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戰(zhàn)前夕
我媽已經(jīng)做好了飯,跟我爸爸坐在飯桌前等我們,很多蒼蠅不時掠過已經(jīng)涼了的飯菜,像揚出去的綠豆。全/本/小/說/網(wǎng)/
我哥拉我坐下,沖我爸爸和我媽一笑:“剛才我們在林寶寶那邊吃了點兒,不餓!
我媽說:“你以后還是不要去她那里了,這樣不好……吃人家的嘴短。”
“大寬,我想了一下午,”我爸爸說,“你得聽你哥的,離招工還有半年多的時間,你得找點兒事情做!
“我聽他的,今晚就賣襪子去!
“賣不賣襪子倒無所謂,反正你不能閑在家里,那就白瞎了青年了!蔽覌屨f。
“就賣襪子。”我說。
“那就賣去,”我爸爸說,“本來我想讓你去紙箱廠當臨時工,既然你想通了,我也就不用再去求人了!
“賣襪子不過是暫時的,”我哥說,“等我安頓下來,我?guī)牲c兒賺錢的生意。”
“行啊,只要別像以前似的亂打架就好,”我爸爸掃了我哥一眼,“你不知道我跟你媽為你操了多少心!
“知道,”我哥垂下了頭,“這次我一定改,勞教所不白教育我。”
我爸我媽滿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不說話了。我們吃過了就離開家。胡同里很黑,像一個狹窄的煤窯,大街上有星星點點的路燈在晃。
不打架,不打架,能不打架嗎?我脫下汗衫,一下一下地甩,前幾天夜市上還打過一次呢,也是鳳三手下的那幫混子跟下街的“小哥”們打的,磚頭瓦塊到處亂飛……我們在那里賣襪子,鳳三的人是不會坐視不管的,我懂了。這場架早晚得打,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剛走到胡同口,林志揚騎著他的二六車子來了,在我的面前猛一剎車:“一哥呢?”
我說在后面,林志揚拍了拍后座上的一個紙箱子:“我沒拿多少襪子,一哥的意思不在這里。”
我說,我知道。
林志揚朝胡同里一張望,回頭嘆了一口氣:“我姐姐又在家哭呢!
下街夜市最熱鬧的地方在火車站到小黃樓附近,整個街道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漲潮又退潮一般熱鬧。街道兩旁或蹲或站了一幫一幫的小販,腳底下擺放著自己叫賣的東西,什么都有。高檔一些的是眼鏡、打火機、皮鞋,低檔一些的是襪子、褲頭、鞋墊,甚至還有賣舊衣服的。幾個抱著臉盆的漢子泥鰍一般來回出溜:“蹭油身上啦,蹭油身上啦——糖炒栗子!”
林志揚拉了一個公雞打鳴般嚷嚷的漢子一把:“棍子,王東他們來了沒有?”
棍子沒看他,眼睛一瞥我,啪地打了一個立正:“呦,老二!老也沒見著你了,在哪兒發(fā)財?”
我抬了抬下巴:“還那樣,在家‘洋干’著!
棍子從臉盆里抓了一把栗子塞進我的褲兜:“想一哥了……唉,一哥要是回來就好了。”
“怎么,不愿意跟我說話?”林志揚抓起一個栗子,放進嘴里骨碌兩下,“問你話呢,王東他們來了沒有?”棍子哈了哈腰:“來了來了,”順手往大廁所那邊一指,“都在那兒等著呢。揚哥要‘活動’,弟兄們哪個敢不來?”林志揚往那邊瞅了兩眼,擰一把棍子干癟的臉:“躲遠點兒,別濺了血身上。”棍子縮一下脖子,湊近林志揚,小聲說:“剛才我看見爛木頭他們了,在小黃樓下面賣襪子呢。真橫啊,只要是問過價錢了,不買也得買,下街這個地方就跟他們家似的。”林志揚哦哦兩聲,笑道:“下街不是他們的家,是下街人的家,是我和一哥的。你走吧,一會兒世界大戰(zhàn)就爆發(fā)了!惫髯余洁熘吡耍骸袄匣⒉辉诩,猴子稱霸王呢……你和一哥的,你和一哥的,屁!绷种緭P聽見了他在嘟囔什么,沖我一笑:“瞧不起我呢,哈!
扒拉著人縫,我和林志揚走到了大廁所的旁邊。
林志揚把車子支好,搬下紙箱,沖我一點頭:“你就蹲在這里賣,我跟哥兒幾個打聲招呼就過來!
我把鞋脫下來墊在屁股下,打開紙箱將襪子擺到紙箱上面,出氣般叫了一聲:“都來買襪子啦!”
林志揚說聲“像那么回事兒”,晃著膀子往唧唧喳喳湊在一起說話的一幫人走去。
我下意識地掃了楊波家的窗戶一眼,窗戶關著,窗外的那件格子襯衫不見了,有淡藍色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閃電般擊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經(jīng)常會做一些關于飛翔的夢,在夢里,我會從某個地方以蹬腳的方式起飛,然后舒展雙臂,用蛙泳的姿勢向天空緩慢游去,周圍的空氣就像水,我快樂地在天空中游泳。有時候我會在飛翔的時候遇見我故去的爺爺,有時候我會在飛翔的時候看見那條傳說中的河,河水輕柔地往大海里淌。
我爺爺說,大寬,咱們家的房子太破了,你爺爺就這么大的本事了,你爸爸沒有本事,咱們家沒有好房子住,你哥哥混帳,他不能讓咱們住上好房子,你行,你得讓咱們家住上好房子。這些話是在夢里聽到的還是我爺爺親口對我說過的,我記不清楚了,我能夠記得的只是我爺爺經(jīng)常嘆氣,不喝酒的時候還好,喝了酒就嘆氣,一聲接一聲,像豬哼哼,最后那一句總是這樣:唉,近你媽(我老家罵人的土話)。這話有些無奈,但很傳染人,我經(jīng)常也隨著他嘟囔一句,唉,近你媽。所以,關于他是硬漢的說法,我不相信。我覺得我才是硬漢,我會讓我家住上寬敞又漂亮的房子的。于是,我整天琢磨著怎樣才能成為硬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在院子里挖了一個蘿卜窖子,他說,想要練出輕功來,就得從窖子里往外跳,每天挖深一些,當你能從十幾米深的窖子里跳出來的時候,你就變成燕子李三了。我沒練,我太小了,整天玩兒,沒時間練。
等到長大一些,我爺爺就在我們家胡同口的那棵法國梧桐上綁了一本書,讓我每天都去打半個小時。他說,你什么時候能把這本書打透,你的拳頭就硬了,可以打死一頭牛。這個任務簡單,我打,我每天都去打半個小時?墒俏掖蛄撕脦讉月也沒打碎幾張紙,倒把自己的拳頭打得起了一層老繭。我著急了,就偷偷用手去摳。我爺爺發(fā)現(xiàn)了,我爺爺說,練武不能偷懶。我說,練這玩意兒太麻煩,有沒有直接一招就把人打倒的?我爺爺說,那我教不了你,你跟著黃家老三練摔交去吧。
黃家老三叫黃克,以前是區(qū)摔交隊的教練,壯實得像墩子,還喜歡打人,我沒敢去找他。
我去找了王老八,王老八說他曾經(jīng)得過全市的散打冠軍,拳擊一流。
后來我知道,王老八吹牛不上稅,一吹,全下街刮大風,公牛母牛都不敢來下街。
不過,我跟著他練那一年也不白練,棍子那樣的癩漢子,我可以照顧他三個,門牙掉了都沒機會揀。
后來我還是跟著黃克練上了摔交,吃了不少苦。
有一年,街道上的人來找我爸,手里拿著我爺爺綁在樹上的那本書。街道上的人走了以后,我爸就揍我,用笤帚疙瘩猛掄屁股。我爺爺說,別打孩子了,那是我給他綁的書,我不知道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寫的書。我爸就哭,我爸爸說,咱們家出了個小反革命啊爹。我爺爺說,要不你打我,別打孩子了。我爸說,爹你去街道上解釋吧,我沒臉去。我爺爺就去了街道,回來的時候直樂,哈,能把我怎么樣?老子是無產(chǎn)階級,我孫子是無產(chǎn)階級的后代,根正苗紅,不反革命。從那以后我就害怕見到那棵樹,一見那棵樹就摸屁股。后來林志揚和王東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情,就拉我去樹下撒尿,得空就撒,直到把那棵樹給尿死。林志揚說,我姐姐也幫忙撒過尿,一天兩泡。我想象著林寶寶露著大屁股在樹下撒尿的情景,心里直別扭。
我這里正胡思亂想,腦袋就被人摸了一下:“大寬,起來見個人!蔽腋绺缯驹谖业念^頂上,冷冷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跟站在他身邊的一個看上去年齡很大的青年點了一下頭:“是朝陽哥吧?”
孫朝陽伸出雙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是,我是孫朝陽,”回頭沖我哥一笑,“你弟弟很結實,是塊好材料!
我哥點了點頭:“以后還需要朝陽哥多多照應。大寬,揚揚呢?”
林志揚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哥的身后:“一哥,我都安排好了。”
我哥抱了孫朝陽一把:“朝陽哥,你去吧,這兒沒你什么事兒了!
孫朝陽伸手拍了拍我哥的后背:“我那邊也安排好了。你忙,我在遠處看著你!
我哥哥搬起我腳下的紙箱子,往林志揚的懷里一杵:“去爛木頭他們那邊。”
林志揚往前走了兩步,回頭呲了呲牙:“一哥,你最好離我們近一點兒!
我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
我哥反手揮了揮,走到一棵樹下,摸出煙,單手劃著火柴,順手把火柴盒丟到地下,用腳一碾,一把推過了三哥:“你們跟著揚揚,我不過去你們別跟人吵吵!蔽夷罅四笕^,感覺很硬,似乎有汗水順著指頭縫滑了出來。爛木頭,上次你把我打進了醫(yī)院,這次我要好好收拾你了……爛木頭出手確實夠黑,那天我還沒怎么反應,胸口就像被一根木樁砸了一下,整個人軟得像是一條被抽去了骨頭的蛇。身上、腦袋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腳。等我從塵土里爬起來的時候,那幫人已經(jīng)走遠了。我踉蹌著撲到一個西瓜攤上,抓起一把刀就追了上去。結果,爛木頭的脊背開了幾條大口子,我又被打暈在塵土里……住院的時候,林志揚去找過我,開始還吹牛,后來蔫了,說,老二,暫時忍一忍吧,一哥沒出來,咱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沒說什么,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出院我就去殺了他。從醫(yī)院回家,我爸爸幾乎把我給當成了勞改犯,寸步不離地看著我。說來也怪,時間不長,我竟然沒有了去殺爛木頭的心思……摸著身上的傷痕,那種感覺又上來了,這次我饒不了他。
三哥磨磨蹭蹭地跟在我的后面,林志揚從人縫里鉆回來,一拍三哥的胸脯:“知道老大為什么拉上你嗎?”
三哥橫了一下脖子:“知道。”
林志揚把箱子塞到三哥的手上:“知道就好。以后你沒有機會給鳳三當跑堂的了!
三哥說:“本來我就沒往人家身邊湊合,我算個什么東西!
林志揚放慢了腳步,哈哈一笑:“三哥,咱們都是下街人,下街不出漢奸!
三哥沖天翻一個白眼,別著脖子不說話了。
“老二,去年你跟爛木頭他們打那一架,到底是怎么引起來的?”林志揚問。
“別問了,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為一哥的事兒……他們找了個什么理由上去打你的?”
“沒有理由,就因為我是張毅的弟弟!
“他們就沒找個茬兒什么的?”
“閉嘴!蔽业哪樢粺,說不出話來了。
“哈,我聽蘭斜眼說,當時你沖一個娘們兒吹口哨呢,那個娘們兒是河西的!
我的臉燙得厲害……這事兒是真的。那天我正蹲在大廁所門口看對面幾個小姑娘跳繩,從公交車上下來一個打扮得像妖精的大姐,我覺得她走路的時候扭腰擺臀,姿勢很是撩人,就沖她吹了一聲口哨。那個女人起初不理我,后來聽見我唱“我看你不胖不瘦剛剛合我的意,大姐你愛我,我們現(xiàn)在結婚去”,她火了,沖后面的一群人暴吼一聲:“你們都瞎眼了?砸死這個小流氓!”于是我就躺到了大廁所門口的塵土里。后來我聽說,那個女人叫王嬌,是河西出名的“笸籮”(野雞),有個外號叫“一笆簍”,意思是吃男人那玩意兒不少。前幾天我還見過她,她好象不認識我了,沖我拋個飛眼,搖擺著隨風而去。
三哥知道我默認了這事兒,哼唧道:“要不下街人都說,張大是個‘活不好講’,張二是個小流氓呢。”
我張了張嘴,張不開,就像被人給縫上了。是啊,我確實有些……有些那什么。
腦子里忽然就浮現(xiàn)出楊波的身影,她站在陽光下,身上泛出淡黃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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