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萌芽
王妃敬香結(jié)束后便直接回了王府,其實若是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來說,王妃會在寺廟后的禪房內(nèi)住上一夜,等第二日清早起來,敬上頭一炷香之后才會離開。不過近日以來,王妃的身體越來越差,每日都需按時服藥,一刻也耽誤不得。
鎮(zhèn)北王妃許馨寧,在如今世人的記憶中僅僅是一個只會相夫教子,性格相對溫和的女子而已,已經(jīng)很少有人記得女子昔日那般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了。
王妃出身渝州許家,正經(jīng)意義上的書香門第。年幼的王妃不喜詩書禮儀,反倒對練劍一事情有獨鐘。家人嘴上雖說不答應,但王妃的父親卻還是偷偷為她尋了一個良師,不過王妃卻受限于自身資質(zhì)而無法成為一名劍修。除去練劍,王妃平日閑暇,又好讀些兵家著作和歷朝歷代的史書,對于某些事情見地,不輸男子。
昔日的鎮(zhèn)北軍除了軍師蘇先生外,其實一直還有一位躲在幕后,不曾視人的謀士,此人便是如今的鎮(zhèn)北王妃。昔年少年將軍馬踏山河,幫助大旭王朝一統(tǒng)北地的過程中,鎮(zhèn)北軍曾對先滅陳還是滅魏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一眾老將認為陳國實力較弱,若滅之如則易如反掌,故而主張先滅掉實力相對較強的魏國,在騰出手來覆滅陳國。王妃則認為應該先滅陳,滅魏損失太大,加之陳國尚有數(shù)名仍在外鄉(xiāng)的陣師正在拼命趕回母國,若一旦讓其在陳國境內(nèi)搭建起數(shù)座可以殺敵的大陣,以實力受損之鎮(zhèn)北軍再行去攻打,保不準就要吃一次敗仗。最后蘇先生以佯裝攻魏,實則滅陳之策,僅在五日之內(nèi)便連下陳國九座城池,屯兵陳國都城之外,圍而不攻,最終迫使陳國君王不得以出城投降。王妃所議,與蘇先生之舉不謀而合。
不僅如此,王妃其實還有另一重隱蔽身份。老王爺尚未封王時,每逢披甲上陣,入陣殺敵,背后總會跟著一個用劍的小卒,而這個不知姓名的小卒便是女扮男裝的王妃,陷陣廝殺之英勇不弱于男子。四年之后,老王爺拿下北境,被朝廷封為鎮(zhèn)北王,落府朔方城,次年大公子降生,王妃這才逐漸遠離軍營,安心在王府中相夫教子,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如今除了一些鎮(zhèn)北軍的老人外,已沒人知曉這些陳年往事了。
一身傷病恐怕也多是早年在軍營中留下的,加上后來大公子去世,二公子失蹤,王妃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敬香禮佛乃是為家人祈福之舉,不能耽擱,故而便將少年留下,代替王妃敬香。
王妃走后沒多久,原本打算陪著半個徒弟的張麟軒在寺廟中住上一宿的劍客張欣楠不知為何卻突然離開,走之前倒是沒忘跟少年打聲招呼。
吃過寺里的齋飯后,整個下午張麟軒都自己一個人坐在禪房里,閉目沉思。半月之內(nèi),少年除了練劍之外,其實一直都沒閑著,除了依舊沒能直面自己昔日的心結(jié)外,該做的事一點也沒落下。
三年前大哥因朝廷詔令去荒原迎娶金帳公主,為的就是兩國盟好,邊境百姓從此再不受戰(zhàn)亂之苦。按照昔日的約定大公子需要在荒原成親,依照荒原祖制在荒原生活一年半后便可攜妻返回北境。在一年半之期將滿之日,卻突遭事變就此身死荒原,為此老王爺曾親率數(shù)萬鐵騎深入荒原腹地親自接回大公子尸身,一路之上所遇阻攔者,皆殺之。
與此同時,尚在琳瑯書院求學的張麟軒在聞此噩耗后不久竟然險遭刺殺,而兇手卻是那個與自己一同遠游他鄉(xiāng),一起求學的女子。
女子手中那柄沾染少年的寒刃,刺破的并不僅僅是少年的血肉,更還是少年的心。親近之人不僅了背叛自己,更是還要親手置自己于死地。
同窗數(shù)年,幫著少年發(fā)現(xiàn)了練劍的天分,一同遠游,陪著少年在異國他鄉(xiāng)艱苦求學,早已被少年視若親人的她,竟然是從一開始便埋在自己身邊,要殺掉自己的死士。少年竟然還可笑地為她練劍,成了朔方城有名的天才少年,如今看來,這何其可笑。
練劍作甚?幫著她殺掉自己嗎?
渾渾噩噩的少年被兄長張麟泓接回了家,一夜之間遣散了院中原本所有的傭人和丫鬟,看著近乎瘋癲地少年,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唯獨求凰一直站在少年身邊,無論少年言語如何傷人,求凰始終都不曾離開。
那一夜,少年好像一下失子去了很多很多東西。
兄長,親人,以及練劍的那份初心。
一月之后,荒原傳來消息,那金帳公主誕下一男嬰,按著張麟誠生前所愿,取名張予禮,留在荒原撫養(yǎng)。
消息傳來后,張麟軒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書信,說是要外出游歷,修補劍心。
少年獨自背劍去了荒原。
離家四百多個日夜,走遍荒原各處險境,最終在荒原之主壽辰之日,斬殺其女,帶回了鎮(zhèn)北王府的小公子。
回家之后,與驚鴻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盤棋,一切盡在不言中,少年看似無事帶在府中,出了偶爾上街閑逛,便再無任何外出舉動,但暗處卻搜集著各種關(guān)于當年之事的情報。
諸位兄長珠玉在前,相較而言,少年確實并不出彩,但不要忘記,這種并不出彩,也只是相較于少年自己的諸位兄長而言。
張麟軒睜開眼眸,眼神冷漠地望向窗外。
書上有言,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
有些怒火,承受不住,可是要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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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后山有一處石臺,光滑如鏡,黑衣老僧常常在此打坐參禪。老僧手里時常握有一串黑石念珠,今兒不知怎地卻是沒有佩戴在身,僧人如往常一般,坐在石臺之上,口誦佛經(jīng)。
張欣楠站在老僧背后,等著他念經(jīng)結(jié)束。一炷香后,老僧這才起身與背后之人見禮,念了聲佛號后,歉意道:“施主在此苦等,貧僧卻不能解施主之惑,還望施主見諒。”
張欣楠淡淡道:“裝模做樣,還是這般讓人作嘔。”
“張施主,您北上之事,貧僧可是未曾參與,您怎么怪也怪不到貧僧頭上啊。”老僧面色如常。
“吃齋念佛,枯坐石臺,如此年復一年,可有一天能夠真正成佛?”張欣楠問道。
“吃齋念佛,只為修心,不作其它奢求。”
“不作他想,便已然是奢求。”
“貧僧戴罪千年,日后定會將這份因果還了。”
張欣楠忽然毫無征兆地揮出一道劍氣,然后驟然拔地而起,消失在原地。
“算是一個教訓。”老僧耳邊回蕩著張欣楠的聲音。
光滑如鏡的石臺表面忽然多了一道裂痕。
老僧站在原地,雙手合十,默念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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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子時,朔方城內(nèi)的燭火皆是不約而同地熄滅,各家各戶在門外掛起一盞半紅半白的燈籠,燈籠下面系著一條五種顏色混合在一起的絲帶。每年的四月末,朔方城的百姓都會以此來紀念戰(zhàn)死在城關(guān)之前的諸多北境將士。
朔方城外清風陣陣,月明星稀。城東百里外,有一座長滿荒草的孤墳,逢年過節(jié)也一樣不會有人來此祭拜。不過今夜倒是有人來此,沒有供果紙錢,只帶了兩壺酒。
腰間系著一卷古書的書生模樣的男人,率先揭了泥封,獨自一個坐在墳前飲酒,另一壺酒就放在身側(cè),似乎再等人來拿。
片刻之后,荒草沙沙作響,皎潔的月光緩緩照在墳前,書生微微點頭示意,然后以一種溫和嗓音說道:“酒中放了柳葉,你想喝的話,可以喝兩口。”
有人笑道:“那就喝兩口。”
聽聲音大概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他揭開泥封紅紙,痛飲一口,似乎滋味還不錯。
“最近怎么樣。”書生問道。
男子笑著回答:“還算不錯,您呢?”
“還行。”
兩兩無言,各自飲酒。
“值嗎?”
“您為什么總是要糾結(jié)這個問題呢?人生于世間,要么混吃等死,碌碌一生,要么總該做點什么,哪里來得值與不值呢。”
“你認為他能抗住?”
“一定可以。”男子的語氣無比堅定。
書生搖搖頭,微笑道:“有些事暫時還不用他擔起責任,三年之內(nèi),安穩(wěn)的日子還是有的。”
男人點了點頭,問道:“最后再問您一件事,赟弟怎么樣了?”
“自有因果造化,來日便見分曉。我會從中安排他們再見一次的,至于兩人之間能否相識,看緣分吧。”
清風陣陣,明月?lián)u曳,月光漸漸消逝,男子點點頭,再無言語,隨清風明月一同離去。
荒草孤墳,唯有一人。
一壺酒已空,一壺酒已失了酒味,書生一人無聲離去。
今番再見,此后再不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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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麟軒躺在禪房里已然睡去,明月照在少年枕邊,有人靜靜地看著少年,嗓音溫醇道:“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要任性,凡事要思而后動,遇事多思量,總歸會少犯些錯。”
少年氣息平穩(wěn),睡得正香,做了個美夢。
蓮花枯萎的泥塘里,有一顆種子正閃著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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