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你還是低估了你父親對妖族的仇恨。”黑袍老道仍是桀笑。

是啊，燕陵對于妖族的厭惡已經能夠成為他選擇接位人的標準了嗎？燕濬眼中倏爾生出一抹暴戾。所有人都把太子當作一個修文道的賢王，可卻不知，文人真正癲狂起來最是可怕。他心中最后的悔意磨耗殆盡。

只片刻，太子調整好自己的身態，轉而平靜道：“謝上人指點。敢問貴教的妙計？”

眼前之人的心態超出意料之外，這位來自江湖第一大勢力，冥教，的惡庸上人，不禁對他的評價更上了幾分。他收起桀笑：“談不上妙計，更說不上貴教。眼下局勢，便只剩下兩條路可走。太子的心中，不已經有想法了嗎？”

問題的解法就藏在問題之中。燕濬當然知道他口中的兩條路。最穩妥的，借冥教勢力北征伐妖，以表自己對妖族的深惡痛絕，換取燕帝好感。小火燉粥，鈍刀割肉，漸漸形成與燕鐵衣的分庭抗拒之勢。但奈何時不我待。倘若真叫燕鐵衣近幾日到了京城，得了軍權，二方勢力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那便只剩下第二條路，無毒不丈夫。

“本王只想知曉貴教的意圖。”燕濬心中有了想法，“倘若冥教只是想挑動天下禍亂，那便斷了本王這條線吧。本王寧可鐵衣得了皇權，也不愿把國之福運交于江湖勢力。”

惡庸上人突兀地迸發笑聲，直刺雙耳。

“燕濬，收起你的小心思吧。本尊來見你，你便以為是自己的太子位貴了？可笑至極，本教要那柄‘土地廟’，那便遲早會得到。如今不過是想祝你一臂之力，你倒自視甚高。亦是無妨，你做你的偽君子，我尋我的小人路。”

惡庸上人的黑袍涌動，狂風四起。周遭四位心腹皆是二品武夫，見此情形無一不猛沖上前，聯捕黑袍老道。四人合力可卻接不下一招，倒飛出去，口噴鮮血。黑袍轉瞬即至燕濬眼前，二人間距不足半尺，后者置若罔聞：“上人不必試探。偽君子也好，真小人也罷。本王說了，但凡有損民生福氣的事，本王一概不會做。這是本王的底線。”

話音剛落，身著便服的燕濬身上，卻是爆發出頗為蠻橫的氣息。但也只是區區二品武夫，在這位惡庸上人面前卻是螢火與皓月之比。但燕濬還是毫不講理的展現自己的強硬。雖然他對皇權渴望至極，但內心深處依舊有所對民生的顧念。

“想來貴教定然不會只謀于本王。”燕濬繼而開口，“本王那胞弟生性頑固，先求武境，后求權位。但是憑本王幾十年的相處感受，胞弟想必也不會同意與爾等同流合污。既然道不同，那便不同為謀。本王告辭。”

惡庸上人不多阻攔，反而是陷入了沉思。冥教首選的扶位對象本是燕祺，奈何后者聽聞冥教意圖后便是連劈帶砍地驅逐教使。至于燕鐵衣，那廝更不可能成為本教的傀儡。

眼見燕濬將要上馬，惡庸上人再度出手。黑風宛若龍卷，攜太子而入深林。

“太子殿下，何必著急。”惡庸上人思慮有果，還是做出了退讓，“原先約定的條件，本尊可以做主，做出退讓。”

太子輕挑眉梢，腦中迅速盤轉。原先冥教是要成為燕冠國國教，甚至要染指朝政。依照近千年前的鎮妖司所作所為，以及冥道的捉鬼鎮妖之道。倘真叫冥教成國教，很有可能會造成血流成河。但若冥教只取物，不謀勢，那也未嘗不可一試。

“上人有何指教？”

惡庸上人聲音依舊默然：“本教只取‘土地廟’，其余一概不要。”

燕濬目光閃動，正和他意。看來這柄在《刀劍錄》中被譽為“冥道第一劍”的神兵，當真對他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只可惜這把‘土地廟’常年為燕陵隨身佩帶，幾乎不曾離身，他也是很少觸及。

“冥教有何計策？”燕濬此言便是答應合作。惡庸上人方才暗中松了口氣。

“先前也已指明，無非是慢與快的兩條路。但想來太子殿下也清楚，選慢的路無異于賭，而今我冥教賭得起，你燕濬賭不起。”

燕濬冷笑，“本王賭不起，你冥教就賭得起？他燕鐵衣倘若上位，必會攻取北族。本王就不信，難道你冥教內沒有妖族的勢力？”

惡庸上人不在此話題上作過多停留，反而直言道：“賭不賭得起有何重要性。無非是說明我們沒有時間來賭。還不如想想怎么送他們個大驚喜。”

燕濬目光斗轉，思慮萬千。截殺燕鐵衣的話，難度很小，但是一來不知曉他所帶兵力與所走路線，不可輕易出兵截殺，倘若出動，必求一擊斃命。倘若失敗，那便只能兵變長安城！

“貴教可動多少勢力？”

惡庸上人從黑袍中探出一只極其纖細的小臂，小手撐開兩個指頭。

“只有兩成？”燕濬緊眉頭。

惡庸上人搖頭，修正道：“是兩位上人。”

燕濬頷首，眉頭稍稍松弛，目中卻是精光閃爍：“既如此，那便請貴教二位上人，與本王麾下一位郡尉一同截殺燕鐵衣。倘若失敗則迅速擇反。本王便起兵攻城！”

惡庸上人面具下的眉頭亦然皺起：“動用三位登樓修士，只為截殺一位二品武夫？你在害怕什么？”

“想來本王那父皇心中謹慎。如若真想傳位燕鐵衣，必然會護他安全回京。想來他身邊會有高手護送。此行截殺，只求一擊得手。”

惡庸上人頷首：“本教中有擅冥智之人，原計是由本尊與太子手下，共兩位登樓境前去截殺。既如此，那便三人同往，謹小慎微才好。”

二人又細細謀劃一番后最終決定，二日后于長安城百里外的函谷關截殺授旨回京的燕鐵衣。



皇宮密地，地宮。

燕癡猛一蹬地，丹田處氣息流轉，身體轉瞬輕盈。但見他蹬地而起，憑空輕點幾處腳尖，跳上了一座足有七八人高的假山。而后一個空翻，灰袍宛若灰鷹，翱翔而下。落在一旁癡癡觀望的宇文軒附近。后者激動地連拍手掌，直夸了好幾句“白胡子爺爺好厲害”。

燕癡頓時神清氣爽，昂起頭大笑。拿鼻孔瞪望著一旁拿枯樹枝練劍招的宇文清平，甚是桀驁。后者不惱，仍舊平心靜氣地持劍，前揮，上挑，俯劈，側砍，直刺，孜孜不倦地練習。

燕癡只認為是他退怯了，哈哈大笑著抱起宇文軒：“軒小子，還想看什么，爺爺全使出來給你看。”

宇文軒嘻嘻笑著：“不想看爺爺玩了。想要爺爺教我打拳。”

燕癡當即放下軒小子：“爺爺這武術可是只傳有緣人的。”

宇文軒不解道：“軒兒不算有緣人嗎？”

燕癡躬下身子，把那張老舊得像揉皺的抹布一般的臉湊近去，宇文軒抓住他的白須，“吧唧”一下就親在他的臉上。

“嘿嘿。”燕癡愈加高興，即刻便是叫宇文軒扎起馬步來。

“軒小子，爺爺這拳可不是那么好學的。”燕癡看著宇文軒有板有眼地扎開步子，沉下身子，撐起雙臂，“可是要吃很多很多苦的。”

“沒關系，軒兒不怕吃苦。”

燕癡頷首表示認同，從腰間抽出那把從不出鞘的黑長刀，拿刀鞘作戒尺。看到軒小子的步子不夠開，當即敲打在后者的膝蓋上。宇文軒盡管吃痛，卻不出聲，緊咬牙關忍著，挪開腳位。

燕癡微微一愣，似是開始確定軒小子的決心。開始依次糾正后者的臂膀高度，腰腹收放，達到標準后道：“保持這個姿勢，扎到累得不行為止。”

宇文軒沒有開口應答，是怕說話會亂了好不容易達到的比較標準的姿勢。只能用眼神告訴白胡子爺爺，自己知道了。

燕癡似是無聊，旋即甩動灰袍，將周圍地上的灰塵清去。爾后在軒小子的對面，亦是扎起馬步。好像是把這當成了比賽，他自行封鎖住丹田，只用最簡單的肉身與軒小子比拼。

宇文清平再是練習完一遍湯叔留下的劍譜心得，長吐一口積壓許久的氣。他已經開始隱隱感受到一品境才有的真氣，那是一種無比磅礴的力量，由內力變換而來，卻比內力玄妙千百倍。

修習武術以煉體。武夫又分三境。三品境只練外體，仿似鍛造容器；二品境開始修內，似是以內力沖刷容器的器壁；一品境才開始練氣，是真正的往容器中注入精華。

以前不懂為何要分三境，如今強壓二品許久，方才有所感悟。如果一味地想要先把底蘊鍛造好，那只是原地踏步。修士習武，本就是為了向上而行。

如果沒有明確目標，那就只會走向毀滅。

宇文清平明悟后，轉頭卻看到那一老一少面對面地扎著馬步，啞然失笑。燕癡此人，雖屬皇室中人，卻也一股江湖匹夫氣息，而且在地宮沉寂許久，自那日見面后倒是一直纏著軒兒兩人有打有鬧。燕癡雖然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但實際卻頗富人情。偶爾兩人見面，燕癡會“拳腳相加”或者拿刀鞘敲打，宇文清平卻是知道是他在為自己調理氣血。與那一味只知除妖的宇文琨玉相較，燕癡不可謂不好。

見兩人久久沒有動靜，宇文清平從懷中掏出那卷湯似雪親贈的劍譜心得，翻閱起來。

老少二人一直從辰時扎到午時，早已經滿臉汗珠的軒小子咬牙鼓腮，終于是忍受不住松了腳勁，軟倒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好在這石磚地面被燕癡先前清理過，灰塵甚少。

見此，燕癡亦是收起馬步，宛若斗勝的孩童般，指著躺地上的軒小子大笑道：“軒小子，你輸了！”

軒小子半咳喘著氣，邊承認輸的結果，旋即又問道：“爺爺，你可比我大太多了。”

“什么話！”燕癡抽出刀鞘，點在軒小子腦袋邊上，老臉一點也不紅，“難道面對敵人刀架脖頸，你也如此駁擊？”

宇文軒喘著粗氣，沒有反駁的氣機。

宇文清平早已收起劍譜，徑直走來：“前輩，軒兒尚且年幼，何必如此嚴苛？”

“嚴苛？”燕癡反問，收起長刀，“你小子也去過藏劍山莊，難道不知道那里是怎么樣的？江湖里還稱它是劍道福地，狗屁的劍道福地。不就好幾百年前出了個劍道第一仙，就以為‘三歲練劍’是學劍的標配了。狗屁，統統都是狗屁。難道不是三歲練劍就不能成為一方人物了？屁！老子十四歲才練的劍，三年劍招小成，四年大成，五年劍意大成。六年后尚且弱冠，偌大江湖的二品武夫中，若只是用劍，老子再無敵手。那藏劍山莊竟然信口雌黃地要把老子拉回去。打得一手爛算盤。什么叫嚴苛？三歲練劍是不是嚴苛？相比之下老子這樣教還算嚴苛？屁話一堆。哪有什么嚴苛不嚴苛，在正確的時間里面老子做最正確的事情，這還叫嚴苛？老子趁著這小子的熱情尚在，教他點東西，這還有錯？”

一番話洋洋灑灑，宇文清平聽得目瞪口呆。

等燕癡講光了嘴里的口水，又重新咽了一口，架起刀鞘在宇文清平頭上狠狠敲打一下。重哼一聲才揚長而去。

宇文清平撫上剛剛被打的地方，似乎起了個包。他肯定這次燕癡不是為了清血化瘀而打的，純粹是興致上來了。他無奈苦笑，抱起尚在困惑的軒兒回家去。

死板的教育，固然會堆砌出厚重的城墻，但亦會激起抗爭的浪潮。

這位像是從藏劍山莊出來的皇室中人，宇文清平不清楚他是為何劍道大成后改劍用刀，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從江湖中人變成皇室鎮守地宮之人，更無從得知他的身份名諱。今日一番話中，大致知道他曾經因為藏劍山莊的老舊教育之道而被驅逐。而且似乎，這位百年前的劍道人物，對藏劍山莊頗為不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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