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死之后，第一次回到鎮上。

        七七四十九日，卻恍若隔了幾生幾世。

        滿眼熟悉的世俗，滿心陌生的凄涼。

        我只是一片虛無，秀色可餐的美食，琳瑯滿目的胭脂，嬉笑怒罵的親朋，都在我的眼前，我卻永遠觸摸不到一絲生活的氣息。

        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從我身體里穿過，一瞬間那血液那呼吸那熱淚那大汗，都讓我的靈魂戰栗。

        藍裙站在街道上看世界，世界卻看不見藍裙。

        無聲無息，緩緩的走，如同游走在一幅活生生的壁畫中，真實而虛假。

        終于站在自己家的大門前。肅穆的朱漆大門緊緊閉著，了無生氣。

        嘆息，提著裙擺，拾階而上，穿門而過。

        院子里靜悄悄，青石板小路的縫隙里竟鉆出了愣頭愣腦的青草芽兒。滿院的花草樹木像久未修剪的絡腮胡，參差扎煞，寂寞荒涼。

        輕車熟路來到生前所住的閨房，一絲一縷的哭聲傳將出來。

        湊近去，房門半掩，里面那人兒，抱著藍裙的被褥，哭的一心一意。

        藍貝。藍裙輕輕的喊。

        藍貝仿若感受到了什么，停止了哭泣，抬起紅腫的眼睛，迷茫的眼神里是更濃郁的迷茫：小姐，小姐你回來了嗎？

        藍裙站在藍貝面前，藍貝的雙眸穿透了藍裙的五臟六腑，大夢初醒般徒然在虛空中瘋狂尋找：小姐！小姐！你真的回來了嗎？藍貝聽見小姐叫藍貝了！小姐你回來了是不是？

        藍貝，我回來了。藍裙輕輕回答。

        藍貝聽不到藍裙說話。

        聽不到藍裙說話的藍貝，竟緩緩的跪了下來：小姐！你真的回來了是不是？小姐我好想你！我從小沒了爹娘，被哥哥賣進藍府做丫鬟，那一年，我才七歲！那一年，小姐八歲！我跟了小姐十年，小姐待我如同親生姐妹。小姐，如果你回來了！你就現身，見見我吧！

        鬼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心痛？

        藍裙揪著胸口，苦澀的味道蔓延周身，干澀的眼睛卻沒有淚水。

        藍裙慢慢走過去，撫摸著藍貝滿頭青絲，

        卻見藍貝突然頹喪的跌坐在地上，臉上滿是愧疚：小姐，不，小姐，我沒臉見你……自你去后，老爺和夫人傷心欲絕……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失去了你，便是失去了他們在這世上的延續。老爺和夫人，每日茶飯不思，后悔不迭，悔不該當初如此那般對你，漸漸形銷骨立，藥石罔效……于是，我便穿了小姐的衣服，做了小姐平日的行狀，想哄了老爺夫人開心……誰想到，老爺夫人康復之后，竟然……竟然，認了我做義女，并給我改了名字，叫做——藍裙……

        藍裙的手將將懸在了藍貝頭頂上，無法再移動半寸。

        藍裙這才看到，藍貝身上穿的，赫然便是自己生前最愛的那件白色衣服，上面灑滿了艷紅的杜鵑，一似滿目的鮮血，盛開的如此詭異！

        藍貝緊咬了嘴唇，沉默片刻，臉上忽又有一絲破釜沉舟的笑：小姐……我從小沒爹沒娘，從來就羨慕小姐合家團圓，衣食無憂。我不甘心永遠做一個伺候別人的丫鬟！命運不公，憑什么你就是金枝玉葉的小姐，我就是那低人一等的丫鬟！將來，老爺夫人會為你挑選了公侯將相做夫君，世代榮華富貴，而我將來只能隨隨便便找個下人嫁了出去，下一代卻還要繼續為奴為婢……小姐，如今你已經去了，必不會在乎這些了……便讓我代替了你罷！我跟了小姐十年，我知曉小姐的一切喜好，我會小姐所會做的一切，我知曉老爺和夫人的一切心思，我知曉藍府的所有事情，便是容貌，我也自信比小姐并不遜色！我同小姐，實實的相差無幾！便讓我替你做了爹娘的女兒，承歡膝下！我得了你的一切，我替你為爹娘盡孝，多么兩全其美……

        門外腳步聲伴著話語聲傳來：藍裙，乖女兒，你這是怎么了？

        藍貝忙住了口，惺惺作態拿紗絹擦了淚水，悲悲切切：爹，娘，我只是，思念小姐……

        回頭望，門口正是爹娘那看了十八年的面孔！

        爹娘，不，生前的爹娘，如今是別人的爹娘。

        別人的爹娘，無限關懷扶起藍貝，不，扶起——藍裙！

        娘亦老淚縱橫：乖女兒，我們知你對小姐情深意重。小姐出事之后，家里下人偷奸耍滑，尤其看到藍家聲名狼藉，我與你爹爹又病入膏肓，他們不日便都做鳥獸散，只有你留下來悉心照顧臥病在床的我們老兩口，千方百計為我倆治病，哄得我倆開心。我們認你做了女兒，便是看你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不似那些個只貪圖權勢利益的市井小人。果真是患難見真情啊！不說了，你記住，從此以后，你就是我們的女兒，藍裙！再不要提起以前的身份和事情，也不要再來這間屋子，當心哭壞了身體。

        那個藍裙乖巧的點點頭，心中卻暗自好笑：并非我不想走，只是我無親無故，怕是走了以后，多半會落到那煙花之地。無處可去，便一日拖了一日，也因了小姐的情義，想最后踏踏實實送了老兩口，這個無主的宅子，不一樣還是在我算計之中……

        藍裙的爹娘，扶起哭泣的藍裙，執手相看，一家三口，端的相親相愛，各懷鬼胎，好一幅合家團圓的美滿圖！

        爹說：乖女兒，我跟你娘今天商量了，我們打算低價賣掉這處宅院，另覓一處風水寶地，重新建了宅子，我也辭去在朝的官職，從此我們一家三口，永遠不分開。

        呵呵，你也說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

        于是那一家三口，互相攙扶，那個藍裙，一步三回頭，終于走出了院子。

        她是藍裙，那我是誰？

        她是爹娘的女兒，那我是誰的女兒？

        藍裙不可遏止的笑，笑的房屋顫抖，天地搖晃，飛沙走石，日月無光。

        人總要為自己卑鄙的行徑，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使自己胸膛里那顆叫做良心的東西，跳動的心安理得。

        如若當初，放棄報仇的執念，安安分分踏上黃泉路過了奈何橋喝完孟婆湯，入了輪回再世為人，便不會知道如此這般殘忍的真相，便不會傷心的如此這般徹底。

        我的替代品，替我活在世上，穿我衣服食我食物占我房屋搶我爹娘叫我名字。從此以后，便再也沒有任何我曾來過世上的證據。

        活著的人為了活的更好，忘記我。

        死掉的人為了死的安心，忘記我。

        于是，我，活著是個為家族蒙羞的人，死后是個如此多余的鬼！

        藍裙晃晃悠悠游蕩在街上，凄涼麻木。

        迎面走來了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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