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阮元的妥協(xié)(上)
次日一早,阮元便再次來到了廣興寓所之前,進(jìn)了門后,只覺房中陳設(shè)、紙張樣式,竟與上一日無甚區(qū)別,也不知一天的工夫,廣興和他的下屬到底做了什么。反倒是廣興看起來尚屬客氣,見了阮元,主動上前問道:“怎么樣,阮侍郎,想好了沒有?咱們這出差一次,總也不能讓下面的人吃苦受累不是?”
“所以,廣侍郎的意思是,想讓我出錢給他們了?”阮元也不再客氣,正面問道。
“哈哈,阮侍郎,你還是很聰明的嘛?”廣興看阮元終于明白了自己意思,也撫掌大笑道:“其實啊,您早些領(lǐng)悟了我的話,我看這件案子啊,早就辦完了。你看,馬中丞的一千兩銀子,已經(jīng)送來了,阮侍郎,我記得您也做過六年巡撫,怎么,您可不能瞧不起下面這些辦事的弟兄啊?”看起來,廣興不僅想著讓阮元出錢,而且阮元若是出錢少于一千兩,可能廣興都不會善罷甘休。
“廣侍郎,他們到底缺多少東西,你要我們出這么多錢來補(bǔ)貼公用?若只是缺些紙張飲食用度,我可以貼補(bǔ)一二,可你這樣獅子大開口,試問將來若是外人知道了,他們要如何信服啊?”阮元聽著廣興一張口就是一千兩銀子,自然有些按捺不住,便想與廣興理論。
“阮侍郎,你當(dāng)這開封是什么好地方嗎?”廣興依然不知收斂,仍與阮元辯道:“我告訴你,他們平日在京城當(dāng)差辦事,苦是苦了點,可那畢竟是京城啊?這開封滿地都是水坑,北面那黃河比這座城都要高,也不知哪天一不小心就要傾瀉下來。讓他們來這里辦事,你不再加點錢,那他們憑什么給你賣命啊?平日紙張要用錢,飲食要用錢,出行費(fèi)用能奏銷的也就一半,您再不多幫幫忙,這案子還有誰能辦啊?再說了,這河南大小官員,我看最不清楚這件事的,也就是阮侍郎您了,您想想,若是您五六日前,或者半個月前,就想清楚這其中因由,早些把這一千兩銀子出了,或許咱們現(xiàn)在啊,已經(jīng)在回朝廷的路上了,耽誤他們這許多日,難道還是我的錯不成?”這話說得出來,竟似原是阮元不懂規(guī)矩,才連累了這許多辦案吏員,多在開封耗費(fèi)了半個月時間。阮元心中自也惱怒,若他不是平日涵養(yǎng)深厚,說不定已經(jīng)和廣興對罵上了。
“廣侍郎,你……你怎得變成了如此強(qiáng)詞奪理之人?”即便如此,阮元也終于克制不住,對廣興怒斥道。
“阮侍郎,這不是我強(qiáng)詞奪理啊?”不想廣興還有借口:“您為什么不這樣想一想呢?要是當(dāng)日那黃明歧陳鐘琛之事,您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樣讓他們過去了,那這件案子也早就辦完了。現(xiàn)在嘛……哈哈,你看。”說著,廣興又向另一側(cè)的兩個箱子一指,道:“黃明歧的五百兩銀子,陳鐘琛的一千兩銀子,也都到我這里了。他們可要比你聰明啊,你問過他們次日,他們就主動到了我這里,說咱們辦案不易,愿意出資相助。阮侍郎,你說我這……一邊我收了他們的錢,一邊你不由分說要求彈劾他二人,對這些下吏你又不愿出一兩銀子接濟(jì),我還要相助于你,這于情于理,好像都說不通啊?”
阮元聽著,也直覺眼前一片黯淡,似乎自己彈劾黃陳二人之事,反倒已經(jīng)把自己逼進(jìn)了絕境。如果自己不給廣興送這筆錢,廣興看來是一定不會幫自己了,可即便自己撤回對二人的彈劾,就能解決這時的問題嗎?自己彈劾二人之事,河南大小官員知情,這些吏員也都知情,隨時可能把這件事透露出去,那樣還不如花錢免災(zāi)。總之,給廣興主動“獻(xiàn)金”,或許已經(jīng)成了這時最不壞的選擇。
廣興看著阮元神色越來越不對勁,也對他笑道:“阮侍郎,怎么看你的樣子,這出一筆錢,就跟要你去行賄一樣呢?這種事啊,平日不過稱之為‘饋遺’、‘捐納’,本就是禮尚往來,聊表心意之事嘛?阮侍郎,現(xiàn)在這時節(jié),若是這些銀子您都一毛不拔,那還能干成什么事啊?哈哈。”
阮元清楚再與廣興爭辯也是無用,只得先辭退了廣興,自歸自己館舍之內(nèi)去了。幾人聽了廣興之言,這時也都鴉雀無聲,畢竟廣興才是正印欽差,若是他這一關(guān)過不去,這件案子最后也很可能草草結(jié)案,到時候阮元所發(fā)現(xiàn)的河南弊政,也同樣得不到任何解決。
沉默許久,楊吉也率先開口道:“伯元,二位相公,難道咱們……就真要給那廣興銀子,他才能辦事不成?”
“還有什么辦法呢?”王引之也不禁感嘆道:“這事說起來,也不是老師的錯,老師也是一心想著,要革除這河南賬目之弊,卻不想……不想早就中了廣興的圈套。皇上那邊我也清楚,估計這件事就算咱們報給皇上,過得一年半載,他廣興還是廣興。到時候萬一他變本加厲,又來傾陷老師,那又要如何是好?總之,現(xiàn)在最不差的辦法,可能也就是破財免災(zāi)了。”
“那……連皇上都管不了這廣興了嗎?”楊吉對于幾人商議之中,竟一直在忽略嘉慶,也明顯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楊吉,難道皇上那邊,我們就沒考慮過嗎?”孫星衍也無奈道:“只是這廣興在我看來,其奸詐之術(shù),更甚當(dāng)年和珅啊?楊吉,我們可以找皇上揭發(fā)廣興,可我們總要有證據(jù)吧?這也是那廣興最為無恥之處了,若說和珅是愛財如命,這廣興就是滑不溜手啊。在山東的時候,我就查過他用錢底細(xì),卻發(fā)現(xiàn)他把大半所得銀錢,都用在了公費(fèi)之上,你說他怎么用?所有吏員當(dāng)差辦事,用筆用紙,他全都要挑最好的,用紙稍有不合規(guī)矩之處,直接就要換紙。屬吏出行,必用最上等的車馬,平日飲食用度,更是極盡奢靡。又或者,屬吏自己取了銀子去,他也不管不顧。哼,自己用錢絲毫不知儉省,到了我們面前,卻一個勁的說用度不足,讓我們協(xié)助公費(fèi)!可反過來說,也正因如此,想抓廣興的把柄,卻要比和珅難多了。他把那么多錢都用了出去,自己還能剩下多少?就算我們彈劾他濫行勒索,若是皇上真的查下去,很可能他手里根本沒有多少銀子,真是一個死無對證啊……所以我來之前,就只盼著伯元辦事小心,千萬不要和廣興有任何瓜葛,否則只要被他纏上,后面的事就難辦了。可沒想到,竟還是……”只是孫星衍也清楚,阮元力主徹查黃陳二人,這件事怎么說也是彰明法度之舉,卻也不能說阮元錯了。無奈之下,竟也再想不出任何辦法,只得仰天長嘆了。
“淵如兄,看來,小弟這次,又要做一件對不起淵如兄的事了啊?”阮元也對孫星衍苦笑道。
“罷了,若只是給他些銀子,還能把河南的案子辦了,伯元,我倒是也不該指責(zé)你什么。可是啊……”孫星衍也清楚,阮元即便真的出了這一千兩銀子,也并非純心賄賂廣興,所以也不愿再行責(zé)備,可想著這些年控案之事,卻也不由得感慨道:“皇上力查京控,本是為了讓下面百姓能夠伸冤,下面官員貪賄之事可以及時上聞。卻不想……現(xiàn)在的京控,竟被這些小人鉆了空子,成了他們大肆鋪張、公開濫用國庫公帑的借口!你們說這世道,究竟何時……何時才有重現(xiàn)清明的那一日啊?”
可是這個問題,即便博學(xué)如阮元和王引之,卻也一時陷入了沉默。
無奈之下,阮元也只好給揚(yáng)州去了信,囑托孔璐華將伊秉綬兩年來支給自己的一千兩報酬先行裝船,送來開封。孫星衍自知不能久留,當(dāng)夜便即辭了阮元和王引之,自歸濟(jì)南去了。這次難得的相會,最終留下的也只有遺憾。
不過對于京控中逐漸出現(xiàn)的問題,嘉慶到了這個時候,也已經(jīng)有了不少耳聞。這日他也特意召見了兩年來多有查辦控案的英和,與他問起了其中內(nèi)情。
“英和,這兩年來,你辦理的案子,朕心里都有數(shù)。”看來經(jīng)過兩年的磨練,英和在實際斷案方面也終于有了成果:“朕看你這次斷案言詞,簡明精當(dāng),前后因由也一一清楚,這樣看,也是為朕平反了一件冤案啊。你就先回工部去吧,以后,朕還有要事需要你呢。”
“謝皇上栽培!”英和感激道,看起來,自己重新進(jìn)入軍機(jī)處,似乎也是大有可能之事了。
“不過,這公費(fèi)開支,朕倒是不太明白了。”嘉慶看著一邊英和呈上的賬目,也不禁向他問道:“這次你們出京辦案,朕一共也就任命了你們兩名欽差,其他隨從郎中、員外郎各一人,這用的人也不算多啊?可是就這樣,你們這一路的開支,竟還有五千兩之多,你們這錢,到底都是怎么用的啊?”
“回皇上,此事……其實臣等外出之際,確已盡力節(jié)省開支,臣等主官所用,不過常度,可臣等再怎么節(jié)省,總是要有屬官相從,其中開支,便絕不會少了。”英和答道:“而且這些年來,也多有京官在京控之時,以朝廷用度不足為由,讓各府縣各出錢糧,用以補(bǔ)貼公用,久而久之,許多府縣便寧可多加準(zhǔn)備,京中官員來了,便竭力奉迎,各府縣亦多有饋遺,唯求京官衣食用度無虧。是以近年京控,但凡京官外出,這一行開支,便決計少不了的。”
“那……依你之見,若是嚴(yán)令各處府縣,日后凡有京控要案,一律不得饋遺,如何?”嘉慶問道。
“回皇上,這種詔令,只怕下屬府縣,無人能如實照辦。”英和答道:“眼下地方物價,相較于幾十年,甚至十幾年之前,都有上漲,各處辦案,少不了雇用本地吏員辦事,若是錢給得少了,勢難將控案辦成。可每次朝廷能支給的公用銀錢,卻又有限,大半開支,還是要由府縣自行支出,而且又不能報銷。更何況許多府縣,早已形成了攀比之風(fēng),今日這個府供應(yīng)朝廷三百兩,明日那個府就是四百兩、五百兩。如此情況,似乎也并非一紙嚴(yán)禁所能根絕。”
“真是沒想到啊。”嘉慶也不覺嘆道:“朕本來是想著,這京控之事,能夠保證地方冤案,不至于因地方府縣官官相護(hù),竟使良民沉冤難雪。凡地方不決之案,京中代以操辦,也能使各處府縣豪強(qiáng),不致官民勾結(jié),合謀侵害百姓。可這些年下來,地方僅僅供應(yīng)京官,竟要多出這許多開支。長此以往,也難怪有些地方,虧空一直補(bǔ)不上了啊?”
“皇上,臣倒是以為,京控之事,應(yīng)有常度,方能絕其冗濫。”英和也勸諫道:“眼下京控,確有一弊,便是無論案件在地方府縣藩司,是否經(jīng)過判決,只要入京呈控,皇上與眾大臣議定應(yīng)當(dāng)審理,便須派出京官外出審案,如此一來,百姓便會倍加依賴朝廷,進(jìn)而有許多百姓不知常法,竟而入京妄加呈控,朝廷的負(fù)擔(dān),自然就多了不少。而且,府縣決獄的本職,也漸漸被京控取代了。若是能在控案之上加設(shè)限度,令地方未曾審定之案,朝廷便不接受京控,或許,就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妄控了。”
“很好,你也先退下吧,京控之事,看起來朕也不能再無動于衷了。”嘉慶感嘆道。
這日英和便即告退,很快,嘉慶也果然聽從了英和等人的意見,對京控進(jìn)行了進(jìn)一步調(diào)整,規(guī)定案件若未經(jīng)地方撫院藩司,府縣衙門審理,便不能直接入京呈控,這樣一來,京控案件也確實減少了許多,很多百姓僅因小事便隨意入京呈控之事,也逐漸消失無聞。同時,對于地方濫行饋贈之事,嘉慶也一再申明,所用不得超過正常開支數(shù)額,否則即便僅有饋贈之舉,也需追責(zé)地方官員。
而英和在數(shù)月之后,也再次得到了進(jìn)入軍機(jī)處的機(jī)會,可這一次,卻正如托津先前所料,嘉慶在軍機(jī)處中并不需要更多大臣主事,結(jié)果英和僅復(fù)任軍機(jī)大臣數(shù)月,便又回到了工部。嘉慶對英和的重視,終是不能再超過托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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