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的時候，林沐寄住在熙京的舅舅家，他表哥杜邁在當地讀大學，有次同學聚會把他也帶去了。

        第一次見到韓以知的時候林沐十五歲。

        就一眼。

        原本平淡如水的日子一去不返，生活中所有的色彩都向那人身上匯聚過去，變成跌宕起伏、兵荒馬亂的單相思。

        其實兩人見面的機會并不多，而且每次相處時間都很短。

        但情愫這東西就是那么不講理，只一眼就萌芽，寥寥幾句對話就牢牢扎根，輕易攫住了少年懵懂的心。

        并且再也無法掙脫。

        韓以知比林沐大六歲，當時正在熙京大學讀大三。

        他與林沐那位只知道傻樂的表哥不一樣，雖然才二十出頭，卻有著超越年齡的內斂與成熟。

        也不知道韓以知和杜邁是怎么成了好朋友的，后來他還去過杜家幾次，尤其是大四那年的初夏，更是因為大雨留宿了一夜。

        也就是那一夜，林沐確定自己徹底沒救了。

        當那人學著表哥的樣子揉他的頭發，低聲叫他沐沐的時候，林沐有了自己正在戀愛的錯覺。

        那錯覺給了他錯誤的勇氣。

        于是他做了此生最錯誤的一件事——連夜給韓以知寫了一封情書。

        因為知道那人很快就要出國留學，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少年在信里坦誠了自己的心意，并祈求對方給予他一個可以追趕的機會。

        他發誓自己會快點長大，成為可以與對方比肩的男人。

        太可笑了！

        怎么會寫出那么愚蠢的句子？

        多少年后午夜夢回，林沐都想掐死當年的自己，不，掐死都不夠，最好是碾碎了、搗爛了、燒成灰丟到海里去。

        那封信的具體內容林沐其實不太記得了，但他記得自己做賊似的將信塞進韓以知的背包，他記得自己輾轉反側、患得患失的等待，更記得幾天后那封信的翻拍件被放大了貼在學校的布告欄里。

        雖然收信人的信息被隱去了，但字里行間還是泄露了對方性別，因此全校師生都知道了林沐的性向。

        當時校方的處置也算得當，派人撕了布告欄上的情書，禁止學生公開談論此事，班主任甚至還找林沐促膝談心。

        然而對于林沐來說，最大的傷害并非來自他人的異樣眼光，而在于那封放大版的情書上用大號紅色馬克筆寫的三個字——

        真惡心。

        一顆真心被唾棄，被視如敝履地踩進泥濘里……

        班主任和顏悅色諄諄勸導的時候，林沐咬碎了自己的嘴唇，嘗到了充滿苦澀的血腥味。

        大概是他的臉色太難看，班主任有點被嚇到。

        林沐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冷靜，他勸說班主任打消找家長的念頭，并表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不會做傻事。

        離開辦公室，他回教室上完了那一天的課，只是老師講了什么完全沒聽進去。

        放學后，走到一處無人的角落，壓抑了一天的淚水終于決堤而下。

        為什么要那么對待他？

        他以為，那人至少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就算不喜歡，也可以無視，可以拒絕，可以把那封情書摜在他臉上。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那種方式。

        究竟是他的行為變態到令人發指，還是那人根本不是他心中所想的樣子？

        又或者，曾經他以為的那些喜愛和親昵，全都是自己一廂情愿幻想出來的？

        不是否定自己，就是否定自己喜歡上的人，或者否定喜歡這件事本身，不管哪種猜測都讓他的心臟如同被利刃凌遲。

        那一天，他在夜雨中走了很久，幾乎橫穿整個熙京城，察覺到自己所走的道路是通往熙京大學時，時間已經快九點了。

        停滯片刻，他打車回了舅舅家，用跟同學一起去看電影的理由應付了家人的詢問，回到房間，翻出日記本，將有關韓以知的內容找出來一頁頁撕掉。

        告別了可悲的初戀和青春以后，林沐開始為自己療傷，其間做了更多傻事。

        但與給韓以知寫情書相比，那些都不算什么。

        不久之后，因為母親意外去世，他被父親接回了老家，后來更是辦了轉學，很長時間沒有回過熙京。

        那句“為什么要那么對我”自然也沒機會問出口。

        “沒什么大不了的，人不傻逼枉少年。”

        某天，在聽說林沐的遭遇后，他的大表姐滿不在乎地說：“誰年輕的時候還沒愛過一兩個人渣啊。”

        林沐震驚：“你也遇到過？”

        紀萱頓了頓，然后揮揮手，“重點不是這個！”

        女人很流氓地捏起帥氣弟弟的臉，“重點是你現在能把這事告訴我，證明你已經擺脫了那個人渣的陰影，可以把他當屁放了。”

        已經習慣大表姐說粗話的林沐還是不自覺皺了皺眉，試圖躲開那只罪惡之爪，“《一百萬種可能》是你的劇本，給我演的話，那段黑歷史總應該讓你知道。”

        “這算什么黑歷史？”紀萱不以為然，“就憑你這張臉，我敢說如果事情曝出去，妹子們絕對都會站你那邊。”

        林沐聞言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什么。

        決定進入演藝圈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性向問題會是一個很大的障礙。

        如果不是因為當年那封情書被迫出柜，他也許會跟其他人一樣選擇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來應對。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當年那件事后，林沐一度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只是后來家中發生變故，讓他沒有時間繼續頹廢。

        希望沐沐能夠活得快樂順遂，充實而有意義，母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說。

        得知母親的臨終遺愿，渾渾噩噩好久的林沐終于清醒，他這一生，快樂順遂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充實和有意義還是應該爭取一下的。

        《一百萬種可能》上映之后，如果因為性向問題被封殺或者雪藏，他就找個其它目標，世界那么大，還有那么多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一切都會過去，如同那段不堪的初戀。

        三天后，橫館影視基地，17號攝影棚。

        《一百萬種可能》，場6，鏡3，次9。

        “開始！”

        隨著場記板啪嗒打下，搖臂伸展，一段重要長鏡頭開始了第九次拍攝。

        劉圍站在監視器后方，看看控制搖臂的攝影組，又看看前方不怒自威的黃導，祈禱這個鏡頭可以順利完成。

        作為制作方，微末影視在《一百萬種可能》這個項目上投了八百萬。

        對于一部院線電影來說，八百萬只能算非常寒酸，但對做網絡大電影起家的微末影視來說，已經是超級大手筆了。

        老板曹啟發在簽合同的時候甚至眼含熱淚。

        “阿圍，我這幾個字下去，怎么著也算為藝術獻身了吧。”他抹著眼角絮絮叨叨，“八百萬的投資，是前面幾部電影的總收益呢，你可得幫我把黃導看好了啊。”

        《一百萬種可能》確實是微末影視自成立以來最大的投資，但八百萬對家里有礦的曹老板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他之所以心疼得眼淚都出來，是因為憂心會虧本。

        曹老板沖冠一怒，賭氣去拍有風險的院線電影是另一個故事，按下不表，這里只說劉圍。

        《一百萬種可能》的劇本是劉圍敲定的，黃導也是他請的，片子就跟他自己的孩子一樣。

        劉圍當然希望片子能拍得叫好又叫座，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控制成本，這間影棚他們只租了兩周，原定計劃若是完不成，延期可是要花大錢的。

        八百萬留出一半給后期和特效，劇組能花的也就四百萬。

        雖有重磅票房毒藥之稱，黃導的片酬卻是低不了，好在他接受了分成方案，才算省下一筆。

        買劇本加改編只花了五十萬，條件是接受原作者推薦的男主，男主片酬十萬，加上其他配角和龍套，這里總共一百萬。

        剩下的就是租攝影棚、設備器材、服化道、零星開支以及工作人員勞務費，已經相當之緊張，到了訂盒飯都得精確到個位數的地步。

        微末影視與光華影業談的是后期的宣發和院線排片，目前只是達成了初步意向，具體能給多少資源，那邊得看完粗剪的片子之后才決定。

        微末影視在電影圈毫無根基，面對這樣苛刻的條件，除了接受也沒別的辦法。

        “停！”

        隨著黃導一聲怒吼，現場瞬間停滯，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很快——

        “燈光怎么回事？都說了要跟上去的！慢半拍，又慢半拍，中午盒飯沒吃飽嗎？”

        “攝影師，你自己來看，畫面中心跑哪兒去了？眼睛不用可以捐出去，留著干嘛，當裝飾品啊？”

        “還有你，男主角，你剛剛那是什么表情？痛苦知道嗎？發自內心的那種，不是吃壞肚子的那種……”

        黃導資歷雄厚，論成就有三大獎項加身，論經驗執導過上億級別的大制作，就算如今淪落到拍低成本驚悚劇，依然半點不肯馬虎。

        電影開拍十天，劇組諸人就被黃導罵了十天。

        作為一個兩百多斤的重磅導演，黃亦鯤體胖心不寬，片場上噴人是常態，上至制片人劉圍，下至劇務場記，但凡有點錯處，無一不是他的飛沫攻擊對象。

        作為絕對主演的林沐，自然是挨噴重點。

        對于新人演員，黃導的常用調|教方式就是噴，加大火力噴，噴到對方懷疑人生。

        好在林沐承受力極強，領悟力也足夠，很快就把重要鏡頭ng幾十次的記錄降到了個位數，讓憂心拍攝進度的劉制片松了一口氣。

        晚上十點多，黃導宣布今天的拍攝結束，現場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午夜前收工，這可是開機以來的頭一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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