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譚先生。”徐志達對任何人幾乎都是沒有表情的。
“原來是譚先生。”謝劍俠開口, “怎么有空過來了?”
譚惟倫的態(tài)度謙和有禮:“幾位先生都是我的前輩,況且家父在聯(lián)華書店也有股份,囑咐我一定要來跟各位問好的。”
連懷國和謝劍俠兩人都是認識他的, 只是說著前輩后輩,幾人對他的態(tài)度都不親近。
聽了他的話,連懷國只是道:“問好就不必了, 你還是多和張先生交流。”
即便是聽了趕客的話, 譚惟倫也很穩(wěn)得住,依舊保持謙遜的態(tài)度:“我與張瑞山先生只是一點私交,并不影響我對各位先生的尊敬。”
幾人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重新轉向蘇葵:“還不知道這位小姐是?”
幾人都沒怎么說話,竟然是徐志達開口道:“這是本次前來參加交流會的作家, 蘇葵。”
“原來蘇小姐年紀輕輕就已經成為作家了嗎?這真是令我驚嘆。”
他眼里的欣賞不加掩飾。
謝劍俠對他則只有一句話:“這是譚惟倫先生。”
他彬彬有禮地伸出手:“蘇小姐,幸會。”
看到譚惟倫和站在他旁邊一臉復雜表情看著她的蔣美琴, 蘇葵也覺得奇妙, 誰能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個熟人呢?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然而蘇葵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只是只是簡單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幸會。”
他好像感受不到大家冷淡的態(tài)度, 反而問道:“不知你們方才在說什么,我仿佛聽見在談論徐先生的作品?”
這會兒,他卻好像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然而他不主動介紹,蔣美琴臉上只帶著完美的笑,安靜地站在一邊, 仿佛已經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
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一定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幾人都是他父親那一輩的人,倒不會刻意為難他。
謝劍俠道:“確實是等著蘇葵同志評價徐先生的作品。”
“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聽一聽?”
他都這樣說了,那就是不打算走了。
對于他在不在,幾人都沒有表態(tài)。
徐志達反而問起蘇葵:“方才你說,你對我的作品不熟?”
徐奚年也很好奇, 蘇葵是真的不熟嗎?
蘇葵道:“徐先生在移居港城前,只少量創(chuàng)作了一兩篇作品,這一兩篇作品我也不過見過一次。況且您去到港城許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您的任何作品,因此可以說不熟。”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徐志達的作品到了港城以后風格幾乎是全部改了,她是不可能從以前的作品推出他現(xiàn)今的風格的。
“不過——”蘇葵笑道,“若是徐先生愿意和我講一講您如今的創(chuàng)作,或許我能和您聊一聊這種寫作風格?”
徐奚年笑了:“你這孩子。”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
是啊,蘇葵當然可以將他的作品也一通評價分析,但徐志達不同于連懷國和謝劍俠兩人,樣本不足,風格轉換巨大。
況且蘇葵沒有忘記,徐奚年和宋萬章是讓她來自薦的,他又始終嚴肅,還有什么比交流更好的自薦?
連懷國和謝劍俠都笑著看著徐志達。
“徐先生,就給這位小同志講一講。”
“我們也想聽一聽這位小同志對您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看法。”
“志達兄?”
徐志達看著蘇葵,表情依舊嚴肅,卻是開口了。說起了他創(chuàng)作的《華國記憶》《紅星照耀》兩部作品。
“也就是說,您創(chuàng)作的這兩部作品都是紀實文學?”
一本是他的回憶錄,一本是他以真實歷史寫的人物傳記。
他還沒有移居港城前,寫的那兩部作品蘇葵也看過,寫的竟然是古典文學,其中甚至充滿幻想色彩,和現(xiàn)在的作品仿佛是兩個人寫的。
連懷國告訴她,徐志達到了港城以后,就一直在《港城文藝報》上連載他的文章,多是他記錄以前生活在大陸時的情況,同時也查詢文獻,創(chuàng)作反映真實歷史中的人物和事件的歷史小說。
徐奚年嘆:“志達兄一片愛國之心啊。”
“大概不止如此。”蘇葵卻笑道,“徐先生,您或許是想通過這種方法在報紙上真實地反映大陸的情況,傳播祖國的正面形象,好爭取更多群眾,喚起民族意識覺醒?”
一番話,幾人神情全部變了。
徐志達看向徐奚年,徐奚年搖搖頭笑:“這可不是我說的。”
他心里同樣感慨,誰知道這孩子真就這么聰明,只不過說了幾句話,她竟然就能推出全部的信息!
連懷國和謝劍俠兩人對蘇葵點了點頭,連懷國道:“即便我們離開祖國多年,但未有一刻忘記這個孕育了我們的地方。然而更多的人已經忘記……”
他好似在嘆息,又好似在意有所指。
他們幾人的目光都落在譚惟倫身上。譚惟倫卻好像什么都沒有察覺,只是對著蘇葵露出一個欣賞的微笑。
徐志達眼神復雜地看著蘇葵,忽然問道:“奚年帶你到我這兒來是來自薦的?”
蘇葵禮貌道:“是的,目前看來,我的作品應該符合您對正面作品的要求,您或許可以考慮一下。”
“聯(lián)華書店是打算引進蘇小姐的著作嗎?”譚惟倫這時開口,“或許這件事我可以幫忙。”
他剛才已經說過,他父親是聯(lián)華書店的股東。
蘇葵還沒說話,徐志達就道:“不用了,這件事我會考慮。”
此時,蔣美琴卻開口道:“惟倫,張先生到了。”
只見大廳入口走進來一個人,穿著一身西裝打著領帶,明明看著是上了年紀,頭發(fā)卻沒有一絲白,看起來竟然比譚惟倫大不了多少。
徐志達道:“既然這樣,譚先生還是先過去。”
譚惟倫顯然也知道幾人不和,便歉意道:“幾位先生,那我就失陪了,之后再與您幾位敘舊。”
他又對蘇葵道:“蘇小姐,再會。”
蘇葵還沒說什么,蔣美琴就說道:“惟倫,我們先過去。”
譚惟倫微微皺眉,卻什么都沒說,對幾人禮貌點頭,然后離開。
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連懷國搖頭:“蘇葵同志,建議你以后少與他來往。”
“的確,他這個人絕不能深交。”謝劍俠也插進話來。
蘇葵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兩人跟蘇葵說起了譚家的事。
譚家當年是在東市做船業(yè)生意的,后來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舉家離開大陸來到港城,由于當時帶來的資金充足,這幾年也算發(fā)展得不錯。
他的父親譚克恒雖然離開,但沒有忘記國家,和幾位愛國華人都保持著不錯的交情,并且向以發(fā)行大陸圖書為主的聯(lián)華書店注資,成為書店的股東。
“譚克恒先生確實是一片愛國情……”連懷國搖頭,“就是他這個兒子……”
“是因為他和那位張先生走得很近嗎?”
徐志達問:“你可知那位張瑞山先生是誰?”
蘇葵想了想:“能和幾位先生形成對立,又能在港城活躍,背后沒有人支持是不可能的。”
蘇葵在幾人眼神下,平靜地說出一個詞:“美方。”
驚訝多了,幾人倒是平靜了,只是嘆氣。
說起來,這件事在港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港城作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又因為其獨特的背景,自五十年代起,美方便開始重視港城的作用。甚至將港城稱為“民主的櫥窗”,“大陸觀察站”,想要借助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輻射整個東南亞華人,輸出資本主義民主自由的價值觀。
為此,他們制定了一系列對港政策,成立了在港城的新聞處,通過廣播、報刊、雜志、翻譯作品等方法不斷展開宣傳手段,輸出自己的價值觀,試圖以此取得“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的勝利。
與之相對的,一大群愛國華人同樣組成宣傳陣地,同樣利用廣播報紙期刊等宣傳手段向港城民眾宣揚大陸的正面形象。
四十年代前后,因為特殊原因來到港城暫居的文藝人士很多,他們有些后來回國支持祖國建設,有些就留在港城,成為了愛國戰(zhàn)線的中堅力量。
徐志達,連懷國和謝劍俠幾人都是如此。
兩方的斗爭如火如荼,美方十分重視這個宣傳陣地,不僅設立了新聞處,還設立了一個港城基金會,所有反對大陸的出版社文化機構背后都有那個基金會的支持。1
“那位張先生就是旗下的文化機構之一。”蘇葵已經明白了。
“的確如此。”徐志達冷哼一聲,說起基金會同樣資助了港城出版社,張瑞山就是出版社的負責人。
這個出版社成立于1951年,以創(chuàng)作小說為主,是反大陸文學的大本營。
正和聯(lián)華書店形成對立。
也難怪幾人見不慣譚惟倫。
他的父親譚克恒是支持愛國戰(zhàn)線的,而譚惟倫雖然也對幾人尊敬,但一直和張瑞山走的很近。
幾人礙于和他父親的交情,倒不曾對他做什么,只是又再次叮囑蘇葵,千萬別和這個人有交往。
其實這些事情蘇葵以前早就知曉,只不過從歷史資料里得來的和當場聽到的還是不一樣的。
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么?
她陷入了沉思。
交流會在上午九點準時召開,由宋萬章主持會議。
只是,這次交流會似乎不簡單,與會人員除了她剛才看到的,她竟然還在前面看見了之前在宣傳部見過的郭部長,坐在他旁邊的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
蘇葵的位置被安排在陸子光和徐奚年中間,暫時和港城那幾位先生分開。
陸子光看她回來,還笑道:“怎么樣,徐主編有沒有帶你自薦成功?”
徐奚年也笑道:“陸所長,你剛才是沒有看見,這位小同志全程一個人發(fā)力,倒讓我只有看著的份了。”
陸子光開玩笑道:“想來那位徐先生也被蘇葵同學震驚了?”
“正是如此!”徐奚年一撫掌,也對蘇葵開玩笑道:“蘇葵同學啊,我看你是走到哪里震驚到哪里啊。”
陸子光還問起她又有了什么驚天動地的發(fā)言,把那位從來冷淡嚴肅的徐先生也震住了。
聽著兩人對她的調侃,蘇葵只是一笑:“您二位又在開玩笑了,不過是一點淺見,是徐先生太抬舉我了。”
聽了蘇葵的話,徐奚年反而點頭笑道:“是的,震驚完你還要謙虛一下,這才是你的一貫作風。”
蘇葵無奈地一笑。
交流由新馬兩地的華僑先上臺發(fā)言,然后是港城的作家,最后是華國作協(xié)的成員。
新馬兩地的華僑蘇葵不怎么熟悉,也就是說,他們在后來可能并沒有從事這一行業(yè)。果然,他們在闡述完自己的作品后,還說起了最近在在港城的圖書出版行業(yè),以后是往這個方向去了。
港城的幾位作家就是以連懷國和謝劍俠最出名,他們兩人談到了目前在港城的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那里華人眾多,背景特殊,具備傳統(tǒng)文化生長的土壤。
他們的作品植根于祖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希望能夠通過這樣一種寫作方式,喚起大家的民族自豪感和認同感。
港城的作家不止他們兩人,由于其多方交匯的文化背景,眾多文學方式在這里都擁有生存的土壤,他們一一上臺作報告。
蘇葵在下面聽得認真,甚至拿著筆在記錄,能聽到這些歷史上的名人親自作文學報告,對她來說也是獲益匪淺。
最后一位上臺作報告的港城作家就是張瑞山。
見蘇葵不解,徐奚年向她解釋,上臺作報告的人選那邊也是討論決定的,并且在港城時就已經確定了。
港城基金會勢大,旗下資助扶持了無數(shù)出版社,整個港城文壇已經幾乎都被他們覆蓋。張瑞山雖然和他們擁有相反的觀點,但支持者甚眾。
“恐怕他不會說什么好話……”
蘇葵心里有著敏銳的預感,果然,張瑞山一上臺,說起了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題材——難民小說。
四五十年代有很多人從大陸來到港城,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和譚家一樣生活得很好,有些能借助頭腦和人脈重新發(fā)展,有些卻耗光了錢財后窮困潦倒。
張瑞山的小說就是以這一群“難民”為題材,描繪了他們在港城是如何變得窮困潦倒。并且最重要的是,他的小說里將這些人的苦難全部歸結于大陸,引起他們對大陸的不滿,并借此宣傳民主自由的信念。
意圖昭然若揭。
小說里的描寫并不會這么直白,但就是要要潛移默化中植入這種思想。
創(chuàng)作這種小說的還不止他一個,不過他是其中最具有典型性的。
“……從中揭示了他們的苦難,然而他們在苦難中追求自由,堅持信念,克服墮落的生活,就會有光明的未來……”
下面不少人聽得皺眉,只是作報告的時候不打斷別人是基本禮節(jié),等報告結束,這個問題他們還要討論。
接下來就是華國作協(xié)的幾位老師,正如陸子光所說,作協(xié)并不是所有人都參加了。
即便是都有資格上臺,但有些作家認為自己目前并沒有值得分享的新成果,因此不會參加,反而愿意旁聽,希望能從不同的作家那里得到一些啟發(fā)。
陸子光就沒有上臺,反而是王國梁上臺作報告,談到了他目前創(chuàng)作的新詩歌。從蘇葵那里他得到了很大的啟發(fā),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了重大突破。
他談到了這種詩歌的創(chuàng)作手法,發(fā)展空間,當然也沒有忘記提到他的靈感源泉,是來自于一位叫蘇葵的同志給他的點撥。
幾位認識蘇葵的老師都會心一笑,剛剛認識蘇葵的譚惟倫更是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剛聽說但不認識蘇葵的比如張瑞山就只是冷嗤了一聲。
上臺作報告,那就該全部是自己的東西,靈感源泉是別人?
蘇葵同樣聽得認真,自己說的和別人親身經歷總結出來的也是不一樣的,幾場報告,她的筆就沒有停下來過。
不知道是因為她年紀小還是別的原因,蘇葵被安排在最后一個上臺。
在作協(xié)的最后一位老師作完報告后,蘇葵就起身,往上面走去。
會場里不認識她的人也很多,紛紛驚訝地看著她。
本來在會場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年輕的面孔就很讓人驚訝,誰知她竟然還站起來,走到了臺上?
就是認識蘇葵的譚惟倫,也沒有想到蘇葵不僅是作家,還能上臺作報告?
原以為是寫過幾篇文章而已,但她現(xiàn)在能站上去,那性質就不一樣了。他眼神深了深。
主持會議的宋萬章向大家介紹蘇葵的身份,并說道:“目前,蘇葵同志的兩部作品,《小草青青》和《清河鄉(xiāng)之變》在國內引起了巨大反響。她的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一個娛樂與啟蒙相結合的題材,是基于現(xiàn)實一次非常嶄新的嘗試。下面就請?zhí)K葵同志來為我們作報告,講一講她的創(chuàng)作。”
面對下面來自于各地的知名作家以及大陸港城各界知名人士的目光注視,蘇葵沒有絲毫的慌張,她在上面侃侃而談,說起自己的兩部作品。
“……當時和陸子光先生通信,談到通俗文學在今難有生存空間,有感于此,我便創(chuàng)作了這篇《小草青青》,希望能在通俗文學與當代文學中找到一個平衡……”
“……《清河鄉(xiāng)之變》取材于我的家鄉(xiāng)清河大隊,大家應當知曉,目前清河大隊正在進行一場試點。我同樣有感于這場試點的歷史意義,萌生了將它記錄下來的想法。后這篇文章機緣巧合成為了宣傳口,當然也引來了許多爭議……”
這會兒很多人也從剛才的驚訝中回過神來了,不認識她的作家這段時間卻也看過她的作品,知道了她就是最近報紙上正在爭論的那篇文章的作者。
這會兒聽了蘇葵解讀作品,倒覺得雖然年紀小讓人驚訝,但實力卻是有的。
而其余不認識她的各界人士,見她能上臺作報告,并且作家們都沒有任何意見,也默認她實力很強,能和這些知名作家同臺作報告,說明她也在這個領域取得了重大成果。
只是這其中有兩個人并沒有夸贊她的想法。
一個當然就是蔣美琴。
事實上,從蘇葵一出現(xiàn),她就覺得這人很眼熟,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哪里見過這么厲害的人。
直到剛才蘇葵說出自己的作品《清河鄉(xiāng)之變》取材于她的家鄉(xiāng)清河大隊。蔣美琴終于想起來了。
蘇葵!她不就是清河大隊大隊長蘇全福的侄女嗎?
原諒她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甚至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
她嫁給周建林也有好幾年,清河大隊的人她也基本都認識,蘇家她當然也知道,他家的窮是大隊里出了名的。
她想起以前見過的蘇葵,長得又瘦又小,不愛說話,總是低著頭,聽人說一天到晚讀書,成績就是上不去,整個人都是沉默寡言的。
和現(xiàn)在站在臺上侃侃而談,明媚的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顯得光芒萬丈的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況且清河大隊的人幾乎全部喊她以前的名字,見面就是葵花葵花,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她就叫蘇葵花,之前聽了蘇葵的名字根本都沒往那里想!
誰知道現(xiàn)在站在臺上的這個人竟然真的是清河大隊蘇家那個葵花!
蔣美琴看著她愣住好久,然而坐在她旁邊的譚惟倫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同樣正放在蘇葵身上。
蔣美琴此時卻沒有在意這個,反而是顫抖了一下,自己認出了她,那她呢,她是不是也認出了自己?
除了處于震驚中的蔣美琴,另一個不為蘇葵贊嘆的當然就是張瑞山了。
“……這兩部作品只是我的一次嘗試,或許能帶給大家一些啟發(fā)……”
“的確很有啟發(fā)。”
蘇葵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現(xiàn)在我就有一個問題要問。”張瑞山看著她道,“這位蘇葵小姐,方才你談到的你的作品中人物是在反抗命運,那么你認為這種命運是由什么造成的?”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他。
“抱歉。”張瑞山微微向大家躬身,顯得十分有禮貌,“我想我并沒有打斷這位小姐,她已經說完了,現(xiàn)在是可以交流的時候,不是嗎?”
他現(xiàn)在的做派真的非常像一個人,也難怪兩人能有交情了。
張瑞山并不認識蘇葵,但記得蘇葵這個名字,同樣更記得她的文章。
“蘇葵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造成里面那位女性悲慘命運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重新說一遍,他還加了修飾詞。
他說的是《小草青青》里的李小草。
來者不善。幾位作家都皺了皺眉。
首先開口的竟然是徐志達:“張先生,就算是交流,我想也不必要為難一個小輩。”
“不不,徐先生,既然這位小姐能夠站在臺上作報告,就不是什么小輩,我只是把她當作同行交流。”張瑞山笑道,“如果她不是和我們同一層次,那又憑什么站在這里呢?”
他看向主持會議的宋萬章:“宋主席,我們是否可以交流?”
宋萬章和旁邊的兩人對視一眼,他又看了看蘇葵,見蘇葵對他點頭,說道:“報告結束,大家可以交流。”
張瑞山又把問題提了一遍,這就是目前要交流的問題。
大廳里此時所有人都沒有發(fā)言,等著這場論爭。
文學界的論爭還少嗎?不過是這次對戰(zhàn)的兩人差距有點大而已。
面對這個來勢洶洶的同行,蘇葵心里也是半點不慌。
至于他為什么不找別人偏偏就要找自己爭論,蘇葵心里也有了計較。
“張先生,我想我塑造的這位女性是取得了成就,至于您說的‘悲慘命運’……”
“她的父母重男輕女,輟學換親,還違背人權將她關起來,這難道不是悲慘的命運?”張瑞山的語氣很平緩,卻仍帶有一種壓迫感,“蘇小姐,請告訴我,這是什么造成的?”
“您……”
“當然是因為黑暗的社會。”蘇葵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說道,“因為社會的壓迫,讓她處于水深火熱中,得不到自由,命運被人操控,更沒有信念……”
“所以我們推翻了舊社會,建立了新社會。張先生。”蘇葵淡定接下他的話。
這還不止,蘇葵繼續(xù)道:“新社會賦予她新生,給了她自由,給了她希望,給了她信念。她也懷抱這種信念,堅定走上了回饋祖國的道路,并將這種精神永遠地傳遞下去。”
“她的悲慘命運是……”
“當然是我們的新社會改變了她的命運。”蘇葵淡然接道,并且意有所指,“我想任何一個讀了這部小說的人,都會為新社會的美好而驚嘆。您說呢?”
她的語速不緊不慢,卻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韻律,旁人很難打斷她的節(jié)奏。
聽她說了那么一通話,幾乎把所有功勞都攬在新社會頭上,張瑞山冷哼一聲:“改變命運靠的是自身,關外界什么事?”
蘇葵立馬道:“那您為什么要把所謂的“悲慘命運”怪在社會頭上?”
還不是為了達成他自己的目的。
他清楚,蘇葵也清楚。
張瑞山不談這個話題,又說起了她的《清河鄉(xiāng)之變》,這次他沒有說社會造成了黑暗,反而是說她的小說立足于一個還沒有實行的政策,里面描繪的美好生活完全是她個人的幻想,根本就是一部虛幻的作品,是靠著宣傳推起來的,不具有價值。
很熟悉的話,很顯然,他看到了報紙上對于這部作品的爭論。
文字的力量和語言還是不一樣的,大家都是在報紙上論爭,還是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這樣直接地批評。
就是徐奚年也皺起了眉頭,當初他也說過蘇葵作品有缺陷,但也是從文學的批判出發(fā)的。
這個張瑞山說話卻和報紙上那些人一樣,直接從根本否定了作品,根本不是批評,而是挑刺,找茬。
面對一個年紀比她大,資歷比她深,閱歷同樣比她深的前輩當面批評,正常人大概都會被打擊到。
但蘇葵卻沒有張瑞山想象中的任何反應。
“如果我的作品沒有價值的話——”她臉上帶著淡然的笑,“那么恕我直言,您的作品也不具備任何價值。”
全場震驚。
“你說什么?”張瑞山瞇了瞇眼睛。
頂著所有人驚訝的目光,蘇葵微微一笑:“其實我聽了您剛才的報告,也有問題想問。”
她說道:“您的作品里提到了從大陸到港城的這一群人中,有些人成為了難民,我也想問,造成他們悲慘生活的根源是什么?”
沒等他說,蘇葵就道:“不過您剛才說了,命運只與個人有關,與社會無關。想來您以后不會在作品中把所有不幸都歸結于社會了?”
張瑞山看著她,語氣冷沉:“你說我的作品沒有價值?”
“我想我沒有惡意,只是交流而已。”蘇葵學著他剛才,非常有禮貌地微微躬身。
“您的作品立足于難民這一群體,描繪了他們窮困潦倒的生活,卻在里面他們宣揚這是為了追求自由,為了民主,為了將來的美好生活,讓他們懷抱對這種思想的期待,然而民主自由都未看到……”
蘇葵總結道:“所以您的小說是立足于一個根本看不到的東西,里面描繪的民主自由的美好生活完全是您個人的幻想,根本就是一部虛幻的作品。”
“明明不存在的東西,您卻在作品里大肆宣揚,在外大肆宣傳,也就是說,除了宣傳的作用,它同樣毫無價值。”
大廳本來就沒有聲音,這下更是安靜得可怕。
蘇葵禮貌補充道:“如果這就是您所說的價值論的話。”
她最擅長用別人的邏輯來打敗別人。
張瑞山一時沒有說話,只是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用銳利的眼神看著蘇葵。
“很好。”他說,“你是第一個這樣當面批評我作品的人,這就是你對前輩老師說話的態(tài)度嗎?”
這次不用蘇葵開口,徐志達就冷冷道:“不,張先生,既然你們兩人能一起站在臺上作報告,那就不是什么前輩,她只是把你當作同行。”
“是啊,張先生。”徐奚年跟著補充道:“如果你們不是同一層次,那你剛才憑什么跟她交流呢?”
他們算是把她的邏輯給當場用上了。
蘇葵再次很有禮貌地說道:“張先生,我對您的作品只是有一些疑問,權做交流而已。”
張瑞山不說話。
許久,宋萬章站起來,笑著問:“看來,這場論爭是結束了?”
張瑞山一時沒有說話,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剛才的論爭非常精彩,蘇葵同志作的報告也非常有意義。”宋萬章出來總結道,“其實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在于其形式,更重要的在于思想,在于情感……”
“文學交流會的本質就是思想的碰撞,大家可以盡情發(fā)言,這理是越辯越明,思想是越碰撞越能有新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還有哪位同志想和蘇葵同志交流?”宋萬章笑了笑,“要是沒有,我可要請?zhí)K葵同志回去坐下了。”
剛才她上臺作報告,說完還沒下來,張瑞山就開始跟她論爭,到現(xiàn)在還一直站在上面。
張瑞山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幾位老師看著蘇葵都是善意地笑笑,讓她趕緊坐下。
交流會當然沒有結束,蘇葵他們的論爭只是剛剛開始,他們還有很多問題要討論,不過都不像剛才那樣充滿了戰(zhàn)火。
作協(xié)的幾位老師和港城的幾位作家就談起了目前兩地文學形式的不同,探討這種不同能不能有所借鑒。
沒有張瑞山說話,氣氛很是平和。
蘇葵是下來了,但她剛才造成的影響卻沒有消退。很多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各式各樣的眼神都有。
蘇葵加入了作協(xié)的話題,他們這次交流很隨和,不僅是作家發(fā)言,還會邀請前來參加的各界人士談一談他們的意見。
針對如何在港城進行大陸這種文化的學習,他們大部分都談了談自己的意見,只有少數(shù)幾人坐在張瑞山身邊的沒有加入這個話題。
連譚惟倫都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我認為,既然蘇小姐的作品在國內受到了廣泛的喜愛,完全可以直接引入港城,相信也一定會成為人們喜愛的作品。”
這話引得張瑞山都看向他,眉頭皺起。譚惟倫卻好像沒有察覺,反而是向蘇葵道:“蘇小姐,如果您信任我,這件事情我可以……”
“譚先生,我想不必了。”徐志達看著他,又看看他旁邊坐著的女人,眉頭微皺,“這件事情我會負責。”
即便是被打斷,譚惟倫也沒有任何不悅,依舊彬彬有禮:“既然有徐先生負責,那我就不插手了。”
他又對蘇葵道:“蘇小姐,我們會暫時待在大陸一段時間,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
蘇葵淡淡道:“感謝你的好意。我想就不用麻煩了。”
并沒有因為他說的任何話態(tài)度有一絲改變。
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并不在意。
不過他的話也帶來一個好消息,徐志達表態(tài)可以將這部小說引進。當然引進的小說肯定不止蘇葵這一篇,他們如今已經討論到了尾聲。
蘇葵只是中途出去一趟,就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自己。
“出來。”蘇葵背對著,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
沒有動靜。
“需要我指名道姓嗎?”蘇葵輕笑,“就是不知道是該喊譚夫人,還是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她身后拐角處就走出來一個人。
蔣美琴站在她面前:“你是蘇葵”?
顯而易見。蘇葵點頭。
“清河大隊蘇永年家的那個蘇葵?”
“是我。”
聽她親口承認自己的身份,蔣美琴看著她臉色復雜:“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京城?”
“我在這里上大學,當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考上了京城的大學?”
“準確地來說,就是京城大學。”
“你什么時候學會了翻譯,什么時候成了作家……”還能在這樣的會議上作報告?
可惜,蘇葵只是微笑:“我想我并沒有跟你匯報學習成果的義務。”
蔣美琴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這真的是清河大隊的那個葵花嗎?她不僅考上了最好的大學,還成為了翻譯,當了知名作家?
并且她以前是這個樣子嗎?
蔣美琴許久不見她,沒有接受過程,造成的沖擊力是最大的。
“你為什么會變得、變得這么……”一時間,她都不知道該用哪個詞。
只是蘇葵顯然不會滿足她的好奇心,只是道:“人都是會變的,蔣女士。你不也變了嗎?”
事實上,蔣美琴的變化更大,以前她在清河大隊的時候,原主見過她,她的長相艷麗,平時性格卻比較溫和,只是很有些多愁善感。不過平日里看她一個人操持家里,大家都是理解她的。
只是誰能想到這個大家看起來溫和的女人會做出那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現(xiàn)在蘇葵見到的她,已經完全失去了以前那種溫和,就是有那也是她拿來偽裝的武器。
聽見蘇葵的話,想起自己從前的事,蔣美琴有些不自在:“你早就認出我了?”
蘇葵點頭。
蔣美琴的語氣有些沖:“那你為什么不說?”
早就認出她了還裝作不認識,難道是想看她的笑話嗎?
“蔣女士。”蘇葵說道,“我想我跟你并不熟,也沒有任何敘舊的必要,你說呢?”
蔣美琴沒有說話,就在蘇葵說沒事她要走了的時候,蔣美琴卻忽然開口道:“你知道周建林嗎?”
真難想象從她口里還能聽見這個名字。
“知道,一個大隊的。”
蔣美琴想聽的當然不是這個。許是這里只有蘇葵一個能問的,錯過了她可能很久都不會知道消息,她還是開口問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再婚了,人懷孕了,大概三個月了。還有問題嗎?”
被蘇葵的直白震住,蔣美琴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很久后,她問:“他娶的人是誰?”
“大隊長的女兒,蘇梅。”
這個名字蔣美琴也是聽過的,一時間有些怔愣:“她不是在讀書要考大學嗎?為什么會嫁給建林?”
她對蘇梅的印象比蘇葵還深,實在是吳蓮英天天把她這個女兒掛在嘴邊吹噓,說她就是全大隊唯一一個能考上大學的。
“這誰知道呢?”蘇葵道,“也許是她覺得跟著他有前途?”
她仿佛只是隨口一說,蔣美琴心里卻有些不舒服,想起之前在廣場上看見的那個人,心里也有了動搖,會不會他以后真的更有前途?不然蘇梅那樣一個能考大學的憑什么嫁給他帶三個孩子?
對了,還有孩子。
“孩子……那幾個孩子怎么樣了?”
她居然還會問孩子,不過蘇葵看她并不是擔心這個,而是想問一問他們和蘇梅的關系怎么樣,還記不記得她。
蔣美琴等著蘇葵回答,誰知她竟然說:“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
蘇葵意有所指:“我確實不知道他們心里還有沒有惦記你這個親媽。”
以前或許有,現(xiàn)在多了周平這個變數(shù),誰知道呢?
蔣美琴被說中心事,有些不自在,一時也不說話了。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見蘇葵要走,她最后說道:“你見過我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
“事實上,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根本就沒打算跟你見面,當然你的事情我也完全不關心。”
她的話實在太直白,雖然是她想要的,卻仍舊讓她不舒服。
“還有一件事,惟倫他對你……”她點到即止。
蘇葵同樣明白,再次重復:“我說過了,我對你們的事情完全不關心,希望也不要再來找我。”
蔣美琴看著她的背影心情復雜:“最好是這樣。”
然而事情卻并不會按照蘇葵希望的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1參考資料《美元文化與愛國文化——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的新聞出版環(huán)境》許永超
ps
說一下女主在外語和文學上天賦的問題,其實這兩個原主都沒有,而女主前世都有,這輩子也是借著天賦的名義才能將它們合理展現(xiàn)出來。所以她顯得厲害是正常的,不是沒有邏輯哦~
pps
周建林和蔣美琴等人是不會重生的,不然這世界就真被穿成篩子啦
明天繼續(xù)~
感謝在2022-04-08 23:54:47~2022-04-09 23:57: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938809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皮蛋瘦肉粥 10瓶;rainy、留白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https://www.dzxsw.cc/book/17268105/3087600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