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阮曹之爭(三)
阮元聽著曹振鏞之語,卻也漸漸明白,自己為官取士之道,與曹振鏞大相徑庭,想讓曹振鏞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理念,多半已經不可能了。當然,阮元也不愿屈從于曹振鏞。
無奈之下,阮元只好向其他所有考官問道:“那大人、恩大人,各位同考的翰林御史,今日我有個不情之請,我請求各位大人再給這位考生一次機會,重新評判一次此人應否中式。我有我的理由,此人學問淵博,引經據典恰到好處,并非尋章摘句,亦或炫技之人,他文筆詳瞻,才學之下,猶兼謹慎,更能心懷天下大事,有未雨綢繆之憂思。此等人才若是被我等錯過,至少于我而言,我對不起皇上特賜主試之恩!他一人中式與否,本也無關大局,所以請各位大人從寬而斷,再評判一次此人試卷,如何?”
“阮中堂,老夫心意已決,此人試卷老夫不會予以舉薦!”曹振鏞也向阮元答道:“阮中堂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那這個人就更不能用了。成字二十一號,發榜之時自然會有人記下其人名字,到時候天下人就都會知道,此人是阮中堂得意門生,那對于其他完全通過糊名謄錄選舉出來的考生而言,這公平嗎?”
“那大人,恩大人,二位大人意下如何呢?”阮元再一次向那清安和恩銘問道。
“阮中堂,這……要不還是算了吧!蹦乔灏勃q豫半晌,方才向阮元勸道:“下官也知道,阮中堂學問過人,今日聽阮中堂賜教,方知外人所言不虛,下官也佩服中堂啊?墒侨钪刑,這……這畢竟是掄才大典,是匯聚天下士子的會試。吭蹅冎鞒謺囘@種大事,怎么能不小心謹慎呢?曹太傅說得也沒錯,這個人的文作,確實……確實是不太規矩,這要是取錄了不規矩的士子,那不是相當于說,朝廷科舉體制,都是擺設嗎?若是此人果然尚有才學,就讓他參加舉人大挑去吧,中式之事,下官不敢舉薦了。”
“是啊,阮中堂,此人試卷所言,與程朱先賢全然不同,若是以后之人見到他的試卷,要怎么看我們?”恩銘顯然也不愿取錄此人,向阮元道:“我們卻也清楚,此人學問應該不差,讀的書也比一般舉人要多,可若是只憑借這個,就讓此人中式,那其他落第舉人知道了,會怎么想?因為他們讀書少,就不能考中進士了嗎?他們還是全然信奉《論語》、信奉程朱之人?到那個時候,他們肯定會說我們取錄進士不公,這……這個責任下官擔不起?”
“是啊阮中堂,這些卷子,舉子們也是能夠看到的,到時候他們那邊要怎么交待?”
“阮中堂,您取錄此人,咱們都多一份麻煩,若是就這樣算了,咱們也能少惹些是非不是?”
“阮中堂,下官也以為曹太傅所言方是穩妥之道啊?”
一時之間,賈楨、吳文镕、徐廣縉等人,也紛紛勸阻阮元道。
“你……你們,科舉之事,你們就是這樣應對的嗎?”阮元聽著各人之語,心中也是一陣寒氣上涌,雙手顫抖不止。他實在沒有想到,對于在座除了自己之外的主考而言,科舉會試,就只是一次公務,一次差遣,而其他人所想要做的,也不過是把朝廷交待的差事辦好而已。至于多余的風險,他們一點都不愿意沾上。
“阮中堂,若是您還有什么不快之處,不妨單獨說給老夫聽聽,老夫清楚,他們所念所想,與老夫差不多。若是您能夠說服老夫,老夫可以幫你開導一下他們,又或許……是阮中堂錯了呢?咱們單獨找個地方談談,如何?”不想這時,卻是曹振鏞向阮元提出了交談之語。
“這……有勞曹太傅了。”阮元眼看曹振鏞并無害己之意,想著自己與曹振鏞之間,也確實有許多理念不合之處,不如詳談一次,方才可以了解其中真相,便即答允了他。
曹振鏞卻也不再遲疑,便即站起身來,帶著阮元走向貢院之后一間偏室,二人進了偏室,便也掩了房門。室內四壁蕭然,卻猶有一副座椅,看來是平日考官暫時歇息之所。曹振鏞與阮元各選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隨后曹振鏞便也開口向阮元問道:“阮中堂,老朽是聽明白了,中堂或許也不完全是要留下這個學生,中堂方才所言,是對老朽有意見啊?既然如此,老朽倒是要聽中堂賜教了!
“曹太傅何處此言?我主持會試,便當以取錄賢才為先,至于取士之法,或許我與曹太傅確有不同,但即便如此,我力主取錄此人,卻也與曹太傅無關?”阮元自然反駁曹振鏞道。
“是嗎?不過話說回來,阮中堂這也是第一次單獨跟老朽說話吧?以前在翰林院的時候,阮中堂一年之內,就從七品的翰林編修升到了三品詹事,自是翰林中最為奪目的新科后進,老朽當時不過泯然眾人,看著阮中堂,也確是羨慕啊。那時候,中堂自然是不屑與老朽這般尋常翰林說話了,不知老朽所言,可是事實?”曹振鏞忽然向阮元說起翰林舊事,不想這樣幾句話說得下來,阮元卻也吃了一驚,這時他方才想起,原來自己在翰林之時,曹振鏞也一樣在翰林院供事,只不過那時曹振鏞低調寡言,和其他人也往往鮮有言語,從不顯山露水,自己交友之時自然也忽略了他。但江彩過世時,翰林同僚所送上的挽聯,其中一幅便是出于曹振鏞之手,如此回想起來,對于這個翰林舊人,阮元心中也尚有幾分感念。
“曹太傅,當年翰林之事,太傅言語從來不多,是以我疏忽了,若是太傅始終以此記恨于我,那我給太傅賠個不是吧。但太傅說我瞧不起您,我可以對天發誓,當年我在翰林,從未輕視過任何一位同僚!比钤蚕虿苷耒O答道。
“阮中堂,老朽并沒有記恨于你,只是方才老朽看著中堂對老朽如此針鋒相對,想著中堂心中,多半是有些意見的。也對,中堂的學生竟是何人,他們又有什么朋友,朝野之間,與中堂志同道合之人是誰,這些事老朽大概還是有一些印象的。老朽確實沒有重用他們,所以他們在中堂面前,也沒少說老朽壞話吧?老朽看中堂行止,也猜得出那個人是中堂早就意定之人,要不然,中堂何必大費心機,去做一件沒用的事情呢?”看來,曹振鏞也確是精明之人,對于阮元的情況了解的也不少,倒是阮元聽了他這一番言語,心中吃了一驚。
“曹太傅多慮了,我并不想與曹太傅為敵。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取士之法,曹太傅無論取士用人之道,都……恕我不能茍同!比钤牭貌苷耒O之言,清楚他此次單獨約自己詳談,其實用意絕不只是讓自己說服他取錄俞正燮,便也不再掩飾,將自己對曹振鏞的不滿說了出來。
“哈哈,是嗎?老朽也愿意相信中堂說得是實話,既然中堂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那咱們就談談咱們該談的事吧。只是老朽還有個問題,當時在正堂之上,阮中堂說起如今是‘守成’之世,卻又認為,朝廷不該用那所謂‘拘守繩墨’之人。那阮中堂心目中的守成之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呢?”曹振鏞忽然向阮元問道。
“守成之世,治尚綜覈,大臣當有經世之才,通萬物之變,隨時興利除弊,方能使國朝定制得以施行,官民得以兩便。若是大臣不能博學,亦不能多見,而是苛求于細過,拘執于定例,雖云守成,而不能得!比钤踩绱讼虿苷耒O答道。
“原來如此啊,這樣說來,阮中堂心目之中,理想的守成之人,是英和、那彥成、孫玉庭、蔣攸铦他們,是嗎?”不想曹振鏞說到這里,竟然將阮元最想說出的幾個名字,都一個個地說了出來,倒是阮元一時訝異不已,想著曹振鏞居然和預料之中大不相同。
“不錯,他四位大臣,有守有為,能持朝廷大體,偶有時弊,亦能匡救,算是不錯的守成之人。只可惜如今他四人,或已不在人世,或已老病萎靡,而且僅就為官而言,皆是弗克其終。俊比钤蚕虿苷耒O嘆道。
“那阮中堂的意思,難道是說……是我坑害了他四位大臣,讓他們不能得以善終嗎?”曹振鏞不禁向阮元笑道:“也罷,這為官之道,老朽和阮中堂還是有些不同的。老朽才學見識,不能及阮中堂之萬一,仁宗皇帝授了老朽大學士,但沒讓我進軍機處,當時老朽確也想著,這一生或許就這樣過去了。誰知仁宗皇帝崩殂,托津、盧蔭溥二人擬詔有誤,既然他們擬旨都這般草率,那他們為何就非要占著這樞臣之位不放呢?是以老朽以朝廷大體為計,向皇上言明了此事。老朽沒有想到,那時候我都六十六了,皇上居然讓我進了軍機處。老朽自忖治世之才不如你阮中堂,也不如英和、蔣攸铦他們,所以英和也好,孫玉庭也罷,他們上言興利除弊,難道是老朽阻攔他們了嗎?沒有?那結果呢?他們不是一樣失敗了嗎?至于其他的事,無論你阮中堂的洋米易貨,還是陶澍跟蔣攸铦搞那什么漕糧海運,還是今日之票鹽法,老朽哪一件事反對了呢?都沒有。你們想有守有為,老朽不攔著你們。可反過來說,難道他們犯了事,出了錯,老朽還要為他們包庇不成?英和寶華峪失事,孫玉庭妄自為張文浩開脫,蔣攸铦鹽法之事輕信他人,那彥成強逐浩罕行商,這些事是老朽讓他們做得嗎?都不是,那他們犯了錯,老朽請皇上懲處他們,老朽又有何過錯呢?更何況他們四人,三個是宰相,一位是總督,想要罷黜他們四人,這種事,是老朽能夠靠一己之力,就辦成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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