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李白
“制服啊?你們要什么樣式的, 戲風的,古風的還是騎士風?”全息店鋪中,理著寸頭的圓臉店老板笑瞇瞇的問。
他手中抓一把照片,里頭各式各樣的服飾, 千奇百怪。
何宴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眼花繚亂, 但看久了, 卻又覺得照片內衣服的特色, 似乎只體現在配飾繁多, 正衣近乎一致, 跟他身上這件商場打折買的差不多。
被卡牌師互助會拒絕之后,何宴出去散心了兩天,剛回到公會, 就被小韻等人拉著去訂新款公會制服。
按副會長的話來說:“倒不是因為神殿前兩天出制服了啊,跟神殿無關!我們和個季軍比什么?主要是統一下會內著裝,體現下大公會的風采。”
眾人:“行行行您說的都對。”
于是任務就到了小韻身上, 也是這兩天看何宴情緒不高,小韻就約了他一起。
進店后, 對老板給的樣式還算滿意, 挑挑揀揀, 選中了騎士風樣式。
可這騎士風走的也是流行感, 護甲被做成貼在流線型的衣服上,幾百人穿上站在一起還比較帥氣,單獨一個在原地,就顯得極為單調。
陳慈慈人瘦,衣服大小日常均碼, 什么衣服都穿的下去, 等店老板十分鐘流水線制作出成衣后, 他穿上試了下,再走出來時拿了把店里做裝飾的工具佩刀,頓時覺得自己充滿氣勢。
不過……對面店面看了許久的蝴蝶裝大爺,卻搖搖頭,嘆息,“這做衣服呢,要紙樣打板、選料剪裁,才能做出最得心意的,你這……太快了,沒有靈魂啊。”
正經對門做生意,就算是競爭對手,也沒人會往別人老板臉上說這些話的。
就在眾人以為這兩位要吵起來時,那年輕些的圓臉店老板卻沒生氣,撫了下額,似乎對眼前的一幕習以為常。
他哭笑不得:“爸,我這是小本生意,您走的是私人定制路子,當然要貴在精細,我這邊……接個生意四五百單,總不能每件衣服都有靈魂吧,再說了……這衣服有了靈魂,難不成還真能活了?”
“怎么?你覺得爸在騙你?”大爺本來坐在門欄上,聽了這話站起來,吹胡子瞪眼呵斥道:“小時候給你講,你還深信不疑,怎么越長大越蠢?那衣服真活了!成精了!”
小韻:“啊?”
店老板:“……”小時候才蠢!
那會兒肯定好騙啊,長大知道不可能有衣服活著,不就不信了。
大家也是看神話一樣目視大爺。
怎么的,您見過衣服活了?夢里的?
沒人信!
只有小韻傻乎乎的還在好奇:“怎么個活法啊?”
大爺怔了一下,沒想到還有主動問的,他以前追著別人講都沒人聽,頓時激動起來,“小妮兒你想聽,老頭子就給你講講,坐,坐,大伙都坐,別都站著那么客氣,都一家人!”
那架勢像要促膝長談個一天一夜。
這不止是要給小韻講故事啊……
“這要從四十年前說起,云霧區那邊有個破敗古城,”大爺泡了杯茶,先品一口,緩緩訴說,“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外地尋找制衣靈感,恰好到了云霧區,那個地方破敗啊,尤其是那邊不知有座什么年代的古城區域,青苔一年又一年出青,年底就黑死,大家尋了幾天店鋪,毫無收獲……”
店老板:“……”
陳慈慈遲疑,拉了一下小韻:“那個突然想起來公會還有點事,要不我們還是……”
店老板連連點頭:“對的對的爸,人家公會有事你就別……”
他話未說完,那邊大爺還在自顧講者:“我與一人恰好起了爭執,一氣之下脫離隊伍,卻在偶然得知,古城中每逢八月夜,進入古城的人都會出現幻覺。”
古城,幻覺。
這兩個詞,單獨說起,都不會讓人覺得如何。
即使是在星際,頂多醫療保障提高,但人類出門在外不小心吃了有毒素的花草,也會出現幻覺。
可兩相結合,又不太一樣了。
何宴抬頭,與陳慈慈對視一眼,本來漫不經心的他察覺出一絲熟悉,而陳慈慈那邊,也同樣想起了顧愷之那樁古城幻境。
何宴這兩天找靈無果,坐下大爺身旁的門欄,“什么幻覺?”
大爺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擔心的瞥了一眼門欄,但心中最重要的還是講述的故事,很快回神。
他沉思半晌,才猶豫著開口道:“不確定,有人迷路,有人昏迷,也有人看到一座巨大的宮殿,或者一池的白蓮……”
……
那是四十二年前云霧區的一個雪夜。
八月飛雪,當世罕見。
氣象臺早已做過氣象預報,倒也不至于覺得太突然。
胡良衣身穿一件祖上傳承下來的紙樣打扮青衫,背著一把古傘在云霧區的街道中茫然的走,雪片落在身上,很快將他埋成行動的雪人,任誰也看得出他失魂落魄。
從小一起長大的、以為志向相同的未婚妻,與同行隊伍中的大哥抱在一起,他沖上去就打了大哥一拳,罵了那個女人,但事后想想,或許對方早已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多次開口想說,他卻有事要忙從未聽完。
他醉心制衣,沒有大哥那么細心,回頭想想,不難理解的……
“這后生,來吃碗豆花吧!”賣豆花的老板娘,從木制升降的窗口處探出頭來,普通的一張臉,兩頰有些雀斑,不能說好看,但目光卻充滿溫暖。
“不,不了。”胡良衣那會兒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見到女人就緊張,他連連擺手。
“不吃豆花也莫往前走了,要迷路哩。”老板娘憂心說:“前日幾個穿著舞衣的小姑娘過去了,兩日后才找到,昏迷在路邊哩,有一位說帶去的匣子里,傳承百年的編織錦袋莫名消失,那城里怪的很,我們本地的孩子都不敢去嬉鬧。”
胡良衣膽子真小,也不敢大雪天一人出來,他收攏了下衣服,耳中只聽到那聲“編織錦袋”了,這百年前的東西,總是有可以借鑒的地方。
情場失意就算了,他來云霧區就是為了尋找靈感,萬一那錦袋,給了他靈感呢?
癡迷于一種事物的人,往往容易沖動,他低聲道了謝,卻仍是頭也不回的向著前方走去。
街道越走越窄,到了盡頭,又一個狹小的轉彎,眼前驟然開闊起來……大雪下,破敗的城樓都顯得干凈了許多,但鞋子踩在石板上,與雪下半生不死的青苔摩擦,又會發出咯吱亂滑的聲音。
也不知走了多久,胡良衣視線一直落在地面,想要找到那只錦袋,卻沒發現自己越過了數座倒塌的宮殿,進入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地。
這里,雪突然小了。
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圓月當空,四周靜謐,唯獨胡良衣的手燈處亮如白晝,空氣中傳來幾聲若隱若現的貓叫。
胡良衣壯著膽子,吹了幾聲口哨,還帶腔帶調的,他不知這歌是從哪里傳下來的,小時候家人就是拿這哄他,此刻,空蕩蕩的平地上,混著口哨聲卷起一陣風,似有香味。
胡良玉暈了過去,在閉眼前一秒,他恍惚看到眼前的平地,變成一池酒水,池沿有水瓢舀起一碗酒水,憑空倒入一人高的半空,仿佛有人在喝酒……
緊接著,那水瓢被扔回水面,一件舞衣仿佛活人再穿,四面樂聲此起彼伏,那舞衣揮袖靈動,就像有個無法看到的人……在舞衣中跳舞一樣!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早已嚇傻,可胡良衣比一般人更多幾分癡,他死死盯著那件舞衣,想要拼命將它的樣子記在心中,那東西想記憶時,卻又如同一團霧氣,細節看不清楚。
再次醒來,胡良衣睜眼時發現自己已出了城,睡在路邊。
唯獨只記得圍繞舞衣紛飛的幾只蝴蝶的模樣。
莊周夢蝶,大約就是這句流傳的古話所說的樣子,可他卻明白,親身經歷,那是真的。
……
“大白蝶,就是這個樣子。”大爺唏噓道,他掀起身上蝴蝶衣的衣領給何宴看,他不動作時,大家還沒注意到,在他衣服后,居然還有兩扇透明的蝴蝶翅膀,一動一搖擺。
小韻:“大爺你……”故事講完才知有多無厘頭,她是看出來了,這大爺或許精神有些問題。
大爺意猶未盡,“我接著說,后頭還有我和老板娘的故事……”
店老板神色抱歉的擦一把汗,把他從門欄拉起來,推進屋:“……好了爸,客人還有事,其他故事下次再講,下次再講。”
云霧區……
回去的路上,陳慈慈用星網查了一下云霧區的歷史,仍是不可考究,但傳聞云霧區最早出過一位家住古城附近的大人物,六千年某位姓陳的用劍高手。
“還是本家!”陳慈慈意外的說:“用劍的,和舞衣也扯不上關系,還是三千年這個靠譜,云霧歌舞團,會是里面的人嗎?”
“不清楚。”何宴目視遠方,星網中的天氣一覽無余,要去什么地方,轉瞬即至,可這里畢竟不是現實,“他說的靈,很強大。”
面對殘存的千年靈,何宴經驗不多,他只本能覺得云霧區破敗城樓中真的有靈,恐怕和妲己一個級別。
但……等到了地方,他才發現,城樓混雜的氣息,有三個!
一個若隱若現,帶有芬芳的冷香,屬于女子;另一個有金屬的味道,生前必定常備武器,刀劍一類;至于第三個……他進入城樓中那一刻,就被電擊了一下。
天空中,出現了一只角的巨大虛影,三角形那種尖角。
從云層上出現。
鋪天蓋地的大。
何宴:“……”
他前世見過動物的靈,卻沒見過怪獸的!
他是在夢里?
這是幻境嗎?
幻境和現實何宴還是分得清的。
他頓時扭頭向后跑。
不遠處,抬著一臺攝像機的陳慈慈正在擺弄著鏡頭,回頭見到何宴騰騰跑向自己,還開心的揮揮手。
燕子怎么跑起來了?陳慈慈揮手的時候,心中還在奇怪,結果一轉眼,就見何宴腳下的石板塌了下去,還不是一塊石板斷裂那種塌,而是一整片大量的石板都在下沉!
“臥槽啊燕子!”陳慈慈驚呆了,他還沒反應過來,燕子整個人沒了!
香氣襲來。
他眼皮一沉,伸出的手無力垂下,頓時昏迷過去。
攝像機紅點閃爍,跟蹤錄像啟動,鏡頭中卻出現了一汪酒池,以及池邊舞動的蝶衣。
與成衣店大爺形容的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天坑內。
同樣是香氣席卷,何宴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手指觸摸在四周的黑暗中,指尖卻毫不費力穿透了一層薄膜,露出個狹小的光點。
身前傳來一道輕“咦”,何宴驟然回頭,只見須發散亂、形容落魄的文士站在身后,他目光平和中略有訝然:“你是道家之人?”
這一位見識顯然沒有李煜高,或許是地位不同。
李煜畢竟是皇帝,他想知道什么,自會有人告訴他,文士……大約要稍遜一些,只能知道些自己了解的。
“算是半個。”何宴點頭,“這里是……夢境?”
黑膜顯然是一層保護膜,防止他被夢境卷入,這東西……他沒見過,卻聽何守道講過。
看來眼前這人……不知他身份,卻可看出他對自己并無惡意。
“是夢境。”那人沉默一秒,見何宴有能力戳破屏障,便收起了黑膜。
這一刻,腳下的大廳,暴露在視線中。
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柱子周邊一座座琉璃金盞的火燭下,是塊盛滿酒水的巨池,溫酒潺潺,宮人手持貢品,飛燕滑翔一般從兩側點著碎步疾走而過。
高樓玉宇,金磚碧瓦,池外生蓮。
酒池外漫散著白蓮,一朵朵如云,有人光腳踏于其上,才叫人看得出那白蓮是白玉所制,并非真花。
這是位女子,頭戴金冠,烏發濤濤,生得白皮艷顏,微微一笑便令四方宮女頓失顏色。
夢中的人看不到他們。
“就是她的夢,大唐的貴妃娘娘。”文士走到酒池旁,一手拄地坐下,毫無形象可言,他伸手拉過一瓢酒水,仰頭飲下,卻大半都流下了衣襟。
而在這時,宮殿外有宮人將一位大人引進殿內,不知宮人與大人說了什么,那大人將官服一扔,發套盡丟,脫靴倒在酒池邊,與文士方才動作一致,也是仰頭灌了一瓢溫酒。
“不夠烈!”那大人將瓢一扔,“不過癮!”
何宴定睛一看,這位夢中的大人,轉過來的臉,和文士居然一模一樣!
“這……你?”何宴吃了一驚,他前世也沒遇到過這樣的,但眼下景象,讓他不得不做出自己的推測,“你是被她的夢境引來的?”
文士默然,輕聲說:“不錯,她生前送我一物,竟是開光的至寶,我死后便來了這里,已有不知幾萬載。”
何宴明白了,對方的靈雖得了延續,但卻被困在夢境里了!
這名為李白的文士,依托于女子贈他之物存在,卻受制于對方的夢境。
這不是因為那女子對他壓制!
而是依附關系本身如此,成為靈的本來是那女子,而非李白!
李白本身并不會成靈,卻因為女子成靈牽引,讓他也來到了此地,得以存在!
所以天然的,李白無法離開,他和女子的靈是一體的。
何宴相通關節時,另一邊夢中那個“李白”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嫌棄酒液,卻還喝了個飽,叫他身邊的宮人氣的跳腳,捏著尖細嗓音斥責:“李白!圣上讓你為娘娘作詩是看得起你,到了這宮內,可由不得你肆意妄為!”
“作詩?我不會作詩!”夢境中的“李白”醉中嘿嘿一笑,“今日唯有滿腔俠客行,我給陛下,舞個劍吧!”
“你不怕被砍了腦袋嗎!”
“怕!怕極了!”
他呼喊一聲,提劍便舞,宮人鴉雀無聲。
“劍舞有何不可,陛下何故降罪于他?”另一處的白蓮上,女子高高在上,卻也跟著他口中七零八落所哼的歌,跳起自己心中的舞。
霓裳羽衣漫天,酒池霧氣氤氳,與成衣店大爺不同,大爺在夢境外,看不到女子長相,才只見到衣衫跳舞。
何宴在夢境之內,宮殿內的細節,都仿佛真的一樣,呈現在眼中。
“她不想存在,很早就消逝了,只留下一段殘余磁場,等這片磁場消失,我也會與她一同消散。”李白似乎已經將眼前這一幕看過千萬遍,面色并無波瀾。
他想了想,“你……是人類吧?”
何宴:“……是。”應該是!
“幫我個忙,這城中還有只與我勢均力敵的異獸,我一旦消逝,便無人約束它,我想在離開前,為人類除掉這只異獸。”
都成靈了,還對人類這么照顧?
何宴詫異看他一眼,點點頭,“好,要我怎么做?”
那異獸……說得是天上一只角的怪物吧,只影子就鋪天蓋地,本身得有多龐大!
不過也是他之前沒看到怪物的本體,如果本體是靈,倒沒什么可怕的。
靈,對他起不到傷害。
天生如此。
“你去找只貓。”那邊,李白說,“我引它過來打架,你便把貓拋過去,看能否嚇死它。”
何宴:“……”你怕是在逗我。
“麻煩了!”李白向他點頭,投以一個信任的眼神,隨后手中甩出長劍,插起酒池中的酒水,向樓宇中某一處砸去。
“嘩”地一聲,天空鋪天蓋地的出現了一只角,好像在醞釀著無窮的雷電,藍光閃爍!
何宴抱著從城中尋氣息找到的野貓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場面。
他手心冒汗,憑感覺把貓向那巨角下方一扔,貓咪驚恐的“嗷”一聲,落地后拔腿就跑,那天上的巨角卻猛地一動:
角落中突然竄出一只半人高的黃色影子,尾巴尖還帶著閃電,慌不擇路一陣喊叫:“皮卡皮卡……”
何宴沉默的伸手,將它掛在脖子上的紅色棒球帽拎住,那黃澄澄的異獸扭過頭,梯形較有弧度的一張臉上,竟然還涂抹腮紅!
它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頭頂兩只尖端帶黑的角耷可憐兮兮的拉下來,喪氣的嘟囔一聲:“皮卡……”
何宴:這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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