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溪溪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對面坐了三個人，昂頭挺胸，目光炯炯，六只眼睛齊刷刷瞪著自己。

        嚇了一跳，忙坐起身來，卻原來只是三個水質泥胎，煙霧繚繞中端坐著，漆的五顏六色滿面紅光，眼神似笑非笑高深莫測，仿佛身處云端俯視凡間的高高在上，滿臉憐憫而輕蔑。

        正是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怎會身處道觀里？百思不解，勉強爬起身，有些頭疼。忽覺得有些不妥，打量自己，目之所及，才發現自己僅穿了褻衣！

        惶惶然掩了胸，跑到道觀門口探頭探腦。門外樹木參天，已近黃昏，隱隱有些鬼哭狼嚎之聲。

        為何會來到這道觀之中？

        只記得聶琳瑯把自己同那個肥胖男人關在了房間里，之后的事情，卻一片空白。

        你醒了。背后突然有人說話，池溪溪驚跳起來。

        原來是一個年輕的道士。

        青衫。

        拂塵。

        狐貍一樣的眼睛，灰褐色的瞳仁，狹長，玩味的看著池溪溪。

        池溪溪不知如何做答。

        那道士卻也不需她回答，自顧自的生起一堆火，不知從哪里拎來一只野雞，掏出匕首，利索的挖去血淋淋的內臟，去門外溪邊洗干凈，撿個樹枝穿了，放在火上，撒了鹽，翻來覆去的烤。

        這，是，哪里……池溪溪張口說話，長久不曾用過的聲帶嘶啞干澀，震動的感覺如此陌生。

        落霞山，棲梧觀。張宇桐張道長專心的烤著野雞，油汪汪，香氣四溢。

        池溪溪小心翼翼坐在張宇桐對面：你，是誰？

        棲梧觀道士，張宇桐。

        那，我為何，會在這里？池溪溪環顧四周，夜色漸濃，觀外依稀有走獸悉悉索索跑過，叫的凄厲。

        我把你從那火坑當中贖了出來。張宇桐滿意的嗅嗅烤好的野雞，不錯不錯，外焦里嫩。扯了一只雞腿遞給池溪溪，自己便捧著野雞大嚼，長長短短的雞骨扔了一地。

        明日開始，你便負責打掃道觀吧，我總不能白白養個閑人。張宇桐吃完，心滿意足打個飽嗝，朝觀外走去：睡吧，明日早起還要干活。

        池溪溪愁眉深鎖，看著自己幾乎赤裸的身軀。

        卻聽見呼啦一聲，一件東西扔過來，慌忙接住，是一身嶄新的道袍，內裹一雙草鞋。

        抬頭望，看到張宇桐飛身上了門前一棵大樹，尋個三叉的枝椏，舒舒服服躺下，片刻竟傳來鼾聲。

        池溪溪松了一口氣，忙忙的把道袍裹在身上，竟似量身定做。

        草草綰了頭發，這才就著火堆，狼吞虎咽的嚼起雞腿。著實的餓了，池溪溪卻不自知，她這一睡，已是一天一夜。

        既來之則安之。

        如同浮萍一樣，既然命運注定我要隨波逐流，那便隨遇而安吧！

        既不知明日會是何種光景，那便安然處之，縱使天塌地陷，那也是明日之事。

        吃飽喝足，躺在鋪好的稻草上，卻無睡意。

        忽然想起，那個雷草，如今怎樣？

        端的一副美妙的軀殼。一個女人呻吟一般的聲音飄飄渺渺鉆入耳膜，池溪溪彈跳起來，驚恐的四處張望。

        那又怎樣？另一個女人熟悉的聲音。

        雷草！雷草是你嗎？池溪溪四處張望。

        啊，那女人回答：已久未感受到血液在軀體中流動的溫暖，久未嘗到食物的滋味，久未感覺撕裂的疼痛與快意……

        原來只有死亡的虛空，才襯托了生命的真實。

        活著，連疼痛都那么幸福。

        雷草！你在哪里！

        抬頭望。雷草說。

        池溪溪抬起頭來，兩個近似虛無的人影，恍惚飄在天花板上，煙霧繚繞中勾勒出依稀的輪廓。

        其中一個白衣素裹，正是雷草，池溪溪昏迷的時辰，雷草已在張宇桐庇蔭下安然度過了天劫。

        另一個，卻著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正是那藍裙。

        雷草！真好，你也在這里！池溪溪定下心來，微笑。

        你竟不害怕嗎？藍裙詫異：可知我們已是孤魂野鬼！

        池溪溪聳聳眉毛。

        羊，人，鬼，有何區別？

        生來便有命中注定的一死，何須害怕。

        人不過是充斥了各種欲念的鬼，鬼不過是失去了軀殼的人。

        終歸有一日，你我便也是那幽冥鬼物中的一員，黃泉路上奈何橋邊，一碗孟婆湯，盡皆歸入六道輪回。下一世，或許你做人來我做鬼。

        于是，一人，兩鬼，一道士，落霞山上棲梧觀中，各據一方，相安無事，亦各懷心事。

        張宇桐冷笑：世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

        池溪溪想：活著，于我，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同誰一起，無所謂，便是死，也無所謂。于是便睡的酣暢。

        雷草想：度過了天劫，便是報仇的時候了！然則報完仇之后，是不是依舊要去閻王那里領一個寬恕，求得一個輪回，抑或就在這四海八荒之間，生和死的夾縫中自由自在無依無靠？

        藍裙想：這個道士，便是為何救得我們三個？怕是日后，總歸是個還不清的情，了不起的債……

        夜色比森林茂密，微弱的月光穿不透枝椏樹葉的層層阻隔。

        有什么野獸睜著一雙雙灼灼的眼睛，匍匐，攻擊，有什么野獸被尖牙利爪撕破，陷入了那胸有成竹的圈套，逃不出那鮮血淋漓的陰謀。

        誰救了誰誰又害了誰，誰吃了誰誰又被吃掉，誰是你的獵物你又是誰的獵物？

        白日里道貌岸然，暗地間狼狽不堪，這，便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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