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史學(xué)泰斗的落幕
鄉(xiāng)試之前,阮元也得到了兩日時間安歇。只是身為浙江巡撫,平日與同好交往又多,該來的故人好友,總也不會少了。這一日錢大昕因秋闈將近,自己講學(xué)的蘇州紫陽書院暫時停課,閑來無事,又聽聞自己《三統(tǒng)術(shù)衍》、《十駕齋養(yǎng)新錄》二書已由阮元刻成,便也到了杭州,想著再找阮元為之作序。
那《十駕齋養(yǎng)新錄》是錢大昕畢生所學(xué)之大成,其中經(jīng)史地理,考辨訓(xùn)詁之事,一時兼?zhèn)洹S绕涫瞧渲幸繇嵵畬W(xué),已有“古無輕唇音”、“古無舌上音”等創(chuàng)見,今日音韻聲母研究,錢大昕實開其先河。
阮元上一年受錢大昕所托,為之刊刻,這時終于成書。想著自此一來,自己學(xué)問便可流傳千古,錢大昕自也欣喜,對阮元道:“伯元,這《十駕齋養(yǎng)新錄》作序之事,我左思右想,也是非你莫屬了。哈哈,不知為何,這次見了你,卻也想起你我初遇之時,我與你恩師金圃先生,言及伯樂相馬之事,這千里馬常有,伯樂卻不常有啊。治學(xué)之人,也是如此,國朝著書立說之人數(shù)以百計,可像伯元你這般,既能成一家之言,又能助其他學(xué)人刊刻著作之人,卻也是屈指可數(shù)了。或許百年后,咱們的晚輩說起咱們,你僅憑這刊刻之功,便可立為國朝學(xué)人之中堅,也說不定呢。”
“先生真是謬贊了。”阮元也不覺笑道:“其實學(xué)生為官之余,也一直關(guān)注治學(xué)之事,可總是無奈閑暇時間無多,只得擇取學(xué)問中最為關(guān)要之處,加以考辨,至于注釋一經(jīng),自成己說,確是再無余力了。似如此,學(xué)生只得做個助人刻書之人,治學(xué)成就高下,便也不在意了。”
“伯元,你那幾篇著作,老夫卻也看過,老夫倒是覺得,你乃是國朝學(xué)術(shù)之中,少有的集大成之人啊?”錢大昕道:“這‘格物’、‘一貫’、‘仁’、‘心’、‘良知良能’之道,自宋明時起,便即眾說紛紜,多少人徒以程朱之學(xué)自矜,又有多少人空以陽明之學(xué)相尚,但究其本源,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凡事自憑己意,妄自揣摩圣人之念,最終也不過是曲學(xué)阿世,徒留笑柄而已。亭林先生懲明季之弊,首倡實學(xué),務(wù)求經(jīng)世致用,開國朝經(jīng)學(xué)之先河。可惜漢唐舊學(xué)荒廢已久,亭林先生終是不能與經(jīng)典之中有所深耕。此后松崖先生、東原先生,或許……還有老夫,也是盡心于經(jīng)史,方使圣賢之言,一一皆有依據(jù),可沉浸經(jīng)典日久,這實用之道,卻反而有所荒廢。但你不一樣,你兼吳皖二派之所長,言而有據(jù),根基已足,更兼推崇實踐,以圣人本意,歸于這浙江政務(wù)之中。你言語中不言經(jīng)世,卻是實實在在的做到了經(jīng)世致用啊。這樣看來,國朝之學(xué),圣賢之道,當于你一身,得以大成!如此想來,老夫卻也是不如你啦!”
“先生這樣說,卻讓學(xué)生如何擔待得起啊?”阮元也不禁謙辭道:“先生之學(xué),兼通經(jīng)史,天算地理,金石小學(xué),無一不通,若無先生,則學(xué)生至今,恐猶不知天地之廣闊,若無先生,則天下生民之事,學(xué)生恐至今尚有懈怠。何況學(xué)生想來,為官治學(xué),其難能之事有九,先生獨一力成其九難,以此,先生足以垂范于后世!學(xué)生能與先生相識二十載,幾番得先生點悟,已是莫大的榮幸,至于其他,學(xué)生絕不敢凌于先生之上。”
“罷了,再這樣下去,你我還不得繞進這個圈子之中,再也出不來了啊?”錢大昕笑道:“其實老夫這一生,也不能說全無遺憾,《元史》只修了氏族表、藝文志等數(shù)篇,至于修成正史,卻是做不來了。但這些年來,老夫眼看高宗皇帝末年弊政漸去,看著你在浙江,也是大有作為,老夫卻也安心了。但是伯元啊,正所謂‘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越是這表面的太平繁華,有時卻越是害人啊。其實我也清楚,高宗末年弊政,也不完全是因和珅之故,究其根本,還是許多人安于這表面的太平和樂,進而不思進取,以至于原有的舊制,逐漸被那些小人所利用,時間久了,弊端也就顯現(xiàn)出來了。唉,只可惜這大清朝廷的袞袞諸公,有多少猶在夢里啊?伯元,老夫自愧,只覺沒資格與你說這些。但正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你后面的日子還長著呢,可一定要謹記今日勤勉惠民之事,不要懈怠啊。”
阮元也當即作揖拜道:“先生之訓(xùn),學(xué)生自當銘記。”
“你為政之時,可有掣肘之人?”錢大昕忽然問道:“老夫雖然在蘇州教學(xué),你清剿海寇之事,卻也多有耳聞,聽聞去年披山洋一戰(zhàn),今年定海北洋一役,都完全可以剿滅蔡牽,使海上再無波瀾,可蔡牽卻兩次逃脫。怎么,是玉德在福州牽制你嗎?”
“這……學(xué)生不敢妄言玉總制。”但話雖如此,阮元也將兩次海戰(zhàn)中的一些關(guān)要之處,講給了錢大昕聽。
“伯元,我知道,那玉德是旗人中詩文首屈一指之人,你對他多有不舍之念,也在情理之中。”錢大昕道:“但玉德之事,與這天下太平相比,孰輕孰重,你可要有分寸啊,老夫倒是想著,他玉德官品高你一級不假,可你是浙江巡撫,也有自己能做的事,切不可一味順從上司,竟將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都棄而不顧了。既然皇上已經(jīng)給了李長庚總統(tǒng)閩浙水師之權(quán),你不如再請皇上下一道令,許李長庚所部,不論閩浙海域,只要有蔡牽消息,便可進剿,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玉德也就沒法再做文章了。”
“多謝先生教誨,這大小之別,公私之辨,學(xué)生是清楚的。”阮元也對錢大昕道。
“哈哈,天下太平,這四個字說來容易,想真正守住這天下太平,可不好辦啦。”錢大昕與阮元暢談許久,只覺精神無比輕松,竟似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一般,便即站起,一邊向阮元作揖拜別,一邊也不禁嘆道:“老夫這輩子,算是太平地過去了。但是伯元,你這一代的太平,就要由你來守住啦!”
“學(xué)生……拜別先生。”阮元聽著錢大昕之語,卻隱隱感覺,這竟是二人的訣別之日。心下不覺惆悵,便也鄭重對錢大昕拜過,將他送到了撫院門前。
“哈哈,老夫這一生,官至四品,不可謂不達,歲開七秩,不可謂不年,插架圖籍不可謂不富,研經(jīng)思史不可謂不勤,因病得閑,因拙得安,亦仕亦隱,這一生,又有何遺憾,有何牽掛呢?伯元,若是你也能如老夫一般得此一生,那該是何等幸事啊,哈哈!”錢大昕卻似再無拘束一般,與阮元的話說著,腳下卻也不停,不過片刻,便即消失在了阮元視野之中。
兩個月后的嘉慶九年十月二十日,阮元將刻成的《十駕齋養(yǎng)新錄》與自作之序,一并送到了錢大昕所在的紫陽書院。錢大昕欣喜之下,當即為阮元回了信。卻不想到得這日傍晚,錢大昕便即溘然長逝,得年七十七歲。
附記:
阮元稱贊錢大昕“九難”之說,見于阮元《十駕齋養(yǎng)新錄序》其言曰:先生講學(xué)上書房,歸里其甚早,人倫師表,履蹈粹然,此人所難能一也。先生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論必執(zhí)其中,實事必求其是,此人所難能二也。先生潛揅經(jīng)學(xué),傳注疏義,無不洞察原委,此人所難能三也。先生于正史、雜史無不討尋,訂千年未正之訛,此人所難能四也。先生精通天算,三統(tǒng)上下,無不推而明之,此人所難能五也。先生校正地志,于天下古今沿革分合,無不考而明之,此人所難能六也。先生于六書音韻,觀其會通,得古人聲音文字之本,此人所難能七也。先生于金石無不編錄,于官制史事,考核猶精,此人所難能八也。先生詩古文詞,及其早歲,久已主盟壇坫,冠冕館閣,此人所難能九也。合此九難,求之百載,歸于嘉定,孰不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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