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影動了動,邁步自樹陰中走出,淡薄的光輝逐漸披落于身,將老將軍隱含怒意的面容清晰的暴露在秦顏眼前。
“父親雖是老了,但還不糊涂。”秦老將軍冷哼一聲,目光沉痛。
秦顏定定的看著老將軍,面無悲喜,她靜靜開口道:“我不能留在這里。”
“不在這里你還能去哪?”老將軍心中一時激蕩,他大力揚手道:“有我在,我就不信保不住你一生平安。”
秦顏突然低頭笑了笑,眸如點墨,在夜色下泛著幽冷的光華,她輕道:“秦鴻不在了,我還可以做秦顏,如今秦顏亦沒有了,我還能做什么呢?”
老將軍聞言,神情大震,悲憤的眼神一點一點被消磨退去,矍鑠的目光頃刻間黯淡無光,就象是風燭殘年的老者,瞬間蒼老了十年。他的手仿佛脫力般垂落于身側,良久才聲音干啞道:“京都不能容身,你還可以去哪里?”
“吳蜀。”
秦老將軍猛然抬頭,目光難掩驚詫,他連連搖頭道:“如今你已經出了宮,為何還要理會這些紛紛擾擾。”
秦顏目光堅定道:“父親該知道,我不是一個半途而廢之人,要做便要盡好,并不僅僅是為了李績,其中也關乎我自己的信念。”
聞言,秦老將軍黯然神傷,他雙目緊閉,復又睜開,目中隱有水光,他哀涼道:“父親真拿你沒有辦法,小時候也是,長大了更是。”
“父親總覺得我性子固執,不過是因為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太少,一但遇見了,終是難以割舍。”
秦顏笑了笑,目中透出十分的無可奈何,“如今我更是沒有辦法,征戰沙場這么多年,也不過靠的一個信念支撐下去,成了習慣,想改也改不了了。”
秦老將軍又是心疼又是無力,他目光放柔,語氣蒼涼道:“罷了罷了,我也不攔你,等這一切過去了,父親便辭官告老歸田,什么也不要了,找一處安生之地,只有我們一家三人,夕林日暮,共享天倫好不好?”說到最后,語氣幾乎帶了一絲哀求。
秦顏恍然抬起頭來,目光茫茫,仿佛已經預見了父親所說的情形,淡薄的神色漸漸染上一絲溫度,她微笑著點頭道:“好啊。”
老將軍心知她答應了就不會反悔,心神稍定,他口中依然不放心道:“這是最后一次,你可不要騙我。”
見父親突然象孩子般的想要自己做出保證,秦顏不禁覺得好笑,轉而一想又覺得悲涼,于是她淡淡笑道:“我答應父親,這真的是最后一次,擊掌為誓。”說罷,秦顏將左掌伸出。
骨節分明的手被暴露在燈光之下,其中一道傷痕縱貫五指,依然可分辨出當時傷口的慘烈,老將軍卻沒有看見,他一掌擊出,只聽見一聲清脆的掌聲響徹在寂靜的夜里。
秦顏欲收回手,突然一股大力纏住她的手腕,順游而上,直到肘際,秦顏措手不及,一時掙脫不開,左手便干脆不動,右手卻迅速提劍橫置,劍不出鞘,只當胸推開,直取對方咽喉。
秦顏用的是蠻力,老將軍不敢正面相接,于是側身避開,秦顏手中的劍卻突然劈向了左臂,這一招用的是玉石俱焚,老將軍不得不將手松開。
身形堪堪站定,老將軍神色怨怪道:“這一招怎可亂用。”
秦顏雙目盈盈道:“因為是父親。”
“你總是這樣算計人心,竟連父親也不放過。”老將軍哭笑不得,隨口道:“打架這般的蠻橫,以后哪還有人敢要。”
秦顏莞爾,她好笑道:“父親應當高興,正好我可以留下來陪你。”
老將軍擺手,突然象是發現了什么,他看著秦顏手中的劍,吃驚道:“竟是你……”
秦顏點頭,神色平靜道:“是我命人掘的墓。”
這把劍自秦鴻死后便跟那壇煙灰一齊埋葬在了墓中,當初秦顏以為自己責任已盡,再也用不上這把劍,卻沒想到世事難料,這把劍竟還有重出天日的時候。
老將軍正要說話,驀然聽見四周有人聲逼近,想來是方才自己和秦顏爭斗時弄出的動靜讓府中的門衛發覺了,所以帶人前來查看。秦顏本就是暗中回來,不好現身于人前,于是老將軍擔憂的催促道:“快些走吧,記得小心行事,若發覺了什么,517z速速回來與我商量對策。”
秦顏重重點頭,抱劍行禮,然后迅速的轉身,身影不過片刻便湮沒在了黑暗之中。
已經入夏,天氣開始漸漸炎熱,到吳蜀之地少說要大半月,秦顏一路快馬加鞭,行了七日有余。
駿馬飛弛在烈日之下,馬蹄聲中卷起塵土飛揚,秦顏一身灰衫,做男子打扮,墨色的長發被布巾全部綰起,現出冷厲的眉眼,因連日兼程趕路,風塵仆仆,眼中微現出疲態。
身旁的風景不斷推移變換,行了有一段路程,前方現出一座小鎮,秦顏決定先停下來休息些時候。
秦顏下馬入城,經過關卡時,無意中發現布告一欄上張貼著楊溢的畫像,寫著重金懸賞捉拿,旁邊還有對楊延輝一族的處決昭示,秦顏若有所思的看了半晌,片刻后一拉韁繩,牽著馬匹緩緩走進小鎮。
從京都到吳蜀路途偏僻,往來的商人旅客經常在這里歇腳,是以這鎮上的商販越發壯大。
道路兩旁擺滿了地攤,使原本就狹窄的街道越發擁擠,商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人流攢動,四處都是人語之聲,很是熱鬧。秦顏牽著馬匹行走在來往的人群里,不經意間就與旁人摩擦碰臂,一路走來,十分艱難。
眼看就要到開闊的地方,秦顏卻覺得腰下一緊,她迅疾的伸出手去擒拿,一見之下,竟發現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披頭散發,滿身污垢,臟污的臉上已經看不清楚面容,只余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瞪著秦顏。
身邊人群往來流散,秦顏抓著他布滿污痕的手也不知是放還是不放,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你看我這身打扮,都這么窮了,你竟還偷。”話音出口,低沉不失清朗,入耳剛正,秦顏此刻用的正是男聲。
那孩子倒很硬氣,淡定的反駁道:“你有我窮么?”
秦顏瞬間被問得啞然無語,僵持間,突然察覺到四周的人流急速涌動,回頭忘時,正見一輛馬車遠遠行來,路人紛紛退避,眼看就要沖近,秦顏立即拽著那小乞丐往一旁閃開。
馬車路過時,簾幔因勢飛揚,露出車中人天青的衣袍,秦顏卻未加注意,等馬車行遠了,秦顏轉身去看那小乞丐,卻早已不見了人影,再想到去看自己的馬,連馬匹也消失無蹤。人流重新開始匯集,秦顏置身其中,還真有茫然四顧之感。
秦顏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再去驛站買一匹馬,本想向路人詢問一番,忽然間聽到不遠處有人大叫救命,她尋著聲音看去,正見街道旁有一名年輕女子正抱著年邁的老者大聲呼救,不多時周圍已經圍了一圈人,卻沒有一人能夠出手相助。
秦顏見那老者面色潮紅,大量出汗,呼吸十分急促,應當是行路太急,一時急火攻心,導致昏厥,問題其實并不嚴重,但那老者已經年邁,若不及時救治恐怕會危及生命。
秦顏快步走到人群前,見人群圍成一團,不禁蹙眉,她冷聲道:“病人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會使病情加重,你們這樣團團圍住不放,難道想殺人不成?”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人群頓時散開一條通道,秦顏徑自走進去,見那女子目光希冀的看著自己,便吩咐道:“你先將他帶到陰涼通風的地方再說。”
那女子道謝后連忙動手,此時人群里有人小聲道:“你說我們便信,難道你是大夫不成?”
此話一出,那女子也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秦顏,秦顏似沒有發覺,面上也看不出是否生氣,頭也不回道:“你出門的時候會在額頭上寫著大夫二字么。”
人群里頓時笑開,那年輕女子也安心下來,動手去搬那老者,秦顏見她手腳綿軟無力的模樣,有些不耐,于是前去幫忙,那女子神情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輕道:“多謝公子。”
久聽不到人聲,年輕女子疑惑著抬頭,竟發現秦顏早已經走在了前面,她一怔,急忙跟上去。
秦顏將老者安置在一處陰涼的屋檐下,平臥放好,然后叫那女子送了一塊濕帕放在老者的額頭上,接著又吩咐女子去取了一碗鹽水服侍老者服下,順便為他推胸換氣,過了不大工夫,果然見那老者低咳一聲,開始悠悠醒轉過來。
那女子見老者醒了,面上大喜,她連忙轉身對秦顏行禮道:“多謝這位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盡。”
秦顏擺手,對那女子道:“若是趕路的話可先休息一日,現下他經不起勞累。”
那女子連忙應承下來,秦顏見事已辦妥,轉身就走。
走了不遠的一段路,秦顏突然發現前方有一人牽著馬攔在路中央,正一臉無辜的看著自己。
“你方才說你是大夫,到底是不是真的?”說話的正是偷了秦顏馬匹的小乞丐,也正是方才在人群里問話的人。
秦顏搖頭,誠然道:“我當然不是。”
那小乞丐立馬露出失望的神色,語氣憤然道:“你這個騙子。”
秦顏面無表情,語氣涼涼道:“你不也是個小偷。”
那乞丐無言以對,牽著馬匹轉身離去,卻突然聽見身后清朗的聲音道:“我雖不是大夫,但普通的病癥還是能看一看的。”
那乞丐立馬轉身,難掩欣喜道:“是真的?”
秦顏含笑點頭。
那乞丐立即換上一副笑臉,討好道:“你去幫我母親看病,我就將這匹馬送給你,可好?”
秦顏心道,那匹馬本來就是她的。
秦顏默默無言的跟著小乞丐到了一處舊巷口,巷子里一陣糜爛陰濕的氣息迎面撲來。
他們七轉八繞,轉過最后一道彎,秦顏終于看見雜物堆里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一動不動,秦顏見過太多生死,早已泯然在心,那婦人周身都透著死亡的氣息,顯然已經斷氣。
秦顏轉身對小乞丐道:“不必看了,你母親已經死了。”
那小乞丐欣喜的神情頓時僵住,他目光兇狠道:“你又騙我,早上出去時,母親還同我說過話。”
秦顏的母親在她一出生時便去了,所以小乞丐的心情她能夠理解一二,但理解是一回事,現實卻是另一回事。秦顏淡道:“人總有一天要死的,不過先后的差別,她不能一輩子都陪著你。”
那小乞丐仍是不信,兇狠的目光卻淡下來,隱約可見淚光,他一直搖頭道:“不會的,母親不會死的。”
秦顏嘆了口氣,柔聲勸慰道:“她不過是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而已,你還有往日的記憶,就當她一直陪在你身邊不好么?”
小乞丐仿佛沒有聽到秦顏的話,走到婦人的尸體前蹲下,一聲不吭,身影寂寥。
秦顏知道他是一時想不開,半會兒也轉不過彎來,于是自腰間掏出了一張銀票,放到地上。起身時,她看著小乞丐的背影道:“若是想通了,便好好的葬了你母親,以后要是想從軍,可到招兵處報上定國將軍的名號。”
說罷她轉身離去,走了一段路,忽然聽見小乞丐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身后道:“我為什么要從軍?”
秦顏轉身,微笑道:“保家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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