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農歷七月的最后十天,雖然在中午的驕陽下還殘留著夏日的酷熱,但是在早晚的時間里已經明顯地充滿了秋天的涼意。全\本\小\說\網\
太陽落山時分,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差不多都趕回家里去了。空曠的原野里,除了風吹莊稼葉穗發出一片刷拉刷拉的響聲,就是從遠處偶爾傳來看護莊稼的漢子吹響的口哨聲。
這是一片幽深的青紗帳,占地78畝。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從中間通過,小路穿過青紗帳,隨即便進入了谷地,谷子秸桿高大,差不多能達到人的肩部以上高度。小路兩端很遠不見村莊。
這是一個成熟的季節,火紅的高粱穗和金黃的谷穗都在預示著收獲的到來。然而誰曾想到,就在這樣一個令人喜悅的環境里卻隱藏著一種巨大的殺機……
“一陣陣愁來一陣陣悲,恨只恨棒打鴛鴦兩頭飛。……”兩輛金鹿牌自行車磕磕絆絆地從青紗帳里穿過。騎在前面的約有五十歲,跟在后面的約有三十歲。后面的一個勁兒地埋怨前面的:“瞎唱什么呀?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前面的暫時停止了哼唱,卻滿臉不高興地擲出話來:“怕什么!姥姥的,怕走夜路干脆別吃這碗飯。小毛孩子!”說完又唱了起來。剛唱了不到半句,就聽到前面不遠處有動靜,他嚇得嘴哆嗦起來:“不……”“好”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一個年輕人飛起一腳,從自行車上重重地摔了下來。緊接著從青紗帳深處又竄出四五個膀寬腰圓的年輕人。
那個三十來歲的人頓時嚇的面色如土,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自行車,戰戰兢兢地說:“你……你們想……想干什么?”
“干什么?”為首的從鼻子里哼道,“給他砍上瓜。”
讀者不知,這“砍瓜”是一種極其狠毒的作踐人的手段。首先把被作踐者的褲腰松開,讓他的頭插進去,再用他的腰帶把他的頭、手、腿三部分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被作踐者絲毫不能動彈,苦不堪言,連說話都十分困難。
兩個年輕人不容分說,三下五除二,眨眼工夫就把他收拾了。
現在,這邊只留下一個人看管,其他人都一齊把那個五十多歲的人圍攏起來。
那個五十多歲的人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嘴里斷斷續續地支吾道:“兄……弟,有話……。好……好商量,……我……這里有……錢,……你……你們拿……拿去得了。”
“馬短腿,你給我聽著。”為首的厲聲喝道,“你的錢我們分文不動,這些錢你留著辦兩件事兒就可以了:第一,治傷;第二,養好了傷,在程彰集排排場場地擺上幾桌酒席。”
“兄……弟。別別別……”
“馬短腿,我言軍帥明人不做暗事;你也不要裝糊涂,冤有頭,債有主,咱們一報還一報。”然后一揮手,“給我打。”
話音剛落,一群如狼似虎的漢子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僅僅兩三分鐘的時間,馬短腿就被打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這家伙哪里經得起如此折磨?一陣劇烈的疼痛之后,他的腦子反而更清楚了,他知道這伙亡命徒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照這樣下去,定死無疑。于是高聲叫道:“你們別打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們。”
軍帥馬上一揮手:“都停下來。”然后對馬短腿:“說。”
馬短腿已經疼得動彈不得了,他望著軍帥充滿血氣的臉,一邊呻吟,一邊有氣無力地陳述道:“兄弟,你打我該打,誰讓我幫著我舅舅出壞主意了!可是你不知道啊,最后要訛你姐夫那一千塊錢的事兒并不完全是我們爺倆的主意。你就是打死我們,我們也沒有那么大的胃口。我們最多才想要四百。”
軍帥一聽,驚異萬分,馬上追問:“那是誰的主意?”
“鮑昭闐。”
“啊?鮑昭闐?怎么會是他?他可是我姐夫的鄰居,他跟我姐夫的關系一直都不錯。想必是你在挑撥離間,你的話誰能相信?給我打。”
眾小伙子正要動手,只聽馬短腿求饒道:“慢,兄弟們,你們總得聽我把話說完吧,如果你們覺得我說的不對,再動手也不遲呀!”
軍帥立即決定:“聽他說。”
馬短腿呻吟道:“當初我們是想著訛詐一點錢的,可是我們的胃口并沒有那么大啊!我們只想弄到手四百塊錢就滿足了,如果再給問事兒的留點面子,三百也使得,再不行,二百也得答應,反正我舅舅死活不愿意再在那里呆下去了。可是我找到昭闐時,他話里的意思是這些少了點兒,他值不得去說合,要去我自己去。常言說:‘響鼓不用重錘敲。’你們都知道,我也是在外面混了幾十年的人了,這點兒意思我還看不明白嗎?于是我對他說了:‘這事兒只要你能辦好,多出來的錢全部歸你。’他當時就答應了,并向我保證,我舅舅的事兒不用我管,只要他在場,就能保證萬無一失,到時候只要我舅舅鬧騰得熱鬧就成。就這樣,我們就把大嘴張開了,誰知最后竟是這樣的結局啊!這事兒我越想越后悔,要是當初鮑昭闐能勸我兩句,也許事情就會不了了之。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再讓我張那么大的虎口啊,這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我真想一口咬死他。但是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這真是天意呀。現如今我舅舅也遭到報應了,我也挨了你們的揍了,你們讓我擺酒席,等我的傷好了,我一定把程彰集街面上的弟兄們都請到,這行了不?”說完又是一陣叫苦連天。
“你的話我還是有點不相信。”軍帥疑慮道,“你告訴我,你們下一步準備怎么交割?”
“我告訴他,只要大家都在協議書簽了字、畫了押,不管鮑福一次付清付不清,我都要兌現諾言。為了表示誠意,我當即把手里的一百二十塊錢先給了他。你要是不信,過幾天你可以看著我找他討債。自古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信他敢耍賴。”
軍帥一聽,頓時傻了眼。真有這等事啊?這真是知人知面難知心啊!想不到你鮑昭闐背后還有這一手。他真想即刻就帶著弟兄們去抄鮑昭闐的老窩去。又一想,不行,馬短腿跟他只是口頭交易,要是鮑昭闐翻臉不認賬怎么辦?弄不好還得被他反咬一口。不如先把這件事兒壓在心里,以后看情況再做主張。
軍帥稍一分神,早把馬短腿的事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馬短腿一看軍帥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于是又連連求饒,說得痛哭涕零。軍帥無心再跟他糾纏,于是喝道:“滾。”哪知馬短腿經過一頓毒打,早已動彈不得。軍帥下令把馬短腿的同伙放了。
那個年輕同伙經過一陣子折騰,差點兒被憋死。他被松綁后,半天都站立不穩。
軍帥走到他的跟前,輕輕拍打著他的下巴,道:“哥們,剛才你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沒看見。”年輕同伙膽怯地回答。
“你很聰明!”軍帥笑道,“沒你的事兒了。”
“那他呢?”他指著躺在地上的馬短腿道。
“混蛋,難道還要我背他回家嗎?”
“那待會兒我可以把他弄回家去嗎?”
“那是你自己的事兒,我們管不了那么多。我們的戲唱完了。”說完,沖著眾弟兄叫道:“咱們走。”
一伙人摔開這驚慌失措的伙計二人,揚長而去。
軍帥雖然把馬短腿毒打了一頓,解了心頭之恨,無奈鮑昭闐的陰影卻始終在腦海里游來游去。他經過反復思考,覺得還是先把這件事兒告訴給姐姐、姐夫為好。他們畢竟是多年的鄰居了,何去何從,讓他們看著辦就是了。
同日傍晚,鮑福、桂晴卻在為另一件事情輾轉反側。
桂晴挑水回來,發現鮑福獨自坐在屋里,悶悶不樂。她知道丈夫又回到幾天前的苦惱中了。是啊,那段日子太讓人銘心刻骨了,一輩子都難以忘記。要說苦惱,在那段日子里,桂晴絲毫不比鮑福的苦惱少,可是鮑福的苦惱一旦掩映不住,她滿心的苦惱就會一掃而盡,繼而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幫著驅趕丈夫心中的苦惱;反過來說,鮑福對她也同樣如此。十幾年來,兩人就是從這種你疼我愛、你唱我和的感情海洋里走過來的。
桂晴坐到他的身旁,笑道:“外面簡直嚷嚷成一鍋粥了,你怎么不去聽聽?”
“我沒有那種愛好。”鮑福勉強笑道,“既然你的心已經被牽動了,你怎么不在外面多呆一會兒?”
“瞧你說的,那是我呆的地方嗎?機槍散布的我的謠言恐怕還沒有散去吧?這會兒我呆在那兒聽,人家會怎么說我?”
“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咱怕什么?”
“怕倒不怕,只是跟你一樣,我也沒有那種愛好。”
“那外面究竟在議論什么來著?”
“可懸呢,怕是你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聽說過!”
“是嗎?那我倒想知道,是不是仙女下凡了?”
“你就知道‘仙女’下凡,告訴你吧,是機槍‘下凡’了。”
“得得得,別提她,一聽到她,我心里就煩的慌。”
“煩我也得說給你聽聽,機槍告到公社里去了。她走到以后,正趕上公社的王書記在臺上講話。王書記告訴她:‘等散了會再處理你的事兒。’她說什么都不依,非要讓在場的人給她評評理不可。王書記說:”這怎么能行呢?“于是通訊員就上去勸她。這一勸不得了啦,她干脆往臺上一站,把褲子一脫,就讓那么多人看她損傷的地方。弄得一屋子人苦笑不得,結果會也停了,人也散了。”
她滿以為這些話能讓鮑福笑上一陣子,誰知鮑福聽完了以后,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把凳子往前挪挪,力爭跟丈夫離得再近一點兒:“哎,你怎么不說話呀?”
鮑福沖她笑笑,仍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她只得自言自語起來:“其實這些天來,你一直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機槍散布我的謠言,還有后來馮翠蓮娘幾個打機槍都是因為你引起的。”
“你在胡說些什么呀?”鮑福想笑著對她說,但笑得很不自然。
“我并沒有胡說。”桂晴仍然帶著一臉的平靜,“已經有好幾個晚上了,你都在夢中叫著馮翠蓮的名字,當時我還真有點兒生氣,可我坐下來反反復復地想了一下,覺得這事兒也并不怪你。”
“桂晴,你告訴我,這事兒是真的嗎?”鮑福緊緊地抓住桂晴的胳膊,神情復雜地說。
“騙你干嗎?”桂晴變得嚴肅起來,“其實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所牽掛是很正常的事兒,特別是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你別打岔,我這是認真的……如果時間倒退十年,那時候牽掛你的人豈不比這更多?如果天天都為這事兒擔心,我還活不活?我覺得作為一個女人,應該理解她的男人。如果僅僅因為她的男人被其他的女人所牽掛,甚至他的男人對所牽掛他的人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她就因此判定她的男人背叛了她,或者覺得她的男人對她有二心,那她豈不太愚蠢了?鮑福,我很理解你,我相信,你永遠都會對我好,永遠都不會改變。你說對嗎?”她的目光中帶著強烈的渴望,她希望他立即做出回答。
他直呆呆地望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眼里充滿了無限的傷感和愧疚。他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一向都很聽話,僅僅有一回他神使鬼差地瞞著母親做了一件他本來并不愿意做的事情,而這件事情又很容易引起母親的誤會,現在母親已經知道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解釋清楚,而母親卻半點都沒有責備他的意思。
從他的目光中,她看懂了一切,她帶著十分的滿足點點頭。
他下決心要對她說點什么,只有說出來他心里才會痛快些,不管這些話該不該說,只要是內心涌動的、是不加修飾的就行,哪怕全是一堆廢話;如果是表面的、膚淺的、虛假的,連半個字都不能講,即便是說滑了嘴也不行。
他的嘴顫動了好長一陣子,才終于說出話來:“這輩子我娶了你,足夠了。”他又擦了一陣子眼淚,哽咽著說:“我有時候心很軟,我不能看見女孩子流眼淚,哪怕這女孩子從前傷害過我。那天我確確實實看到了馮翠蓮流眼淚了,而且真真實實是為我流的。你知道我那時候心里有多難受不?”他想痛哭一陣子再往下說,可是他忍住了。他忽然仰起臉,換了一種口氣,變得堅強起來,“但這決不能說我對他別有用心,我敢對天發誓!”他忽然覺得“對天發誓”這四個字有點兒膚淺,但改口已經不可能了。于是他的聲音又變得輕柔起來,“你說這男女之間除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兒以外,還有別的嗎?如果說男的對女的一旦好了一點兒就跟干那種事兒有關,那我鮑福就是天底下最下流、最無恥的男人了,我怎么覺得我并不是那種人啊!”他忽然又想起他跟桂晴的感情來了,“平時我說這話,你總會說我是逗著你玩兒,其實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兒,說實在的,有時我猛不丁兒的碰見一個長得漂亮的女人,也羨慕過,可羨慕過后,我的心里馬上又會滿足起來了。為什么呀?我在想,別看你這么招人耳目,真要跟我媳婦站在一塊,你不定有多難瞧呢!就算你長得還說得過去,那么你的品質有我媳婦好嗎?你不可能比得過她。人家都說:‘看著人家的媳婦好,看著自己的孩子好。’我卻沒那種感覺。桂晴,你知道我平常都是咋看待你么?說出來你準又不信,我覺得你永遠都不會變老,即使你長到五十歲,不,六十歲,不,八十歲,你還是你,一點兒都不會變樣。因為你的心永遠都是純凈的。還有說話,我覺得你也與眾不同,你看看村里的那些女人,當她們還是姑娘或者剛剛出嫁的時候,跟人說說笑笑,多少還有點兒女孩子特有的那點兒羞澀,可是出嫁不到幾天,就全變樣了,滿嘴里胡言亂語,就連那些流氓漢子都說不出口的話,在她們的口里就會隨時滑出來幾句……這種女人就算長得好看些,在我的心目中也永遠沒有地位;再回過頭來看看你,甭管在什么樣的場合下,即使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說話也從來都是干凈的。就這一條,村里的女人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不是我有意夸你,就你說出來的話,我有一種感覺……說出來你可別笑……你的話好看又好吃。話本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可是,話一旦從你的口里說出來,總是漂漂亮亮的,仿佛就跟你的模樣一樣受看;如果說你說出的話,能夠含在別人口里的話,那味道一定是很甜美很爽口的。所以你在我的眼里,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充滿著仙氣,我無論什么時候跟你在一起,都覺得是新鮮的。”
不知軍帥是什么時候進的大門。他本來想進屋說話,可是一聽到姐夫又哭又笑地說出這些話來,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退了回來,只好一個人逗著貓兒、狗兒玩兒去了。
鮑福又想起那天的事兒了,他不由得激動起來:“那天你和她們在那屋里吵鬧的時候,你知道我在這屋里是咋想的嗎?”
“我咋知道你是咋想的?”桂晴親昵地說,她不知不覺地投入到了他的懷抱里。那情感使他們同時又回到了第一次擁抱和親吻的甜蜜中去了。
“當時候我在想啊,你真要是撤著架子跟我分手,那我什么都不顧了,我干脆站在大街上告訴村里所有的人,我要媳婦不要娘。反正她不讓我過了,我還考慮她干什么?”
“瞧你,都在胡說些什么呀?還不快把嘴給我閉了!”一邊說,一邊真的把他的嘴給捂上了。
鮑福把她的手拿下來,抓在自己的手里,堅持說:“我說的全是真話。這輩子我什么事兒都干過了,就是還沒跟我母親較過這種勁。我不怕村里人說我什么,我這輩子從來就沒在乎過別人在背后議論我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能夠對得起天理良心就行了。可惜那天的事情沒有繼續發展下去,如果真正發展到了母親和妻子只選其一的時候,那倒好了,那我一輩子也用不著再向你表白什么了,就像現在這樣,任何解釋都不需要了。”
“這話我不愛聽,我現在需要你解釋什么了?”
“這倒沒有,那是因為你對我太寬宏大量了,可我的心里憋得慌啊!”
“照你這么說,那機槍散布我的流言的時候,你也對我寬宏大量了?”
鮑福被問住了。他只好笑笑:“剛才算我什么都沒說。”
桂晴用食指杵了一下他的眉頭:“你呀……”
緊接著,兩人又是一陣熱烈的擁抱。
這些天來,馮翠蓮的事兒他們倆雖然不說,但心里都明朗得很。馮翠蓮無非是想通過機槍造造桂晴的謠言,從而使得他們兩口子疏遠起來。機槍是個沒頭沒腦的人,情急之中就真正成了馮翠蓮的槍桿子,但事后回味起來,覺得非常對不住桂晴,后悔萬分,于是一怒之下又將馮翠蓮反咬起來,放出流言說,馮翠蓮多么多么下賤,跟多少多少男人相好,甚至把跟她相好的男人都謅得有鼻子有眼的。馮翠蓮是干什么的?她身上能有污點嗎?這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如今還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啊!本來婚姻大事就夠她煩惱的了,無端地又飛這些流言來,這不是在要她的命嗎?她在家里躲藏了兩天,可是越躲流言就飛散得越兇,沒想到連她的父母和妹妹們都信以為真了。這下她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為此她跟家人整整吵了三天,盛怒之下,她真想一死了之,但轉念又想,即使死掉,也不能洗清自己的清白呀。于是在母親的鼓動下她又一次做出最愚蠢的選擇……
這件事兒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不可能牽連到鮑福兩口子,因為他們始終都是無辜的呀。可是他們總有一種感覺,這件事情一天不結束,籠罩在他們心頭的陰影就一天不能消散。前些日子,因為家里出了那樣的災禍,他們不可能全神貫注地去琢磨這回事兒。現在家里一下子平靜了許多,于是他們不知不覺地就把心思轉移到這上面來了。桂晴的用意很明顯,她千方百計地讓鮑福從這件事兒上解脫出來;而鮑福也不是不想解脫,只是潛意識在作怪……他不愿意親眼看著一個愛他愛得發狂的女子就這樣把整個一生葬送掉。于是兩人說來說去,又回到上面的話題上了。
“依我說呀,翠蓮這姑娘也真夠可憐的。”她把臉緊緊地貼在鮑福的臉上,調笑道,“她喜歡你就喜歡唄,大不了我讓給她,干嗎把我貶的那么一錢不值?就算她恨我,想發報復我,也不應該跟機槍攪纏在一起呀!機槍是什么東西?你馮翠蓮又是什么樣的人物啊?”
“是啊,這筆帳我始終算不清楚。”鮑福不由得又很認真起來,“一開始機槍為什么要聽她的?機槍不是一直都跟你相處得很好嗎?還有,這里面怎么還牽連到黃臉婆呢?你瞧,這種謠言一散發,別人簡直氣得要死,她卻樂得心花怒放!真不要臉。”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偶然聽黃臉婆說過這樣的話,收麥子的時候,機槍偷著往家里攜過麥子,黃臉婆是最先發現的,僅僅過了幾分鐘,馮翠蓮也發現了,馮翠蓮本來是負責檢查各個路口的,她卻把機槍的事兒給隱瞞過去了。這下她無意中被黃臉婆抓住了把柄,自然,機槍也被她抓住了把柄,至于她們之間都說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后來發生的事兒很可能跟這件事兒有關。”
“很有道理。”鮑福有些激動起來,“這個下賤的女人!哼,兩口子沒有一個好東西!這輩子跟他們做鄰居真是倒了血霉啦!”
“小聲點兒,這幾天他經常有事兒沒事兒地就往這邊兒跑。”
正說著,院外響起了敲門聲。軍帥趕快躲到羊圈里去了。
“咋樣,我沒猜錯吧?”桂晴朝鮑福噥噥嘴,急忙從他的懷里抽出身來。
原來敲門的不是鮑昭闐,而是馮保才。
這下,鮑福和桂晴都驚呆了。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馮保才還從來沒有踏過這個門檻兒。由于神情緊張,就連很懂規矩的桂晴一時都忘記先請客人坐下的禮節了。
馮保才本來就沒有過好臉,這會子臉色更加難看,誰也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惱怒還是悲傷。三人僵持著,誰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屋里靜得可怕。
他來干什么?一霎時,各種各樣的猜測都同時在鮑福和桂晴的腦海里匆匆閃過。他們甚至猜測馮翠蓮情急之中會把鮑福粘連上。如何把事情解釋清楚?如何把自己洗清?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反復思考著,卻沒有一個完整的辦法。
“鮑福,咱爺們雖說來往不多,但畢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難道你就不能放我一碼?”馮保才一向說話就笨嘴笨舌,這會子更是無法改變,所以一出口就是這樣沒頭沒腦。別人還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呢,他卻淚如雨下了。
這下,鮑福更懵了,好好的你哭什么呀?我是招你了,還是惹你了?
還是桂晴來得最快:“大叔,您別著急,坐下慢慢地說。”一邊說,一邊把一張凳子放在他的跟前。
馮保才坐下,勉強笑了笑,其實他笑得比哭更難看。
“大叔。”……鮑福記得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他,因此叫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別扭,要不是今天他親自登門,而且老淚縱橫,鮑福還是不會這樣叫他……“你這話從何說起呢?過去咱們是鬧過一些不愉快,甭管怨誰,可我現在畢竟想通了,不打算再跟誰過不去了,這你都看到了,你干嗎還說這些話?”
桂晴給馮保才倒了一杯水,轉身就要出去。
馮保才連忙把她叫住:“侄媳婦先別出去,我有話對你說。”聲音中帶著幾分哀求。
桂晴只好在馮保才的斜對面離鮑福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坐了下來。
“翠蓮這臭丫頭不知好歹,前一陣子得罪了侄媳婦。今兒個我替她給侄媳婦賠不是了。”說罷,茫然的臉上又現出無限的傷感。
“大叔,您快別這樣說了,其實翠蓮妹妹一向是很懂事兒的。”
“唉,一晃三十多年了,咱爺們站到一塊總是跟陌生人似的。”顯然,這話他是沖著鮑福說的,“要是擱在三十幾年以前,我跟你爹……唉,啥也別說了,誰都不怪,都怪我這人太齷齪,連一句響亮的話都說不出來。要是咱爺們經常在一塊坐坐,說說心里話,唉,……”他低下頭,仿佛又沉浸在往日的辛酸中了。
鮑福至今還是弄不明白馮保才究竟要說什么,他惟恐這老頭子扯起從前的話題來沒完沒了,而把該說的事情忘記了,于是他不得不趁馮保才唉聲嘆氣的工夫插言道:“大叔”……第二次這樣稱呼,他覺得習慣多了,……“你到底想讓我為你做些什么呢?”
“讓我說啥好呢?”馮保才抬起頭,帶著一臉的痛苦相,又沉默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說:“爺們,我求你啦,別再跟我過不去了。”
“咋的了?你的話我怎么一點兒都聽不明白。”鮑福帶著一臉的迷惑。
“爺們,前些天,她們娘幾個做得是太過分了,說句良心話,就翠蓮的身份來說,就是法辦她都不過分,那天出事的時候我恰好沒在家,回來一聽說這件事兒,氣了個半死,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我的意思是最好大事化小,咱知道自己錯了,只要不再惹大亂子,你叫我咋做都行。賠禮道歉那沒得說了,磕幾個頭也應該……這些我都做了。再不行咱賠償她幾個錢兒……這我也想好了。千萬別再把你翠蓮妹妹往死里整了。爺們,你也知道,這些年翠蓮這丫頭把心思都用到公事兒上去了,多不容易呀!一晃就到了這個年齡,婚事一點著落都沒有。你說我跟她娘心里能不著急嗎?今兒個我啥話都不瞞你啦,我和她娘都不盼著她在工作上干出啥名堂來,咱上邊又沒人,這年月好事兒能輪到咱嗎?我甚至勸過她不要再干下去了,可她就是不聽。我說這話你大概不信,別說她這個位置我不稀罕,就我這大隊會計都不想再干下去了。爺們,你不知道,多難啊!可一時半會兒的還扔不了。在外人看來,還好像是咱爺倆在爭這個位子似的。其實我心里清醒得很吶。爺們,今兒個我斗膽地說上你一句……你千萬別生氣……就算我把這個位置讓出來,你也干不成。有些話不好說啊,我一肚子的苦水又有誰知道啊?”看來,下面的話的確不好說了,他只好用衣襟不停地擦眼淚。
桂晴同情地勸道:“大叔,您別難過,您先喝口水。”
馮保才像什么都沒聽見似的繼續說:“爺們,風聲我也聽到了,是你叫機槍到公社里去告的,機槍也最聽你的。你能不能不這樣做?就算過去我做得不好,翠蓮得罪了她嫂子(指桂晴),你也得看在咱爺們是多年街坊的份兒上讓我一步吧!說句沒用的話,受處分這事兒沒法去替,如果能替的話,我啥話不說,就是舍了這把老骨頭也得把她替下來。如今翠蓮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和她娘還咋活啊?唔……”說著說著,又棄不成聲了。
這下,鮑福總算弄明白了,他氣得“嚯”地站起來,瞪著幾乎要暴露出來的眼珠子,暴跳如雷道:“你是說,機槍是我慫恿的?我就是那個落井下石的小人?”
馮保才一下子被震住了,就像木偶似的眼巴巴地望著他,哭也停止了,淚也不流了。
“請你告訴我,你是這樣認為的嗎?”鮑福兩眼射出寒光。
“不,是別人告訴我的。”馮保才膽怯地望著他。
“我明白了。”鮑福一屁股回到座位上,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他反復重復著這句話。
“原來你沒有那樣做?”馮保才試探著問。
“王八蛋才那樣做!”鮑福一拳打在茶桌上,茶杯晃蕩了一下,茶水灑了許多。
“你冷靜點兒好不好?”桂晴趕快把茶桌上的水擦干凈。
鮑福忽然變得平靜起來,他伸過頭去問馮保才:“是鮑昭闐告訴你的吧?”
馮保才點點頭。
鮑福什么也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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