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太夫人之病(八)
皮簾子掀起而竄進的風搖曳了燭影來回極速晃動,自掐絲琺瑯松鼠捧果的鏤空香爐里緩緩升起的絲絲縷縷的乳白輕煙,如山霧彌散在屋子里。
遠遠于首座的侯爺的面容,在明滅不定的光影和輕煙之下有些不真切,深邃的眸光似一潭深不可測的空谷積水,燭火下反射起的光卻能穿破一切:“你說,到底有沒有送過粟玉進行云館!”
小幺兒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從前也不過遠遠看著侯爺的威勢,哪里如今日一般在跟前回過話。
一開口被自己抖的語不成調:“有、有送過去……”
藍氏一揚聲里,分明是怒意,卻又有說不出的得意:“大嫂還不承認么!”
閔氏雖不必如繁漪一般為了丈夫的前程落在算計的旋渦里,但到底兩人也是性格十分合得來的,又同樣身為人妻人媳,自有自己的不容易,便見不得藍氏這般飛揚跋扈。
且瞧了這半日,她自然清楚藍氏必然是攪弄在其中的,或許連沁微之事也是她算計。
心下便更是瞧不上藍氏了,婉聲道:“說大哥大嫂要害太夫人,我是不信的。咱們就從最切身的利益來說,若是太夫人有事兒,那大哥就得從辭去延慶殿和翰林院的職。何況太子爺的講經師傅豈能告假九個月的?誰會拿自己的前程來做算計?”
官場上瞬息萬變,九個月后太子爺身邊的紅人恐怕都要坐穩了地位了。
雖說太子是嫡長子,但外祖家身份不高,兄弟們的外祖家實力卻一個個都不容小覷。
這時候誰能站在太子身旁,將太子地位扶的堅固,誰就是來日的內閣重臣,呼風喚雨!
魏閣老和侯爺好容易才讓他進得文華殿為太子講經,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前程走上岔路。
但話反過來說,對大房的其他兒女卻沒有影響,左右他們都在孝期里,無所謂在此期間再行杖期。反而能叫琰華失去這一切!
而繁漪想的更深,倘使琰華因此要辭去文華殿的差事,那么姜元靖所投靠的鄭家,便有機會將自己人推上去接近太子,博得他的信任,好在關鍵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姜元靖料定了妻子要說話,忙拉住了她,擰眉盯著她,不許她再說話。
卻誰想那五房的庶子竟開了口,哪怕細若蚊蠅,卻在寂靜如深淵的堂屋里尤為清晰:“其實侯爺一直是更看重大哥些的,不過是太夫人一直沒有點頭而已。有了世子這個身份,來日在朝中別說侯爺了,便是定國公和魏國公也少不得多多關照了。”
五爺和五夫人腦子里皆是一嗡。
誰曾想自家悶聲不響的庶子九公子元磊,竟敢在這個時候開口暗示琰華算計太夫人!
五爺看了眼侯爺,面色難看的呵斥道:“你住口!這里豈有你說話風份兒!讀書不信,攪合事情你倒是跑的快!若壞了你大哥的名聲,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到底是不得寵的庶子,元磊叫父親這樣一喝叱,再看侯爺淡漠的眼神,嚇的面無人色:“是我胡、胡言,侯爺、大哥莫要見怪……”
晴云皮笑肉不笑:“惡心人的話都叫九公子說完了,再求原諒,跟殺了人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區別?”
她是奴婢,這樣的話原不是她能說的。
但侯爺卻跟沒聽見一樣,不做置評。
侯爺不說話,人家的正經主人也不說話,誰還敢越俎代庖在侯爺面前去訓斥晴云。弄不好還要被嗆幾句難聽的。
五爺夫婦的面色更是難堪了。
與侯爺做了幾十年的兄弟了,五爺自然曉得,侯爺有些不高興了!
他們是庶房,可太夫人和侯爺對他們一直都很好,為了太平,他們也從不攪合在他們嫡房的事情里頭,沒想到今日女兒被利用,兒子還上趕著去攪弄是非!
五爺咬了咬牙,趕緊替五房找補回來些:“兩位國公爺一手提攜起來的寒門官員可還少么!何況兩位國公與咱們姜家向來親近,只要是有出息的,如何不肯照看?”他手一抬,狠狠指著自己兒子,“就怕兩位國公爺慧眼識人,看穿了有些人是不值得幫的而已!”
若沒他這個動作,便像是沖著某個人去的,可這樣一來,似乎是在罵元磊,又分明把某些人也罵了,卻又讓人無話反駁。
其實姜元磊會有膽子這樣做也是有據可循的。
這樣的人在府里完全沒有存在感,可又羨慕嫡出的兄弟姐妹都活的那么舒心,更不甘心只能做個什么都得不到的庶子。
才內心里來說,是想與大房郎君親近親近的。
只是琰華進府時就已經是進士,嫡房嫡出的身份,又是清冷不熱鬧的性子,他這樣的庶房庶子根本親近不上。
這時候若有橄欖枝主動拋過去,他必然會接。
左右不是讓他殺人放火,不過是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而已。
只不過他料錯了自己父親的怒意,以及日后將會面臨的困境!
閔氏微微一笑道:“侯爺與各位叔伯自來是手足情深,五叔也是知足常樂之人,自然不懂那些不得寵的有沒出息、便只會拿陰暗的目光看待旁人的人是什么想法了。”
姜元磊面孔漲的通紅,吶吶了一聲“兒子知錯了”,便也不敢再說話了。
小幺兒似乎想說話,可有不敢插嘴,便一直悄悄的自伏倒的姿勢輕輕抬眼偷瞧侯爺。
繁漪看了小幺兒一眼,語調溫和道:“你想說什么,有侯爺在,自可大膽放心的說。”
侯爺微微抬了抬面孔。
小幺兒這才微微直了直瘦小的身子,小聲道:“那回葉媽媽確實讓小的送過粟玉枕去行云館和長明鏡,原本盛煙姑娘是挑中了那對有茶香的,可是那枕套也不知怎么的勾絲了,樣子不成了,自然不能給大奶奶用的,便叫小的送回了回事處。”
不知怎么的就勾絲了?
二夫人和榮氏往繁漪那瞧了一眼,見她眉目澹澹含笑,便曉得一切早就在她的掌控中。
侯爺英眉微微一抬:“可有虛言?”
小幺兒忙擺手道:“小的不敢做假話的!何媽媽教導小的要安安分分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不能偷奸耍滑,更不能做任何對主子不好的事情的!小的說的都是實話啊!”
閔氏和二夫人悄悄為琰華和繁漪舒了口氣。
葉媽媽的身體狠狠一震,猛地旋身瞪向小幺兒,原本小心打量眾人的眸光驟然縮成一束尖利的針芒,幾乎要穿透小幺兒躬起的瘦小身軀。
口中吐出的字眼,像是相互磋磨的澀澀鐵器:“你胡說,不可能的,你在胡說!”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葉媽媽的背脊團縮了起來,像是受驚的貓,齜著牙恐嚇著對手,“你被人收買了,是不是!你一定是被人收買了!”
侯爺用力一拍手邊的紫檀木的小桌兒,震得茶盞上杯蓋一跳,一沉悶一清脆,兩聲同時揚起,驚得堂屋里頓時一片死寂。
府中人很少見侯爺發怒,見他沉了臉,一時間皆是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侯爺指了那小幺兒道:“那靠枕可脫離過你的視線?”
小幺兒嚇得魂都要沒了,一口氣盯著沒喘完就說盡了:“不曾的!就在鶴鳴院外遇上的盛煙姑娘,更不曾去到里頭的行云館了。盛煙姑娘眼睛厲害,一眼就瞧見勾絲的地方,便沒有拿進去了。”
葉媽媽的嗓音因為極致壓抑而顯得沙沙的,似隨風飄落的枯葉:“我待你不薄,你可不能胡說八道呀!”
小幺兒左看看右看看,全都肅著神色,終是嚇得哭出來了,卻又不敢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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