠做好,趕個元夕的尾巴。”
謝玄英的坐立不安,大半是為了她,現下見她興致勃勃,躍躍欲試,自然漸漸平靜,恢復思考:“做什么燈?明天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他道:“我想著給你弄個琉璃作坊,到時候問宮里要點匠人,以后就不必老在外面定做了。”
程丹若真沒想到這茬,倏地生出向往。
不知道皇家的羊毛,薅起來是什么滋味……
-
正月十六,元夕還沒過,程丹若便提著禮盒去了盛家。
盛院使忙接待了她,沒瞧見謝玄英,不敢往書房請,便到次間坐下。盛太太躲到梢間,隔著兩間槅扇當陪客。
丫鬟上了茶水,程丹若卻只端不喝,慢慢把玩著茶碗蓋。
室內一陣詭異的靜默。
許久,程丹若才開口道:“盛公都知道了吧?”
盛院使拱拱手:“圣諭在上,但憑差遣。”
“差遣?差遣什么?”程丹若慢慢道,“冷不丁一個差事下來,打得我是措手不及,一點兒想法也沒有,今日來,是想向您討教討教呢。”
盛院使苦笑,這是算賬來了。
他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夫人明鑒,這事可不是下官的主意。”稍微猶豫了一下下,本著今后同舟共濟的心思,如實道,“太醫院和登記的女醫,怕是全都物色了一遍。”
換言之,甭管是他還是其他御醫,或是穩婆藥婆,基本上都被錦衣衛查了一個底朝天。
重點對象指不定還讓東廠篩過一輪。
程丹若開鋪子、寫書、試藥,其實就是不對外聲張罷了,壓根沒瞞過誰,皇帝想知道,那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盛院使暗示她想開點兒。
但程丹若沒打算到此為止。
她道:“我可從沒擔過這樣的重責,委實不知如何下手,請您指點。”
反正她不想當第一責任人,太醫院不上誰上?醫院也有醫務科,不是醫生直面暴風雨啊!
巧了,盛院使也是這么想的。
在他看來,程丹若誥命高,謝玄英又深受帝王信任,背后靠的靖海侯府還有丹書鐵券,以她為首,大家都能安全點。
故而忙道:“不敢當,夫人醫術高明,我等俯首聽命就是。”
“在您這樣的杏林世家跟前,哪有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說話得份。”程丹若給他推回去。
盛院使謙遜道:“男女有別,婦產一道上,還是夫人更有心得。”
“我不曾生育。”程丹若打出王炸,“院使膝下已有數子,還是您經驗豐富。”
盛院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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