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冰冷烏靴出現在眼中。

　　來人步履匆匆，停在院門前，冷硬的衣料釋著若有似無的寒氣。不用抬頭，亦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掠過臉上。

　　原來只是幻覺啊，江芹心口酸酸澀澀地發疼，揉了揉黑斑躍動的雙眼，手腕猛地一緊。

　　“別揉。”宋延眉峰輕皺。

　　江芹沒有理會他的話,  強扯著手，又揉了幾下子。

　　她氣力不算大，宋延失神一瞬，心尖一股陌生情感不住放大，江芹見腕上桎梏松了幾分，因此欲蓋彌彰,  把眼睛揉到心滿意足,  這才作罷。

　　宋延一來，滿屋尾隨的傀儡便都自覺退到屋外。

　　進屋之后，他沒有立刻落座，而是手撐在桌沿，目光淡淡掃過，將桌上的菜品看了一遍。走到她身后，擁著她，低聲問：“為何不多進些，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江芹搖頭：“我不餓，吃幾塊糕點足夠了。”

　　窗敞著，屋內明亮，一眼望，就能望見古色古香的庭院。

　　短暫一瞬，像泡沫一樣的影子，從她面前閃過。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不知現實世界時間過去多久。江芹從未像現在這一刻一般想家。

　　“你沒說錯，我的確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這不是阻攔我為江家雪怨的理由。當初在桃源，你親眼見過江家大爺夫婦尸身，當時不可以說,  現在可以了說嗎？”

　　江自流是為她死的。

　　瑞娘以九尾狐心和丹陽真人做交易，換取洗髓丹，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為了她。想起江家大爺夫婦為她預備下的厚厚一沓子妝奩，江芹心情始終難以平復。

　　停留在唇上正輕輕撫濃的拇指驟然放慢動作。

　　宋延垂眸，望著蹭了些胭脂的指腹，一抹淺紅，如同燒云煙霞，又似血珠暈染。

　　記憶一閃而過。

　　回到那個夜晚。

　　桃源城郊外義莊，棺蓋挪開，咯吱一聲，棺沿邊上覆蓋的煙塵隨即在冷銀色月華里一陣狂舞，仿佛迸發星火。

　　劉鐵匠當日，打開了兩副棺，分別是江大爺與江夫人的。

　　兩具尸首干巴巴的，胸骨明顯被打碎，向下凹了一個大窟窿，由于尸身沒有什么水分，內臟被掏空，因此腐臭氣息還算可以忍受。

　　只是其中一具腹大如斗，狀似懷胎婦人一般，高高隆起的腹部快將干褐色的薄皮撐破，腹里涌動著看不清的一團東西，看著像是活物，正打旋地游走，仿佛在尋找突破口。

　　慎思見到，臉色煞白，渾身發顫，當即后退兩步。

　　沉默中，宋延靜靜觀望那團活動的東西好一會兒，似有所感，伸手撩開尸首額頭，只見一輪熟悉的法印——蓮花天星。

　　此前，劉鐵匠言之鑿鑿，認定失蹤兩個月江芹不可能是殘忍屠戮江家十五口人的兇手。

　　認為答案就在棺中。

　　這讓干尸受孕懷子的法子，江家大小姐一個女流之輩，如何能做到？況且這些尸體里，但凡女子，腹部狀態都與江夫人一致，可見殺害這十五人的元兇是個喪心病狂的下流妖物。

　　起初收斂干尸時，衙門沒看出來。

　　尸體收在義莊，時間一長，有了動靜，他也是偶然一次機遇，才發現的。

　　劉鐵匠干常人沒膽子干的營生，常年和南來北往尸首打交道，為了趨吉避兇，早年跟著四方游士學過一些不足一提的粗淺道術。

　　他知道，妖，哪怕最難馴服的妖物，也有陰陽之別，陰是陰，陽是陽，變化不得。

　　況他的岳母與先妻都為江家為仆，見過江家大小姐。從小到大，不曾聽說有何異狀，怎么好端端，一日便殺起人來。

　　退一萬步說，哪怕一只陽妖侵占活人身軀，江家大小姐到底是女兒身，法力再高強的妖物總不至于改變將一個閨閣姑娘扭轉成公子才是。

　　劉鐵匠嘆口氣，道：“道長道心高超，見多識廣，小人懂的，想必道長也懂。”

　　宋延面色沉凝，盯著法咒。

　　那時的他，一心對師父存活人世抱有希望。蓮花天星印，是師父為治愈愛女心疾所創，得知有所缺漏之后，便嚴令禁止門中弟子使用。

　　他謹遵師命，不曾授師弟與師妹。

　　普天之下，還有誰，懂得施展此印呢？

　　彼時，如何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唐寄奴。

　　江芹肩頭微顫，聽到‘唐寄奴’三個字的時候，臉色沒有太大起伏。這個答案，本就在情理之中，她早就料想到了。

　　江家既有血玉不死神力，又是丹陽真人的侍者，能夠感應到他的轉生。

　　成為唐寄奴所覬覦的目標，皆在情理之中。

　　風透過窗欞，吹進屋中，幔帳輕晃如同水波。

　　兩人默默無言。

　　氣氛岑寂。

　　忽然，宋延拉起她的手，將她往內室引，江芹猶豫半瞬，還是決定抬步跟上。在她離開之后，內室不知何時焚了香，青煙裊裊，清香四溢，有股果子清供的味道，很是香甜。

　　大約是閨閣女子常熏的香。

　　宋延抱著她坐下，一臂攬著她，等了一會兒，手指捏著她的下巴，徐徐轉向那堆疊整齊的大紅吉服，又問了她一回，可還喜歡。

　　語氣低沉輕柔，似乎還夾雜幾絲忐忑。

　　江芹拂開他的手，轉頭看他：“我喜不喜歡，真的有這么重要？”

　　宋延看著她的眼睛，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嗯了一聲。

　　此刻，他殺意收斂，與歸元閣中判若兩人，更像先前溫潤冷峻的模樣，臉上籠著一層淡淡光暈，恍惚如薄霧散去的遠山。

　　“我知道，這親事倉促，既無媒妁之言，又無父母之命，委實委屈你了。”宋延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將她的小手捏在掌心，“那便以日月為鑒，天地為媒，芹芹，你很快就是我的妻子了。”

　　他賭氣似的，一改稱呼。

　　榮玉衡如何稱呼她，他便要侵占，重復，一聲又一聲，像是要覆蓋，洗滌去前者賦予這個稱呼的所有意義。

　　當手松開時，一道法印在手背浮現，微微刺痛感順著經脈游走。

　　江芹低頭，見到手背憑空多出的法印，猛地驚醒。

　　鎖魂咒？

　　宋延居然對她下了鎖魂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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