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拔劍四顧心茫然(七)
眼看著馬車就要到達石家,江子萱暫時忘記方才那個寒門子弟和他勸諫之言帶給她的不安,重新陷入新的苦惱中,若是一會到石家,遇上長笙公主,她該如何應對?
還有石尉寒,昨日她惹惱了他,今日若是他懷恨在心,拒絕到江家赴宴,她該如何是好?單是她一人來也就罷了,偏生她的兄長為了監督她,將巧兒叫來陪她,到時候只怕丟的,不是她一個人的臉。
越想,江子萱越是惴惴難安,她甚至于害怕見到石夫人,那個對她一貫慈祥、與她母親素有交往的老人。長笙說石夫人對她也是極好的,那對自己呢,可會有變化?
一路胡思亂想,江子萱多么希望,路更長一些,最好永遠走不到石家。
但,路就是那么長,無論她怎么想,馬車終究還是在石家的門前停下。
江子萱坐在馬車里遲遲不動,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離開。
此時,巧兒探身出去,將馬車簾子掀開,江子萱望向外面,正好見到一身細紋鎧甲的謝季才從石府里走出來。
當即,她站了起來,腦袋咚的一聲撞在馬車頂上,撞得她眼淚汪汪。可她卻顧不得那么多,幾下竄出馬車,生怕謝季才從她面前消失,大喊道:“將、將軍!”
謝季才聞聲看來,見到是她,微笑以待。
她疾步走上前,巧兒本欲跟著她,但見對方是謝家人,想來她與對方必有私話要談,遂留在馬車旁邊等待。
“將、將軍,你、你總算是回、回來了,可、可讓我好找。”
謝季才一愣,不由納悶,她是江家的三小姐,找他做什么?卻也沒有多問,只當她是口誤,頷首答道:“近來戰事頻繁,我奉命在京外領兵驅逐暴民,前些時日才回到京中。你……這是要去找將軍?”
江子萱搖頭,面露哀傷,哽咽說道:“將、將軍……可知道,春……春紅……她死了,為救我而、而死。”
謝季才嘆一口氣,感嘆道:“此事我已經聽說。春紅是個忠勇之人,雖是女子,也著實令人佩服!
聽到他如此評價春紅,江子萱頓生同感,淚意涌上心頭,紅了眼睛,道:“她……她與將軍一般,皆是、是忠勇之人。”
這話聽得謝季才莫名其妙,謙虛答:“哪里,哪里……”
江子萱垂了首,喃喃說:“我、我理當厚、厚葬她,親、親自送她……一程才是,但……我當時被、被關在江家,只能……請兄長料理她、她的后事。”
“你莫難過,若是春紅泉下有知,知道你這份心意,她定然會諒解你的。”
“將軍可、可曾去拜祭過……她?”話畢,江子萱覺得不妥,畢竟春紅只是一個奴婢而已,謝季才出身世家,即便她是為了完成他的托付救她而死,但是,對他來說,全無去祭拜一個奴婢的道理。
生怕謝季才會拒絕,江子萱連忙又補充道:“讓將軍去、去祭拜春紅,雖、雖說于理不、不合,但,情有可愿。春紅臨終前曾、曾囑咐我,對、對將軍說,她、她幸不辱命。想來,她、她是極敬、敬重將軍的,才會、會在臨死……之時,念、念念不忘將、將軍囑咐。若、若是將軍能、能夠去探望她,她該、該是歡喜非常。”
聽著她說完這番話,謝季才已經是一頭霧水,問:“春紅怎么會在臨終前提及我,還說這樣的話,全無道理呀……”
“怎、怎么不會?她明明說、說讓我轉告將軍,短短……一句話,難、難道我還能聽、聽錯不成?”
思忖片刻,謝季才露出了然神色,道:“怕是你誤會了她的意思,她所說的將軍該是石將軍才對,并不是我。”
“什么?”
見江子萱一副疑惑的模樣,謝季才呵呵笑了起來,道:“江姑娘,你不會到現在還沒有猜出,當初是石將軍命我去寬慰你,也是石將軍命我將你領到驛站中的吧?”
“難道……不是謝安然嗎?”
聽江子萱驚訝得連口吃的毛病都暫時忘了,謝季才更顯詫異,看了她許久,認真說道:“怎么會是三郎?當初我是先在路上找到你,后在驛站遇到三郎的,難道你不知道嗎?再說,三郎與我并不算是親厚,我也萬不會為了他去安排這許多事情。”
謝季才說到此,見江子萱瞠目結舌的樣子,不由感到好笑,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當初,讓你與軍中兄弟一起回京,連帶著讓春紅去侍候你,這些,都是石將軍的安排!”
“都、都是他?”
“你竟然不知道?”謝季才嘆口氣,又道:“難怪當初在路上,石將軍為了救你身受重傷,你卻對他不聞不問,當時我只當你是因為與三郎有婚約在身,須得避嫌,所以不能和將軍走得太近。原來,你是根本不知道將軍對你的照拂呀!”
“他、他為了救我而重傷?”江子萱心亂如麻,單是知道當初照拂她是石尉寒的安排,就已經夠讓她措手不及。可是謝季才還告訴她,石尉寒當初在路上為了救她而身負重傷,一時間,讓她實難接受。
真相的沖擊太大,大得她甚至忘記了去傷心謝安然對她欺騙。
謝季才看出了她的心思,連連搖頭,道:“原來連這件事將軍也沒有告訴你,如此看來,他確實十分護你。”
“你、你說他為我負傷,是、是什么時、時候的事情?”
“你與將軍在林中遇到野豬群時,是他全力護你。”
“他、他不是……自行逃、逃走了嗎?”
“江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莫說是你,便是在戰場上的兄弟,將軍也從未有過棄大家于不顧的時候!”
謝季才的話,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責備,這令江子萱很是尷尬,她面紅耳赤的站在原地,加之良心的譴責,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站立才是。
她如此無措,謝季才也感到自己太過苛責,放柔聲音道:“也難怪你不知道,你雖然與丘公在外游歷多年,可到底沒有經過這般艱險的事情,更不知道野豬群的兇險。野豬看著不如老虎兇猛,可一旦發怒,就誓死追擊獵物,可以將深根大樹生生撞斷。若是將軍不將它們引開,你又如何能夠安全呆在樹上?”
聞言,江子萱又想到了當日在樹林中遇險的情景,那時她嚇破了膽,只知道哀怨他置她的生死于不顧,根本沒有留意到他為了救她身處險境。難怪后來,他臥床養傷,就是在趕路的時候,也是安睡在馬車里。
她一直唾罵他是小人,是紈绔,卻從來不曾想到過,真正的小人是她江子萱!她不僅不知道感恩圖報,還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屢次三番以言辭冒犯他!
她猛然想起他坐在馬車里,大手按在腹部上與她告別,說他將要出征的神情。那時候,他該是大傷未愈,卻要帶傷出征吧?
她心口一陣絞痛,眼淚忍不住如玉珠般顆顆滾落下來。
謝季才對女子一貫溫柔,她這一哭,他頓感罪孽深重,忙勸慰道:“江姑娘你不必如此,將軍是堂堂大丈夫,自然不會計較這許多。這些事情,也只有我們這些下屬記得,依照將軍平素里的磊落作風,只怕早已經忘得一干二凈。即便他記得,也不會與你秋后算賬,你、你莫要哭了。”
勸了半天,江子萱還在流眼淚,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可這在謝季才看來,卻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感到傷心。
他不由無策,斜睨周圍,發現路人和石府門口的下人都對著他指指點點,遂壓低聲音說道:“江姑娘,你別哭了,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你我呢。”
江子萱止住哭泣,臉頰上面還掛著淚珠,抬首四顧,對上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她的一張臉頓時變成熟透的蘋果,紅得差點沒有滴出血來。
謝季才見狀,哈哈哈笑了起來,道:“江姑娘是來找石將軍的吧?快進去吧,再晚些,只怕見不到石將軍的面。”
聞言,江子萱詫異。
“江姑娘許是不知道,北方戰事起,胡人壓境、暴民作亂,北方城池連連失守,胡人眼看就要打到京城來。將軍身為領軍將軍,自然要在危難之際肩負重任,我這就要去點兵,將軍想來也要啟程了。”
隨著謝季才話落,石尉寒穿著一身金絲軟甲,腳踩高靴走了出來。見到江子萱,他一愣,再看她面上清晰的淚痕,他的雙眉蹙了起來,面帶責備的掃了她身旁的謝季才一眼,轉而問她道:“你這是怎么了?”
“我……”江子萱慌亂不已,直接伸手擦拭臉上的淚珠,擦得手指濕乎乎的,訕訕一笑,接著道:“……沒、沒什么。”
謝季才那雙黑亮眼珠滴溜溜的在江子萱和石尉寒身上轉過,而后對石尉寒抱拳說道:“將軍,末將先行告辭!”
說完,還刻意給了江子萱一意味深長的眼神,弄得江子萱十分不自在,這才哈哈笑著離開。
石尉寒將視線從謝季才身上收回,看向江子萱,眉毛蹙得更緊,道:“你到此來,是找我?”
江子萱頷首,正要回答,在馬車旁邊等候多時的巧兒走了上來,對石尉寒笑著說道:“大郎不知,昨日我家三娘得了太后賜字,實乃我江家的榮幸,今日老爺要大宴賓朋。三娘尤為敬重大郎,所以親自前來邀請大郎。”
石尉寒看了看巧兒,又看向江子萱,后者在他詢問的目光下,縱有千言萬語,最后只能化成輕輕一頷首。
石尉寒收回了目光,看向邊際,眼神悠遠,似喃喃自語般說:“現下大兵壓境,民不聊生,路邊百姓多是食不果腹,唯有你江家財大氣粗,在此危難之時奢華設宴。想來就是路邊燃的紅燭,也夠平常百姓家用上許多年了。”
巧兒萬想不到石尉寒會如此不給江家面子,大義凜然的說出這番話,臉上笑容頓時僵住,悻悻然看著石尉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子萱也有些尷尬,心里隱隱知道,他這怒氣,雖是針對江家的奢華之舉,卻也是針對她。
石尉寒說完話,久等不見她言語,看了看天色,道:“你可還有事?若是無事,我需走了,還有幾萬將領等著我發兵出京。”
說完,他舉步欲走。
江子萱一急,大步上前擋住了路,因為慌張,還順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可是,真等他停下腳步看她時,她又訕訕不知道該說什么。
石尉寒凝視她許久,而后長嘆一聲,道:“你昨日所說的話,我后來仔細想過,確實有些道理。你若是實在不愿意,我這便讓父母安排退婚的事情。”
江子萱一震,不由放開了他的衣袖,抬首看他,明明他就在眼前,可是他的眼眸實在是太深,深得她根本分不出他的喜怒。
“你不必擔心,此事我會讓父母妥善安排。你畢竟得了太后的賜字,雖說現下皇家無威嚴,但是太后畢竟是圣人之后,她的話,天下名士皆信。我和你退婚,就憑太后的這六字評價,江家該不會太過責怪你。”
江子萱的心酸酸澀澀,淚意再次涌了上來。她隱隱知道,有些不知名的東西,正在從她身邊一點一點的消逝。
她無措極了,想要伸手去抓住,然后緊緊握住拳頭,再也不讓它丟失。卻也知道,光是伸手抓,是抓不住這樣東西的。
石尉寒的親衛已經將馬匹準備好,牽了過來,石尉寒看著她,張嘴,又閉上。
半響,他終是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準備上馬。
眼見著他要離去,江子萱的手,比她的思緒還要快,在她沒有想明白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經伸手再次抓住了他。
只是這次,她不是抓他的衣袖,而是直接抓住他的手腕。
石尉寒十分詫異,看了看她白皙的手,再轉而看她,道:“你可是還有什么話要說?”
對上他深邃眼眸,她心跳不已,支支吾吾道:“我……我不、不退婚了。”
“你……”石尉寒的眼中先是露出喜悅,略微一想,又蹙起眉頭,了然問道:“可是方才季才與你說了什么?”
江子萱頷首,在他的注視下,徐徐說道:“以前……是我以、以小人之心……去、去猜度你,如今,我方、方知自己大、大錯。你處處照、照拂我,還、還以性、性命保我周、周全。是、是我恩、恩將仇報,說話重、重傷于你。”
她垂著眼瞼說,自然沒有發現,石尉寒的眼睛隨著她的話語逐漸變得冰冷。
當她說完,再抬首望他時,他已經面沉如水,眸寒如冰,面上似笑非笑。
她心下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惱了他,讓他以這般的態度對她,真正無情的態度。
她雖有心認錯,可惜無從反省。
他一雙眼睛在她的臉上來回穿梭,而后譏諷問道:“難道在三娘心里,我石尉寒就如此可憐,需要挾恩義之名求娶夫人?”
“我、我不、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石尉寒冷笑出聲,又道:“那我來問你,你昨日還口口聲聲說要退婚,現下卻突然改變主意了,這是為何?”
問完,石尉寒也不等她回答,便一字一句又接著道:“可是因為,方才聽了謝季才的一番話,知道我對你的諸多幫助,你有心償還我的恩情?”
江子萱愣住,她想要承認,卻隱隱覺得事情不全是如此。想要否認,可她如此大的轉變,確實是因為聽了謝季才的那番話。
一時間,她的脖頸僵住,竟然是進退維谷,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石尉寒的神色更加冷,看她的眼神,甚至帶上了嘲諷和厭惡,冷冷一把抽出被她抓住的手腕,道:“江三小姐還是快些回府吧,我石某人再不濟,也不需要一個婦人補償什么。”
這一次,他去意堅決,如一陣風般疾步縱上高頭大馬,馬兒長嘶,電掣而去。
江子萱愣愣站在原地,這是第三次見到他遠去的背影,卻是第一次,因為看到他遠去的背影而感到了疼痛。
她下意識的伸手捂住了她的胸口,里面一陣絞痛,好像被人從中剮走了一塊肉,疼得她差點忘記呼吸。
一旁的巧兒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見她神情悲慟、目光渙散的盯著石尉寒遠去的身影,直當她是因為石尉寒要退婚,所以心里難受。
巧兒嘆了口氣,上前攙扶她,雖說是江家的嫡女,可是一連幾次退婚,對她的名聲終是不好的。
思及此,巧兒柔聲安慰道:“三娘莫要太過擔心,石家大郎是出了名的口舌似劍,他興許只是隨便說說,當不得真的。畢竟當初,他紆尊降貴到家里求娶你,怎么可能說舍棄就舍棄呢?”
江子萱搖了搖頭,喃喃道:“方才,他說的……不是意氣之言。”不是意氣之言,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是行事穩當的大丈夫,怎么會沖動胡言?
巧兒一下沒有話說了,半響才恨恨說道:“三娘不必擔心,此事說不定還有轉機。即便你們沒有了姻緣,也不一定會丟臉面。他不是即將上戰場嗎,說不定,他此去便回不來了……”
“住嘴!”
巧兒閉了嘴,對她露出不滿的神色。
江子萱嘆氣,她知道,巧兒這般說是為了安慰她,現下世風開放,改嫁的婦人多如牛毛,若是石尉寒死了,她身為江家嫡女自然可以再找夫婿。但是,她若是被人退婚,這對于注重臉面的世家來說,是極大的打擊。
可是,打心里,她期望等著他平平安安來退婚,也不要給她一個望門寡改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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