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徑愣怔良久，報以一笑。

　　是啊。

　　分不清，可那又如何。

　　他無父無母，孤苦半生。這世上，對他報以真心人又有幾個？無論李道生皮骨下的人是原來的他，還是不知在什么時候，改換成的旁人。

　　對他來說,  授以精妙法門，恩同再造，就是他的師父。

　　“不正如大人對宋兄真摯之情嗎？”陳徑笑道。

　　從前溫潤如玉，冷峻清貴的不世奇才，到現如今手段狠厲，不可估量的驚世狂物,  對江芹來說,  有分別嗎？她不也信誓旦旦說過，不會厭棄宋延。

　　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依舊心志不改？

　　外面的天光，應該十分明亮吧。

　　他雖然看不到，隱約也覺刺目。

　　不過，很快，他就能看見了。

　　“大人與其想著見我師父，不如準備一身素服，預備預備，為榮玉衡收尸吧。”

　　江芹背影一凜。

　　手中帕子滑會盆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裳。

　　陳徑這一次學聰明了，不再拐彎抹角，在她威視之前，將宋延的計劃和盤托出。

　　說到最后，嘆道：“其實宋兄早就對榮玉衡起了殺心，大人一包天青草，恰好助了大人。想來懸崖絕地里，那個病秧子服了草藥身體初初轉好，對大人應當是感激涕零，不疑有他。人已經去了,  或許事也辦妥了，等著回來和宋兄復命呢。這等妙計，就連我也自愧不如。”

　　江芹望了一眼床榻上面如白紙的宋延，心如刀絞。

　　“破軍的青雀舫為師父提供了多年供養，卻不知道，他的唐大人，就在司天監中，就是技不如他的那一個。他心誠，一心想要復國，顛覆大梁。即便破軍魔核被毀，師父說了，允諾過他的事，必然會做。待紫微天星墜落以后，中州大地只會留下吳越國，吳福元也會登基稱帝。”

　　“說來，我師父也曾是吳越人，應龍蓮花印的威力，大人是見識過的。師父一手創辦吳越國師堂，為國遴選天資最強的血脈，破軍是其中翹楚。可嘆,  天軌留給吳越的時間，太少了。”

　　少得瞬息萬變。

　　在向大梁皇帝奉表歸降之后，海龍王與太子相繼死去。

　　師父說這是天軌，這是天道。

　　破軍不肯依從，力圖以一人之力，力挽狂瀾，與天相抗。念在百年前世的緣分，也念在破軍這份與天爭恨的心志，他才決定幫他一把。

　　傳授以先漢寄生法門。

　　天道無情，神仙無情。

　　一個沒有凡人情感的天軌機器，一群沒有凡人情感的仙軀神骨。

　　他們如此高高在上，又豈會在意，人間聊聊眾生說不盡的苦難？

　　陳徑自覺領悟了師父的苦心。

　　也知道宋延意志不振，甘心情愿讓濁氣主導自己的緣由。

　　在他告訴宋延，天梯是神族親手斬斷的時候，想必宋延的感受和他一樣吧。

　　修門弟子，最為渴望達到的修煉巔峰，竟又是一片無間地獄！

　　既然如此，修與不修又有什么分別。不得不說，宋延的主意很好，在諸神眼下成婚，與一只陰山大妖。天界的老頑固看見，豈能繼續高枕無憂？

　　昆侖山曾是神族的埋骨地。

　　終將再葬一群仙骨。

　　只是天上的仙人，又有哪個，膽敢入凡塵迎此一戰呢？

　　恐怕萬中無一。

　　人間血流成河，戰事頻仍，對他們來說，遠遠不如凡人修仙，一改凡胎肉體，進入仙界這件事的威脅大。

　　“大人，可還有其他吩咐？若沒有，恕陳徑告辭。”

　　陳徑姿態恭敬地拱手。

　　“慢著。”江芹道。

　　陳徑走到門邊，腳步頓住：“大人還有吩咐？”

　　“素服我這兒沒有，沒法借你一穿，天書堂那兒，你還是快些趕去，為你的人收尸吧。”

　　她的話，輕飄飄，如同一根羽毛落下。

　　聽進陳徑耳朵里，仿佛一記重拳，砸得他心底發寒，涼意在身體中肆虐，如鯁在喉。

　　天書堂，正是關押榮玉衡與吳福元的地方。

　　他昨日給的地圖，是假的。

　　并沒有透露關押榮玉衡的真正所在，既然這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難道她已經先下手了？！陳徑猛然回頭，呼吸不順。

　　“還有要緊話想對我說？”江芹立在原地，透過屏風望向他。

　　陳徑語塞，呆立片刻，拂袖離開。

　　袍角如風似的，擦過門扇，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江芹低頭，看著手心同心咒法印，微微蹙起眉頭。

　　半個時辰前。

　　天書堂外。

　　風聲急催，嗚咽呼嘯。

　　整座書堂孤零零地懸浮著，四面法咒突然閃爍起來，金光迸濺，堂內明明暗暗。

　　樓上女子哭喊聲愈演愈烈。

　　榮玉衡與陸田已然從哭喊聲中分辨出，樓上關押著的少女應該就是許國大長公主趙蓮珠與駙馬吳明輔所生獨女，宜春郡主吳福元。

　　她竟也被關押在此。

　　京城一役，宮闈巨變，朝堂風云涌動，京師妖魔橫行。

　　吳福元雖然貴為皇室宗親，但如今無父無母，身份低微尷尬。對于一個一派天真的少女而言，這些轉變突如其來，一下子沖垮了她所擁有的一切。

　　而今又被挾持在此，如何能不癲狂。

　　只是他二人如今泥足深陷，不知該怎么施以援手，幫助樓上的少女。

　　兩人正說話，門外閃爍金光突然暗淡下來。

　　“吱呀————”

　　門扇驟開，一道罡風竟將其中一面摧折倒地，轟地一響，滿堂老塵飛揚。

　　陸田登時戒備，渾身肌肉繃緊，雖然手上沒有寸刃，大臂一揮，隨手操起一截折斷的木板，起身正想防備。

　　塵霧飄揚，茫茫然如同一場大霧。

　　霧中飄出一道熟悉女聲：“六郎，是我，我來救你了。”

　　陸田與榮玉衡，一前一后，一站一坐。

　　兩人俱是悚然震驚。

　　眼看揚塵散去，茫茫灰煙中走出個熟悉的身影，晨光將她身形描摹，猶如鍍上一層凌光。

　　“江姑娘？！”陸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頭看著榮玉衡，“公子，你也看見了嗎？”

　　還是他在做夢？

　　榮玉衡此時神情不比他好多少，可見不是他在做夢，江姑娘竟然找來此地，破開了阻礙他一夜的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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