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女官們
潘宮正回乾西所時, 天已擦黑。
她也沒回自己屋,往洪尚宮那兒去了。
洪尚宮正在核驗文書,見她過來, 合上簿子問:“怎么樣?”
潘宮正看見是出入文書, 但沒敢開口,從前他們六局一司湊在一起,沒那么多顧忌,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誰說話都得掂量掂量。
尚食陶蓮是怎么沒的?
只不過在廚房里預備點心時, 隨口和老鄉說了句“娘娘聞不得腥氣, 給承華宮的多加點蔥姜”, 結果老鄉對食的干兒子,在豐郡王府頗受重用。
查出來之后,無聲無息沒了。
她們在宮里相伴了十多年,就因為一句話沒說對,沒了。
大家知根知底, 誰都知道陶蓮絕非故意泄露嫻嬪的事, 只不過宮中承平太久,她們都忘了皇城的殘酷之處。
先帝時期血洗宮廷的傳說,好像就是傳說。
然而, 這事細究起來, 其實才過去三十年。
幸存者還活著呢。
潘宮正是親自看著陶蓮走的, 三尺白綾,留她全尸, 算是帝王額外開恩, 嘉獎這些年的辛勞。
但至此后, 潘宮正就提住了心弦, 不敢再放松分毫。
她假裝看不見文書,中規中矩地回答:“應該會收斂點了。”
洪尚宮忍不住嘆了口氣。
和其他人不同,她出自書香門第,夫家娘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之家,丈夫也做過官,有誥命在身。沖這點,皇帝對她還算客氣,此前嫻嬪小產,只是象征性地罰了她。
可說句大實話,被抄家的閣老都不少,她這點身份算什么?
真出了事,最多死得體面一點,報個“暴斃”,掩蓋真相罷了。
洪尚宮也怕,可她不能摞挑子。
在宮里這么多年,娘家和夫家的感情都淡了,反倒是這群相伴的姐妹,大家一路扶持,處出了真感情。
沒有她壓陣,誰知道還能碰見什么事?
“收斂就好。”洪尚宮道,“借著清查的由頭,東廠沒少找我們麻煩,再這么下去,宮里就該由他們做主了。”
潘宮正脧了眼窗外,壓低聲音:“清寧宮那邊……”
洪尚宮沒有應聲,淡淡道:“聽吩咐辦差就是了。”
潘宮正啞然,卻也無可奈何。
后宮的妃嬪多親近女官,主要是女官教她們讀書習字,日常生活又得和六局打交道,處出了感情。妃嬪們也信服女官的才學和判斷,愿意聽取經驗。
柴貴妃就是如此,她入宮時不識字,全靠后來自學,洪尚宮入宮后常常討教,亦師亦友。
尹太后卻不然。
藩王府邸只有太監,沒有女官。宮女只在后院出入,有什么事,肯定找太監辦更方便。
入主清寧宮后,太后也習慣了使喚太監們。他們不勸誡,不提規矩,不說道理,比女官們更顯忠心。
清寧宮的管事太監走出去,排場是比洪尚宮都大,也不怎么把他們放眼里,對石太監倒是客氣點兒,可也沒多恭敬。
洪尚宮原本還想盡職盡責,耐不住太后壓根不召見她。
次數多了,她也就放棄清寧宮了。
家臣而已,還能管得了女主人?
再說,洪尚宮心里明白,太后再顯赫也是一時的,她畢竟老了。
承華宮才是未來。
二十四監做什么和她們過不去,動輒拷問宮婢?不就是想立功,給承華宮的娘娘賣個好嗎?
“承華宮要管,但不能只管那邊。”洪尚宮叮囑道,“宮中人心浮動,藏頭露尾的人難免又有動作,一定要慎之又慎,寧可咱們自己先抓住罰了,也好過被東廠帶走。”
頓了頓,輕聲道,“云兒到現在也沒回來。”
云兒是彤史,有一日無緣無故就病了,挪出了宮,再也沒出現。
誰都不知道她是真病了,還是沒了,也沒敢問。
潘宮正肅然道:“我有數,現在提鈴沒什么用,反倒方便小人作祟,今后同太監一樣,鞭笞為主。”
宮廷慣例,宮人比內侍尊貴些,等閑不用刑,可東廠動不動就上酷刑,還不如她們自己動手。
鞭笞死不了人,進了東廠的卻未必能回來。
洪尚宮平靜地頷首:“亂世用重典,得壓住場子。”
兩人達成一致,隨即又雙雙沉默。
華燈初上。
外頭傳來腳步聲。
新任尚食師圓兒走了進來,瞧見她們倆在說話,面露遲疑。
潘宮正立即道:“那就這樣,我先回了。”
洪尚宮點了點頭。
潘宮正朝師圓兒笑笑,很快離開了這里。
師圓兒這才進屋。
她是六局一司中年紀最小的,今年才二十九歲,是御廚的女兒,結婚沒幾天,丈夫就意外死了。
照理說,這樣的情況是能改嫁的,但她的聘禮中有婆家的秘方,看都看了,怎么能退?婆家不同意她走,要她給兒子守著。
她娘心疼,怕她留在婆家受磋磨,便說自家女兒可以不改嫁,只是留在婆家空耗青春,不如進宮伺候。
“我這閨女自小機靈,灶臺的活計做得不比兒子差,當初你們不也是看中她手藝好,能幫襯相公才求的嗎?白白浪費在家,豈不可惜?”
她母親這么說服公婆,“進宮去做個女官,憑她的手藝,早晚能得貴人青眼,我也不說別的,宮里出來最有本事的人,你們也清楚人家現在的身份,縱然是得個孺人的誥命回來,也是光耀子孫了。”
師圓兒知道,她娘說的是寧遠夫人。
彼時還只是淑人,可做了兩年女官,就封了四品的事,京城誰人不知?嫁的還是靖海侯府。
帝王恩重,婆家也心動,松口同意。
而娘親對她又是另一番說辭。
“你爹說了,拿新的方子和他們換,讓你改嫁,這兩個老不死的偏不松口。我可不能讓你這么被拿捏,伺候那個老虔婆有什么出息?進宮伺候貴人去,以后爭個誥命出來,她們也不好磋磨你。”
親娘就是親娘,縱然艱難,還是為女兒謀劃了一條不錯的出路。
師圓兒進宮的頭兩年,還真的過得不錯。
她新進宮,便分配去給秀女們做菜,因手藝好,很快得到貴人青睞,總是點名讓她做。
師圓兒從女史到掌膳只用了半年,三年后又升為典膳。
然后……嫻嬪第一次懷孕,數月后,孩子沒了。司膳是頭一個被懷疑的,只是沒查出什么問題,貶為尚寢局女史,到西苑養花去了。
師圓兒運氣好,那天來月事請假,逃過一劫,之后被升為司膳。
過了幾個月,尚食陶蓮暴斃。
師圓兒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尚食。
大家都說她得了嫻嬪的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只有她自己知道,李提督曾意味深長地暗示她:“別糊涂,你爹娘兄弟可都在京城呢。”
是啊,其他女官都是各地采選的,京城本地的并不多見,她卻不然。娘家婆家都是御廚世家,在京里都有三進的大院子。
假如自己犯了錯……師圓兒每每想到這一點,就不寒而栗。
“尚宮。”她規規矩矩地欠身。
洪尚宮問:“嫻嬪那兒怎么樣了?”
“今日用了些面食。”師圓兒輕聲道,“嫻嬪是山西人,喜歡那邊的醋味兒,酒醋面局正好有,我弄了點過來,果然比以前用得多了。”
洪尚宮點點頭,耐心道:“現在宮里最要緊的就是承華宮,旁的事,你交給底下的四司去辦,專心伺候好嫻嬪,就是你的功勞。”
師圓兒忙道:“我知道的。”
“明兒又是請平安脈的日子。”洪尚宮道,“盛院使來了,你多討教,每日的菜單都擬好,他定下才行。一應文書,全部記檔送來,飯菜都留少量送到冰窖,這事繁瑣歸繁瑣,卻馬虎不得。”
師圓兒一一應下。
待出門,已是月上中天。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房中,趴在桌上嘆息。
這日子怎么就這么長。
還有四個月……
能熬過去嗎?
-
東廠。
李太監拿過口供,目光微凝。他不敢大意,忙卷好口供,借夜色的掩護,往光明殿求見。
皇帝已經洗漱完了,正盤坐在榻上欣賞字畫。
石太監親自挑起畫竿,旁邊兩個小太監舉著蠟燭,方便皇帝全方位賞玩。
聽說李太監過來,他臉色微沉:“讓他進來。”
李太監彎腰貼著墻根,悄無聲息地拜倒,雙手高舉口供:“陛下,問出來了。”
皇帝喝口茶,拿過了幾張薄薄的口供。
他一目十行看過,面無表情。
李太監的額頭嗑在金磚上,心里忐忑得緊。
今天查出來的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比如承華宮的小宮女和清寧宮的姑姑認了干親?灑掃的太監有個相好的宮人,是慈慶宮當差的,有個針線上的宮人受過死去的盧翠翠的恩惠……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說不清楚。
“朕知道了。”皇帝放下口供,淡淡道,“差不多了結吧,別嚇到那邊。”
李太監輕聲細語地應下:“是,奴婢遵旨。”
石太監端來瓷盆。
皇帝點燃口供,扔到了盆中,任由其化為灰燼,口中喃喃:“還有四個月。”
一切,都要等承華宮生下孩子再說。
-
事實證明,人類作為高等動物,一旦受困于繁殖欲,便會生出許多煩惱。
皇帝為了生兒子殫精竭慮,皇宮因為生兒子草木皆兵,可謂人人自危。謝家就不一樣了,雖說起了個早,又沒得踏青,但三月三是初見紀念日。
紀念日的意義,就在于回憶。
考慮到“程姑娘和謝公子”“粉紅道袍和藍色襖裙”說膩了,今年,程丹若換了個新的話題。
羅帳低垂,燭火朦朧,兩人靠在枕頭上,勾著手指聊天。
“那會兒你拒絕得挺熟練,蘭娘不是第一個吧?”她捏著他的指骨,時而扣住握合,時而劃過掌紋,順便數數脈搏。
謝玄英今天被放了鴿子,多少有些怨氣,故意道:“當然不是。”
“噢?”
“上巳這種日子,年年都有,元夕也有。”他瞟向她,“怎么了?”
程丹若低頭不看他:“沒怎么,問問——收到的都是什么,荷包?帕子?”
“都有。”他反握住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手相,“最少十來個吧。”
這可不是夸大其詞,應該還說少了,但沒數過,還真說不出確切的數目。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平靜道,“我收到過五十幾個荷包帕子。”
他猛地轉頭,狐疑地打量她:“幾時的事?誰給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程丹若扭過頭,就是不說。
但謝玄英稍稍一想,差不多猜到了:“是你小箱子里的東西吧?宮里人送的?”
“怎么了?都是姑娘送的,我比你多。”她道,“你沒有證據,我有,誰知道你是不是胡說八道。”
謝玄英:“誰說我沒有?我藏起來了。”
“你少虛張聲勢,那匣子里就幾張……”她驀地住口。
他睇著她:“你偷看。”
“我沒看。”
“我信。”他不咸不淡道,“成親那會兒就在那兒了,你一點都不好奇,如今必是不會再翻看的。”
程丹若非常鎮定地說:“那是自然。”
謝玄英翻了老大一個白眼。
“反正我是沒收著什么東西。”他打量她,眼底透出思量,“就不知道有的人怎么樣了?”
程丹若拉高被子,不接話。
謝玄英捏住她的耳朵,在她唇上輕輕咬了記:“說話。”
“沒有了。”她勉為其難地透露,“早沒有了。”
也不是專程刪的,只是在某些時刻,自然而然地刪掉了一些不重要的東西:好看的壁紙,帥哥的視頻,種草的化妝品……還有和前男友的照片。
他們其實也沒有拍過什么照片,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曾經相處的畫面。
占據她記憶的場景,是三月三的初見,是船上下的五子棋,是蒙陰的洗浴,是山寨奮不顧身的搭救與照顧。
人生不止是愛情。
但有關愛情的部分,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程丹若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嘀咕:“你這人,其實挺霸道的。”
“才知道?晚了。”
兩人陷入柔軟的被褥,春潮帶雨……嗯,晚來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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