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話本子
四月初八
平康坊南曲辰時一刻
姜瓊玖回身關上院門,對上了媯令儀的視線。
她心里一驚,迅速低下了頭,寒暄道:“都知早。”
這里白天都很安靜,姑娘們要為夜間的狂歡積蓄精力,不到午后是沒有什么人聲在院里回響。姜瓊玖早些日子卯時就悄悄回來,且是踩著瓦筒從房頂掠進來的,像是個圖謀不軌的采花賊。后來她發現這院子里的姑娘實在是疏忽大意,連房門的鑰匙都放在顯眼的位置,大多數人都一覺睡到午后,漸漸就放松警惕,到如今敢在辰時從偏門進來。
沒想到今天失足了。
媯令儀穿了件很薄的翠色夏衫站在廊下,嘴里咬著一根楊柳枝條,含著一口鹽水,愣愣看著姜瓊玖。
她很快把水吐到樹叢中,擦干凈手,皺著眉向姜瓊玖走過去:“你是什么人?怎么會有偏門的鑰匙?”
她靠近一步,姜瓊玖就忍不住向后退一步,直到背碰在堅實的門上,無奈道:“某是新來的琴師,與都知作伴的歸生是某的妹妹。某卯時便出門辦事,回來時怕打攪諸位姐妹休憩,才走了偏門。”
媯令儀點了點頭,“是這樣。”姜瓊玖正要從一旁溜走,她忽地又問道:“你這鑰匙是從何處來?”
姜瓊玖回身看了她一眼,笑道:“都知一定要追問么?”
“一定要問。”媯令儀說,“莫非是六娘給你的?”她心里疑竇叢生,禁不住踏上前去想要仔細打量這琴師,卻忽覺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倒了下去。
姜瓊玖搭住她的肩,將人摟在懷中,順著游廊一直往前走,推開盡頭那扇房門,把媯令儀扶了進去。
經過屏風的時候她腳步頓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后輕輕把媯令儀扶到床上,倒過去看那扇屏風。
這是一扇絹面曲屏,白底黑墨畫著幾只兔子,在這一間四處堂皇的屋子里格格不入,像是一堆白瓷中混入的陶器。
恭帝十七年秦公被參多年前污蔑妘竟將軍,與藩王勾結意欲不軌。太子坐鎮大理寺,雷霆審案,不日判秦公西市梟首,媯氏流放瀚北。
媯令儀入宮求見她為父親求情。
那時候她急著為妘竟翻案,以便在妘沂面前獻功,對于媯令儀的話十分不耐煩。
媯令儀那時才剛剛十六,長了一張孩子氣的臉,瘦弱地像只貓兒一樣,與天啟貴女們豐腴的體態截然不同。
“可是表哥知道父親沒有做出這些事對嗎?”
太子姜瓊玖冷冷地想,是啊秦公沒有做這些事,可是三年前他不是一樣清楚妘竟沒有做出這些事嗎?那時候他怎么做的?他落井下石,甚至想讓妘氏一脈就此斷絕。
“大理寺卿夙興夜寐為秦公羅列了一整本卷宗,你要看看么?”
媯令儀跪坐在她對面,輕聲道:“父親弄權多年,我知道他在陛下眼里早已是個死人,可是表哥知道父親不會做出勾結藩王的事情,他當年扶持陛下登基,與旁系藩王早已結下深仇。”
“對,我知道。”太子姜瓊玖說,對于幼時的玩伴,她忍不住放軟了聲音:“可是秦公非死不可,你不必再說了。本宮會想辦法讓你留下來,不隨親族去瀚北。”
“謝太子殿下,可是做父親的被人害死,女兒絕不能接受仇人的恩典,臣只好辭別。”
那時候已經深秋了,東宮門窗大開,枝頭的落葉隨風飄到幾案上,媯令儀在她面前深深拜了下去,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走的時候姜瓊玖托人對她說,獅虎之類猛獸即使沒有傷人,可具有這種能力還是為人所忌憚,最終大多都死去了,如果可以的話做兔子吧,你如果是兔子我就可以一直護住你了。
但最終她也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
姜瓊玖靜默地站在屏風前,很久之后低聲道:“傻子。”
不知是在說誰。
門被人輕輕扣響,她從回憶中陡然抽離,猛地握住袖中短劍。
“都知醒了嗎?”門外人輕聲問道,是歸生。
姜瓊玖蹙眉,她猶豫著是否開門,又聽歸生道:“姜忘,你怎么在里面?”
她嘆了口氣,鮫人的感知真的很煩。
歸生是來給媯令儀送東西的,他提著一個油紙包,繞過屏風狐疑地看著床上的媯令儀:“怎么有秘術的味道?都知像是被人困住了。”
姜瓊玖撓了撓手心,心想鮫人這種生物真是秘術師的天敵,難怪一直住在那么偏僻的海域里。她干咳了一聲,支支吾吾想應付過去:“是我、我看媯都知這幾日……啊對,媯都知這幾天睡眠不好,我就恰巧會這么一個造夢的秘術,好讓都知做個香甜的夢。”
歸生看她一眼,撇嘴:“你在說謊。”
姜瓊玖不自然地移開眼:“但你也能看出來我不會害媯都知吧?”
“這倒是真的。”歸生點點頭,兩人離開媯令儀的房間,并肩走到長廊上,他忽地問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吧?”姜瓊玖沒有立刻回答,他自己拍了下掌心,恍然道:“你當初跟我說你只是個殺羊的,你騙我是不是!哪有一個屠夫釣到了鮫人還能帶回去盤問的。正常人類不該嚇跑了么!”
這鮫人在人類社會待了小半個月,逐漸明白了點什么。
“你還跟皇帝說我們是云上弟子,所以你剛剛又騙了我,你不止會一種秘術!”
姜瓊玖“唔”了一聲,含混道:“也不算騙——”她后知后覺問了一句:“云上弟子會不止一種秘術,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媯都知給我念的書里有。”歸生道:“書里說云上宗與密教系出同源,云上弟子的秘術都很厲害,能呼風喚雨,遮云避月!前朝有名的星相師昇臨就是云上宗的,她是昊天的使者,所以宣恭帝才為她修建了很多星宮。”
姜瓊玖欲言又止,看了他得意洋洋的臉,問道:“媯都知給你念了什么書啊?”
“《九州風云演繹》。”
還是不告訴這傻魚了,姜瓊玖默然,這充其量算是本家喻戶曉的故事書。
※※
含元殿夜
陳安趨步入殿,躬身道:“陛下,令丞相已經醒了。”
殿內空蕩蕩只余皇帝一人,她獨坐在窗前,聞言抬眼看他。
陳安呼吸一滯,低下了頭,皇帝的眼睛在月光下瑩瑩泛著紫光,那是傳說中異族無啟人的瞳色。
“姜應果然勾結夷人,意圖謀反么?”
陳安猶豫了一下,回道:“令丞相沒有這么說。”
“那他為何要逃離姜應封地上京?”皇帝離開窗邊,坐到幾案后面,她淡淡道:“救他的大巫怎么說?”
“令丞相聲稱,趙王是被身邊的一個戴青銅面具的女人控制了。”陳安道,“大巫說,令丞相身上的魔氣并非來自夷人,而是被秘術控制過。”
皇帝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陳安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那雙眼睛已然恢復了溫潤的黑色。
“陛下,陳平著探子去瀾州看過,自三年前那蘇圖死后,他的兒子們一直在爭奪王位,夷族分崩離析,不再聚落。即便趙王真是夷族內應,以我大周如今的兵力,何懼……”
“陳安啊,朕何時要你去查姜應現在是否與夷人勾結?”皇帝長長地嘆氣:“朕想知道的是,五年前夷人是怎么跨過鎖河山,悄然兵臨嘉嶺關口。這其中姜應是不是為他們提供了什么幫助,如果不是姜應,又會是誰?”
陳安愣了一下,他動了動唇,話語凝澀在嘴邊。
他想問那人是誰有什么關系呢?前塵往事,一并隨宣朝覆滅好了,陛下最該關心的不該是那個控制趙王的女人嗎?那才是會威脅周朝江山的人啊!
但是他最終應了下來:“臣明白了,不日便親自動身往鎖河山查探。”
皇帝欣然點頭,道:“不需你去,讓幾個心腹去看看就好,過了這些年了,鎖河山那里不會有什么線索。朕誕辰將至,來朝的諸侯還要你親自去看著。”
“諾。”
陳安躬身告退,謝素為他打著燈籠,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宮道上。
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皇城門早已閉上,陳安隔著墻聽到羽林衛巡視時腳步頓地的聲音,這聲音又漸漸遠去了,宮城中恢復了寂靜。
往思政殿的路還很長,他禁不住問謝素道:“中貴人,我聽說陛下還是前朝太子妃時,與武烈帝感情很好,這是真的么?”
陳安是妘氏家將,一直在冀州生活,直到妘沂登基才得以落戶天啟,他有時在坊間聽說書人大談武烈帝和當今陛下的愛恨,只是不屑一顧,以為是百姓編篡出的話本。
可陛下的態度又讓他覺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為什么要執著前朝覆真相?宣史不是已經修訂好了么,人人都知道武烈帝只是太不幸了,因為昊天本來厭棄了姜氏,所以罪罰就降臨到他頭上。
他也覺得真相就是這樣的,可是陛下不信。
謝素笑道:“我并非是宮中的老人,對此一無所知。可是陳統領,這些都是前朝舊事,不能深究啊。”
陳安歉然道:“我明白,只是一時困惑,脫口而出。”
天下群雄并起,九州縱橫捭闔,怎么能概括為兩個人的情情愛愛呢?
他想,這到底只是話本里供給百姓茶余飯后消遣的故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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