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阮曹之爭(二)
“曹太傅,國朝科試,四書主程朱章句,可并非凡事皆要唯程朱之念是從的意思。先前科試,考生講論經術,多有兼采國朝松崖、東原諸前輩之意者,也往往可以得到取錄。我初迎鄉試,座師文正公便以慎修先生《鄉黨圖考》為本,凡‘過位’之語能得慎修先生之意者,悉予取錄,為何曹太傅主持會試,竟要對程朱之意如此苛刻呢?”阮元自然不會認同曹振鏞唯主程朱的觀點,便即以自己實際遭遇為例,向曹振鏞反駁道。
“阮中堂,要不咱們再看這一句吧。”曹振鏞卻也沒有直接與阮元辯駁,而是打開了第二場的一張試卷,向阮元問道:“你且看這一句‘滿盛不仕,故非謂管仲之器小’,此人之言,與《論語》之意大有不合,《論語》言及:管仲之器小哉,此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說管仲并非器小之人。舉子應考,《四書》自當倒背如流,可他偏偏在這定論之上胡言亂語,這不是荒誕,又是什么呢?”
“曹太傅,若是只看《論語》之人,自然可以說管仲器小乃是至論。可如今博學之人,天下間并不少,讀書人也應該知道,管仲自己便即留下一部著作,即是《管子》啊?”阮元對于這個問題自然也不陌生,便即引經據典,向曹振鏞駁道:“讀書人往往認為,管仲驕奢,是以器小。卻鮮有人知,驕矜自滿,本就是管仲生前之大忌!《管子.樞言》有云:‘釜鼓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重令》云:‘地大國富,人眾兵強,然而與危亡為鄰矣。’《白心》云:‘滿盛之國,不可以仕任’,《樞言》又云:‘人之失也,以其所長’,此數語俱可言明,驕矜自滿之害,管仲實非不知,可管仲猶有奢侈之舉,這便是為了讓外人清楚,齊國尚有不足之處。若是管仲嚴守操行,其人完美無瑕,那外人言及管仲,言及齊國,就只會留下盛贊之語,卻無憂慮之念。若是管仲和齊國,都再無一人言及其弊病,那其人其國,才是衰亡無日!管仲驕奢,正是為了讓世人有所進取,后人不讀《管子》,故而誤解了管仲,可如今國朝經學昌明,難道我們還要囿守舊論,苛求管仲不成?”
“阮中堂,您果然是博學之人啊,老夫方才就想著,此人言及管仲并非器小,定有其用意,如今聽中堂之言,才清楚此人有何依據啊。”不想阮元所言,竟皆在曹振鏞意料之中,而曹振鏞聽著阮元之言,也繼續向他問道:“可是阮中堂,您覺得這公平嗎?《管子》也好,戴震也罷,還有中堂最開始說的《文獻通考》和《二十四史》,能讀這些書,那確是學識淵博之人,可如今天下各省,文教高下全然不同,這個中堂在云南做官,應該清楚啊?我看這卷子位置,也知道多半是江南考生,江南有的是藏書人家,可陜甘呢?云貴呢?這些省份哪有那么多藏書,讀書人又有什么條件,能把這些書都通讀一遍呢?若是按中堂所言,真的讓此人中式,此人于同儕之間,必然盛氣凌人,賣弄學問,而究其根本,不過是此人生在錦繡繁華之地罷了,那其他同科進士,卻要作何感想?不說別的,這《論語》之言,對于天下大半學子而言都是萬世不易之至論,其他人因為奉行圣人之言,方才取了進士,此人言語看似有理有據,卻全然否定了《論語》之言,若是這件事被其他考生知道了,他們會怎么想?憑什么這樣一個立論與他們截然相反之人,一樣可以取進士,和他們一起做官啊?中堂取錄此人,難道是為了告訴世人,苦讀《論語》,終究無用嗎?”
“那曹太傅就不怕,你將此人黜落,竟而失了一個人才嗎?”阮元也當即反問道。
“人才?阮中堂所言,竟是什么樣的人才啊?”曹振鏞又打開了那人第三場的試卷,指著其中一處應答文句向阮元問道:“阮中堂再看這一句,我記得這一句問的乃是《左傳》是否為左丘明所撰,你看是也不是?”
“不錯,但此人之言我方才看過,依他所言,左丘明確是撰寫《左傳》之人,有何不妥啊?”阮元也反問曹振鏞道。
“自然沒什么不妥。”曹振鏞也向阮元道:“可此人僅僅這一個條目,前后所答,竟有四行之多!按一般的策論應答之法,一個問題只需回答一兩句,最多一行,已經多有冗余,此人一個問題就回答了四行,這不是繁瑣又是什么?他應試言語便如此繁瑣,日后為官,自不免遲延拖沓,朝廷取錄這樣的人做進士,又有何益呢?”
“曹太傅,您評價‘冗余’和‘繁瑣’的標準,就是文字多寡嗎?”阮元自然不會認同曹振鏞之念,也當即駁斥道:“當今讀書人有所立論,講究的乃是言必有據,依據越多,其言語也自然愈加可靠,依據不足,又何以證明其言為真呢?比如刑案,證據從來是越多越好,只有充足的證據,才能讓官員斷案之時準確地定罪量刑!此人言語雖多,但論據充足,自《史記》、《漢書》而至《太平御覽》所載桓譚《新論》,一一畢見。這不是更容易證明,左丘明就是撰寫《左傳》之人嗎?”
“阮中堂,朝廷取錄進士,是為了讓進士進入翰林六部,亦或外放州縣,去辦事的。若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為了什么言而有據,寫一篇文章都這般繁瑣,那朝廷要他辦的事,他何時才能辦成啊?”曹振鏞又指著另外一句,向阮元問道:“還有這一句,這句原本只是讓考生列舉一二前朝保甲之事,可他為何要在后面多寫了一大段,說什么臺灣本應設兵以守,兵力不足,自當重用保甲,保甲之設,足使海不揚波呢?這張卷子,問到他臺灣駐兵之事了嗎?”
“曹太傅,此人先前文句,已將前朝保甲之事言明,即便多出這幾句,又有何不可呢?”阮元眼看俞正燮雖然多出數句,卻并未答錯原題,心中自然放心,道:“更何況此人之言并非空言,此處亦多有實據可以作證,臺灣設兵以守,此言出于施瑯《靖海記》,臺灣入版圖,而海不揚波,此亦《臺灣府志》之語,并非他一人之妄言。更何況臺灣之南,荷蘭久居噶啰巴(即今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又曾奪臺灣而居,此為外患,去年張丙陳辦之亂,前后三月方得平定,官兵調度,往往因之于福建內地,此為內憂,臺灣有此內憂外患,故保甲之語,先及臺灣,我以為并無不妥。”
“阮中堂,朝廷取錄進士,是要讓進士為朝廷效力,可不是為了讓進士自作主張,賣弄學問的。”曹振鏞又向阮元道:“阮中堂不妨再想一想,此人若真是取了進士,入翰林擬定詔旨,亦或進入六部主稿,他言語如此繁瑣,所擬詔旨,所書公文,有幾個人能看得下去?朝廷擬定誥敕,六部繕寫奏本,若是都像他一樣自作主張,想到什么就寫什么,那這些奏本誥敕,是皇上、六部大臣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呢?朝廷給他繕寫文稿,草擬詔書的機會,是讓他賣弄自己才學,借朝廷之力謀求私譽的嗎?”
“曹太傅,朝廷取錄進士,是要儲備天下人才,使天下有才之士,皆能為朝廷所用,若是天下人才皆在朝廷,朝廷辦事,才能無往而不利!”論及科舉本身的目的,阮元之念卻與曹振鏞相反:“如今是守成之世,說一句天下太平并不為過。可是天下大勢,從來便是運會平陂相乘,非常之變,往往當承平既久,萌蘗蠢兆于其間。按照曹太傅的想法,朝廷取錄進士,就只是為了讓進士在翰林六部辦事,至于進士才學多寡,一概不問,那久而久之,朝廷之人,必將盡數成為拘守繩墨之輩,萬一天下有變,就會出現馭之無術,措置張皇的結果,到時候距離亂世也就不遠了!可若是進士能夠盡得天下人才,一旦有變,往往便會有才學兼備之人,可以防患于未然,即便大患已成,他們依然可以挽狂瀾于既倒。那什么人最有可能是鄉野間的人才呢?自然便是學識、見識俱皆豐富之人!昔日東坡先生應舉,其策問之言多由自撰,歐陽永叔仍然以為其人才華橫溢,惜其才而取之。試想若是東坡先生竟因言辭乖張,竟而不得取錄,那東坡先生許多絕佳詩文,豈不是便要湮沒無聞了?”
“阮中堂既然說到東坡先生,那老夫倒是想問一句,東坡先生為官一世,是‘防患于未然’了呢,還是曾經‘挽狂瀾于既倒’呢?都不是啊?東坡先生一生為官坎坷,少年時有宰相之望,后來卻只能流連州郡,為一守令之才,花甲之年,尚遭貶黜,身返中原,便已是幸事。阮中堂舉東坡先生的例子,是想著告訴后世進士,做官就不要擔心播遷貶謫,只管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嗎?阮中堂,您少年早達,督撫天下三十年,如今登臨宰執之位,東坡先生與您相比又算什么呢?您今年也七十了,東坡先生像您這個年紀,那早就不在人世了,您一生順遂,看東坡詩文,也只見其樂觀曠達之語,卻不能深究,那般言語之后,竟一句句都是數不清的苦楚啊?早知如此,歐陽文忠公當年取錄進士的時候,就應該早早將其黜落,斷了他入仕之念,東坡先生做個平民百姓,都要比這樣的一生太平啊?所以阮中堂,您如今也想著看這些后輩學子,一個個重蹈覆轍,是嗎?”曹振鏞卻如此向阮元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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