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水仙何別(十九)
人無再少年,花卻有重開日。
捱過最冷的時節,受陣法影響,三山江水面清粼,薄冰已經破除,冰雪消融之后,兩岸翠植生機勃勃, 就連欹斜地長在山壁上的嫩芽也精神陡然。
春色好過蕭瑟。
布陣之人別有用心。
想必開春之后,山色更好。
龍門村自三星宮與玉清宮兩宮攜朝廷文書前來,挖掘丹陽真人洞府后,膽小的村民不敢再住在這里,唯恐開罪貴人,落得全家死難的下場。于是連夜拖家帶口,鍋碗瓢盆, 能帶走的幾乎都帶走了。
人煙不見,農舍荒蕪。
唯獨山道上一簇簇野花,開得爛漫,做著無人的狂歡,不知給誰看。
傅水仙獨自一人一劍行走山道,晨露的濕氣侵染華美衣袍,深山土腥氣濃重,染了一身寒涼。
她低估了宋延。
——馬成霄的洞府,托他復生之力,竟修復得與初初時一般。
本該坍塌的棺洞與殿宇,還有那汪洋似的梅林,重新舒展在這寂寥天地間,默默無言,透著她最為厭棄的從容。宋延比之任何人,都更像馬成霄。
心性堅韌,不為外物所動。
任外世狂風驟雨,只堅守方寸心地。
這樣的人,無怪李道生機關算盡,想要將他留為自用,作為自己的臂膀。
傅水仙解開大陣, 依舊如入無人之地。山道跋涉,她累了,汗濕里衣,有些力所不及,于是落在梅林間休息,佩劍便隨手抵在樹干上。
梅林如海,冷風拂過,梅香隨之墜在空氣中,簌簌莎莎。
仰頭看著一點兩點花瓣自由自在飄舞在此間,紅紛紛的,宛如一場血雨。
“自覺聰明一世,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嗤笑一聲,對著落英諷刺道。
心里越想越覺得好笑。
馬成霄往日的聰明都道哪里去了?
遙想當年,他的藏書哪一卷她不曾借閱,不曾讀過。鑄太淵時,劍身兩側法咒,還是兩人一同苦思數月才想出來的。洞府中這些陣法, 哪里能阻攔得了她。
若非如此, 在她破除這里結界時,那些示警所用的靈石不會全然失效。
宋延也就能早一步知曉情況。
說不定, 就不會傻傻地為了兩個同門的小命來送死。
“是你,是你害了你的徒兒!”
想到這些,傅水仙突然發自真心地笑了起來,眉間的狠厲隨之淡去幾分,依稀仿佛找回當年出嫁時的清麗動人。
風勢漸漸大了起來,花瓣撲簌簌往下落,像在應和她的笑聲。
傅水仙在梅林枯坐到深夜。
烈火噴霞般的花海里,不時傳出幾聲低笑。
月上夜穹。
結界破裂之后,沒了法術支撐,洞府和外界一樣,每日太陽東升西落,夜間月星懸掛。唯一不同凡間的,大約就是殿宇廊下的傳輸陣。
入夜之后,發出幽藍的淺光,籠得整座洞府像是月宮上的仙庭。
這夜,花海起火。
融融火焰沖天而起,時不時傳出噼里啪啦的響動。
這是干燥的花枝遇上天火,一觸即死的慘叫,或許是慷慨就死的決心,但最最像的,是馬成霄身在暗處,看到她施展毒手時發出幾聲低嘲。
聽在傅水仙耳中,刺耳無比。
美好的世物不可長久世間。
山盟海誓如此。
梅林千里如此。
絕對不能長留,它越是開得茂盛,越是猶如錦繡,便像熱辣辣地提醒著世人,謊言的分量有多沉重。一朵朵嬌艷的梅色,都似男子那張薄冷的唇。
山盟海誓從他嘴里說出來時,動聽非常。
殊不知,決絕的話從這張嘴里說出來時,也如有清芳,堂而皇之伴著天下蒼生的大義。
他的心里究竟裝了多少天下蒼生?
多得竟不能再容下她一個。
謊言。
騙子。
冬去春來,復又開。
多少年了,那些謊言還和梅花一樣顏色鮮艷。不若通通毀去,由她親手毀去,這樣才好。
玉室遺壇里放著幾個壞掉的木童子,燈火明明滅滅,光線晦暗。
經過三星宮搜掠,丹書劍譜等物已經全數席卷,填入司天監私庫中,原本懸在石棺上的一幅畫像也被摧毀成粉末,香案傾毀,香爐還留著,摔在地面,泥土灑出大半,像一具流干血的尸首。
這座不大不小的棺洞里,而今仔細算起來,就只剩下形狀各異的木童子,和兩口撼動不得的石棺。兩棺并在一起,緊緊相依。
不細看,便會以為只是同一口。
當初,傅水仙曾對命門下弟子下令,石棺挪動不得,那便掘開石棺棺蓋,將馬成霄尸首拖出來鞭撻,挫骨揚灰!
可她沒想到,石棺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身空落落的道袍并一只玉簪,除此之外,哪里有什么尸首,便連一根頭發也沒有。
門下弟子知道不好復命,急忙打開另一座石棺。
兩座石棺沉重的棺蓋,而今還翻落在地,無人理睬。
沒發現兩口棺內存有尸骨,弟子匆匆來報。當日,她憤恨怒斥之時,心里竟有一絲難言的歡喜。可當她看見棺蓋上所刻的詩句時,也就歡喜不起來了。
——漁父無憂苦,水仙亦何別。
旁人或許不知,傅水仙不會不知道,當年初見,馬成霄坐在一小舟上垂釣,一身漁父裝扮,竹簍子里滿滿一簍活蹦亂跳的魚。
他笑著對岸上人道:“你們來得正巧,趕上我的鮮魚湯了。”
說著,邊收起桿子,移舟靠岸。寒暄幾句,捧著滿滿一簍子魚,進到舟棚里起爐煮湯。
岸上少女愕然,與她同來的還有兩位兄長和乳娘,同樣是錯愕在原地。她是世家小姐,從小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船才靠岸,就聞到那股難以忍受的魚腥臭味。
顧全禮儀,強忍之下才沒干嘔出來。
好臭的氣味!
少女咬牙。
那日魚湯自然沒喝上,她沒給一刻好臉色,甩袖就走,只有大哥留下了。二哥、乳娘追上來,左一個右一個勸她。
“小妹,既然來了,哪怕說上幾句話也好啊!”
“是啊,姑娘。馬家公性子瞧著古怪了點,模樣卻生得好。大公子還在舟上在等著你回去呢!這么回去,你讓兩位公子如何同老爺交代啊?”
少女健步如飛,聽得起柳眉倒豎,回頭看一眼江面。
她走遠了,小舟看著更小了些,隱隱約約有炊煙從蓬頂卷出來,氣不打一處來:“大哥二哥喜歡,就快去和那漁父討口湯喝吧,我不去!”
她氣得胸口起伏,對二哥道:“我寧死也不嫁給馬家這粗鄙的蠢物!二哥既喜歡他,不如二哥代我嫁了吧!”
這是什么話??
二哥呆呆地頓在原地,看她拂袖離開,無奈嘆口氣。心知自己好心辦了壞事,這門親結不成了。
誰承想,一月后,小妹居然改變主意,答應嫁給馬家獨子。
傅水仙躺在棺里,回想前事,仿佛在回憶自己的前世。
遙遙多年,物是人非。
玉室啪地一響,燈火又滅了幾盞。黑暗如潮水,蔓延而來,淹沒石棺中的水光閃動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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