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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病狂新帝(三)


  入夜后,大內下鑰,宮門緊閉,監門官派人徹夜輪守各處宮門。

  皇宮肅穆深嚴,十幾年如一日。

  不會出錯,不許出錯,因而死氣沉沉。

  烏云遮蔽了月光,遮不住延福宮璨然的燈火。又是一個難綿的夜,年過半百的曹太后喚來宮人掌燈,獨坐在朱色長塌上,透過珠簾,看著階上斜照的月色,看著被月華映得黑亮的地面。

  月光銀白,尤似鬢發。

  只是月有再圓滿,人無少年時。

  曹太后出神地望著。一名老宮婢遣走旁人,躬身上前:“娘娘可是要傳召太醫?”

  “不必了,年老覺短,睡不著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驚動內廷。”

  聞報后的兩個月里,她已經數度夜不成眠。

  常常睡至二更天乍起,再想合眼,總能看見趙蓮珠幼時的影子。她親眼見著那粉團子被由接生宮婢抱著,送到先帝懷里。

  那樣軟,那樣小。

  先帝而立之年方得一女,當日在林昭儀閣外,他是何等欣喜,那樣發自內心的歡喜神色,她一生也不會忘記。不同凡俗的天子,大梁的君王,何等尊貴身份,卻低聲問詢宮人,該如何抱好一個小娃娃,會否弄疼了她。

  他高興得連“朕”也忘了,只剩滿口“我”。

  不喜浪用無度,寧可大夜里餓著肚子也不加御廚添置些酒食的先帝,終其一生,也只在兩個人身上屢屢破了自己尤為看重的規矩。

  一個自然是他視如珠寶的女兒。

  誕下公主后,他破了國朝誕育公主的體例,不止加封其生母,更大肆賞賜群臣,大赦天下,頒布減稅,恨不得將初為人父的喜悅宣告天下。

  另一個,卻不是她這個一國之母,先帝名正言順的妻。

  “娘娘,入秋了,老奴明日便告訴內廚,無需再上那些百合綠豆羹了。”

  老宮婢折返回來,取了條萬福錦繡毯子,蹲在椅邊,將毯子輕輕地披在曹太后膝上,悉心整理著邊角,說話聲音和手上動作一樣輕。

  “綠豆性涼,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了。”曹太后道。

  深宮秋夜,寂寥蕭索。

  一主一仆相伴四十多年,早已經習慣了。

  “老奴聽說,皇上已將公主與駙馬的后事交給太常寺幾位老禮官操辦,敕葬喪儀過后,皇后就會親自去公主府上,將小郡主接進宮中撫養。”

  “這便是皇帝和岐王兩個想來想去,得出的辦法?倒是全了珠兒的體面。”曹太后揮揮手,示意她起來說話。

  這時起風了,階下左右兩側石燈燭火晃了晃。

  曹太后雙目望著深深空庭,似有唏噓:“也不知誰人有這天大的面子,竟能說得動皇帝。還是他得了吳越的寶貝,心中歡喜,便不多計較了。”

  老宮婢侍立在一旁,沒有擅自接話。

  失蹤多年的寶物阿育王塔重見天日,更是由深受今上寵愛的岐王殿下親自下武安宮墓內尋來的。

  今上自然喜不自勝。

  傳說王塔頂身上藏著一顆佛骨舍利,擁有不世出的神能,能夠成全世人所想,甚至連白日飛升也不是難事。

  “尋回阿育王塔,皇帝的病也該好起來了。”曹太后摩挲著圈椅的紅木扶手,悠悠道,“明日你去傳我的話,就說,將內東門的簾子同百合綠豆羹一并撤了吧。”

  “娘娘……”

  “怎么?”曹太后轉頭看一眼老宮婢,“我這無夫孤孀的老太太,一把年紀,還垂著內東門的簾子做什么,平白無故惹人煩厭。這數月,晏籌那些人連篇累牘,我也看累了。早早扯去簾子,成全他們忠君愛國、不讓武后再現的心,權且由他們鬧去吧。”

  老宮婢張了張嘴,最后還是頹然放棄了。

  正暗自嘆息,一道蒼邁輕和的男聲突然傳來:“娘娘,內東門的簾子撤不得。”

  回廊陰暗處走出一個身形纖瘦,模樣文儒的老內臣。雖上了年紀卻精神矍鑠,面容清白無須。他衣裳老舊但卻整潔,穿戴嚴謹,提著一盞明亮宮燈,走到離階下幾步時,身體微趨,步子漸漸細碎起來。

  “你怎么又來了。”

  曹太后眼也不抬,哪怕他不開口說話,光是聽腳步聲她便知道來的誰。

  張歸樸放下燈籠,于階前叉手行禮。月華落滿肩頭,依稀還能從這張不失風采的臉上,看出盛年時是何等俊雅風度。

  曹太后:“既是來了,賜座。”

  太后大娘娘沒有歇下,那些被遣下的宮人們也不敢歇,都提著精神,在暗處候命。忽聞曹太后的話,立時有兩個宮人協力從殿中搬來一張椅子,移到階下,做了個請的手勢,齊聲道:“娘娘賜座,宮使大人,請。”

  張歸樸便謝恩坐下。

  片刻后,又有宮人碎步上前奉茶。

  冷冷清清的延福宮除了樹影婆娑,難得多出些響動。

  “奴才有一物什呈上。”張歸樸話音剛落,回廊上等候的一個小黃門便小跑上前,雙膝跪下,將懷中所抱的一摞劄子呈上,老宮婢下階捧過。

  他方接著道:“請娘娘過目。”

  曹太后拈來一本,打開稍稍翻看幾眼,便啪地合上,又換來一本。如此反復,瀏覽幾封后,搖頭道:“御史臺彈晏籌的劄子,說出的話比刀子還利呢。倒給他羅織了些不實的罪名。

  這些讀書人,但凡一事不合,參本必諷刺旁人是小人,自己則是君子,恨不能一棍子打死天下賊佞。晏籌這把年紀,真真難為了他。”

  “老奴看來,幾位御史沒有罵錯。”侍立在旁的老宮婢嘆了口氣。

  “晏相公三番四次逼迫娘娘撤去內東門的簾子,盡使些狡詐伎倆。背地又教唆官家敗壞禮義,拉著他的學生們,個個在前朝興風作浪,幾時想過,官家尊議生父壽王,又將先帝與娘娘置于何地?

  他對娘娘你步步緊逼,不肯放松半分,對官家卻諂媚阿諛。老奴……老奴為娘娘不值……”說到此處,老宮婢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無法繼續說下去。

  昔年太后膝下寂寥,如今在位的天子還有皇后都是六七歲上接進宮中,養在曹太后身邊數十年。因此,作為侍奉太后多年的老奴,當朝天子與國母,那也是她親眼見著長大的。

  天子自幼聰明溫順,王皇后的母親更是太后親姐姐。

  誰曾想,就是這兩個深受太后照拂的娃娃,竟積怨成毒,夫妻同心,恨毒了先帝與太后。

  恨意之深,恨到先帝喪事虞祭,皆由官員代行,作為養子繼承大統的天子不曾參與過一次。狂病癔語不能識人之際,卻連太后親自喂到嘴邊的藥也不肯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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