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水仙何別（二十）
暮色沉沉。
江芹折返回去，剛踏進庭院，看見窗子映著一人孤松般挺拔的身姿，腳下步子一頓，心里了然，宋延回來了。
廊外燈火通明，紅彤彤的光暈透在廊上, 血潮一樣搖曳。
屋里人聽見動靜，立即起身出來，入夜寒涼，宋延披著一身玄色大氅，長身玉立，握拳輕咳了一聲, 眼帶笑意迎了過來。
他拾級而下，候立在庭院前的傀儡們紛紛低頭，衣袍飛揚, 庭中樹植簌簌莎莎。
金烏西落，帶走最后一絲金輝。宋延步履穩健，泠泠梅香襲來，隱約透出幾絲淡淡血腥氣味。
心里嘆了口氣，江芹抬頭。
這股味道不算陌生，大概他再次服用過活人血元，短時間里氣味散不去，即便熏香熏過衣袍，對于五感敏銳的她而言，這樣做，不能根本掩飾掉。
她嗅得出來。
宋延低頭看著她，臉上笑意蕩漾。不問她從何來，去了何處，為何一呆便是這么久。拉起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捏，帶著她進屋。
他八成知道自己剛才去了哪里。
江芹心道。
屋里擺滿一桌飯菜，擱水熱著一壺酒, 酒香四溢，這酒氣彌漫空氣中，香甜非常，有些像雷州自釀的果酒。單是聞一聞，足夠醉人了。
隔著山水人物綾紗屏風，江芹向內室掃了一眼，發現屋內煥然一新。
帳里紅如花海，帳紗輕若煙霞，更有兒臂粗的紅燭，相對立床側。江芹抿了抿嘴，心緒復雜。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宋延牽著她坐下，為她注滿一杯酒送到手上。
江芹捏著酒杯，余光無意間掠過，落在角落某張臉上，臉色驟變。
宋延順著她的目光睨去一眼，面色如常地為她夾了一塊綠豆糕，輕輕放在碟中。他動作輕柔，用左手持筷，筷子碰到松軟糕餅，竟沒有夾碎一分一毫。
“不喝酒便嘗塊糕點, 填填肚子�！�
他立在身邊，若無其事。
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
角落那張臉出了一層汗，滿室燭光照耀下，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泛著淺淺水光。這人一身侍女裝扮，卻不是傀儡，而是午后江芹見到的那名三星宮女弟子。
——宋延知道她的一切舉動，知道她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他早早回來，不但有功夫做綠豆糕，更有足夠的時間將人安排在這里，這算什么？無聲的警示嗎？
不得不說，他的確做到了。
另外幾名臉色灰敗，戰戰兢兢的侍女，想必就是其他幾名想要知道傅紫荊下落的同門師姐妹。宋延將她們盡數搜羅來，擺在屋中。
這種心理上的折磨，遠比軀體上的折磨更為可怖。
三星宮與丹陽真人素有仇怨。
門派多年來極力在搜查丹陽真人洞府，更做了從命毀壞洞府，毀壞衣冠冢，抓捕小弟子等諸多結怨的事。
新仇舊恨通通雜糅在一起，又是強悍如斯的對手，戰無可戰，絲毫沒有勝算，奪人性命但憑他喜怒之間罷了。這等強敵在前，不知什么目的地戲弄著她們，怨不得這些人個個汗顏戰栗，渾身不安。
江芹吐了口氣，淡淡道：“我和宋延有話要說，你們都下去吧。”
幾名女修如獲大赦，但卻不敢輕易動身。
宋延臉色微變，抬了抬眸。
氣氛驟然沉凝。
屋子里幾乎落針可聞。
“怎么還不走，我們夫妻之間私話你們也要聽嗎？”江芹眉頭輕皺，刻意拔高聲調。
宋延沒有說話，自斟自飲了一杯。
過了好一會兒，嘴角輕翹，語氣肅冷道：“退下。”
幾名女修如同噩夢初醒，起先誰都沒反應過來，待得有人邁出一步，其他人紛紛跟上。逃也似的離開屋子，退到屋外，不忘將門扇合起來。
關門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一起被剪短的還有呼嘯的夜風。
戛然而止，室內燭影晃了一晃。
宋延站起身，從背后擁住了她，梅香頓時環伺鼻端。他本就挺拔高挑，需得單膝著地，才能環抱住坐在椅上的她。下巴摩挲著她的發頂，透出無限貪戀。
“你不必這么做。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問我就是，我不會欺瞞你�！苯畚兆∷稍餃責岬氖终�，轉過半個身子，看著他。
宋延嗯了一聲。
但絕非認同的口吻。
意味深長，不可置信的疑慮呼之欲出：“芹芹，你欺瞞我的事，遠不止有這一樁一件。當真無論何事，我問，你便會明示嗎？”
不等江芹回答，他低低笑出聲來：“我不會問的。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我可以全不過問�！�
他身體滾燙，手臂用力，鐵鉗般鎖在她腰間，語氣纏綿，透著明晃晃的討好。
像一頭搖尾乞憐的猛獸，伏著她，賴著她，全心交托給她。
氣憤到極點，便是冷靜。江芹伸手，將碟子里的綠豆糕拈起來，可惜一碰就碎。于是又將一小半塊撈起來，二話不說，扭身塞到他嘴邊。
心里全是氣話翻騰，臉上笑吟吟：“少說話，多吃餅�！�
眼睫傾覆下來，宋延乖順地張開口：“芹芹教訓得是�！闭f罷，雙唇銜住糕餅，一同銜住的還有她的指尖。
江芹一噎，臉上漲得通紅。
親眼看著宋延專注品嘗著糕餅，或者說是她的指尖，眼神深邃，似采蜜的狂蜂，執著在花間。
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給人一種在她面前，恨不得再低微一些的感覺。叫人又是無奈，又是忍不住憐愛，一點都無法恨他。
一點碎屑都沒有浪費，全部進入他腹內。
望著泛動水光的指尖，觸感依稀停留，江芹緊繃一張臉，突然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本想捉弄他，到頭來像是捉弄了自己。
好在宋延在她手里吃過半塊糕點，饜足般起身，好好落座吃飯。
飯后江芹以消食為名，去散了一會步。
再次回到內室，宋延已經洗漱完畢，只穿著一身里衣，正低頭脫靴。
滿室紅撲撲的，喜氣洋溢。
內室再大，卻容不下多一張床，哪怕多一個榻也好，江芹站在屏風旁，暗暗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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