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失眼
地宮住樓中。
燕帝,宇文侯,韓相,三人尚且結束密談。
正在門口相遇,剛剛與燕癡分開的宇文父子對燕帝與韓相行禮后,四人分別。
皇宮侍從送來的飯菜已有些涼了,宇文軒卻狼吞虎咽。宇文清平一邊勸著“慢點”一邊為他盛湯。宇文琨玉亦是坐在一側小口飲酒。近些日子來三人的關系盡管有些緩和,但宇文清平與宇文琨玉依舊是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近幾日可能會發(fā)生些大事件,清平,還有軒兒,你們稍微注意些。”宇文琨玉似醉似醒地靠在竹椅上。
宇文清平的臉上劃過一抹怪異:“除了燕帝要傳位,還能有什么大事件?”
宇文琨玉瞇起眼睛,只是注視著屋子外的空蕩。地宮的夜明珠以及魚油燈雖然長明,但與真正的陽光而比還是稍遜一籌,況且不分日夜,略顯怪異。
“大事件,就是大事件。燕弟/帝要傳位,注定不會太輕松啊。”宇文琨玉說著,徹底閉上眼睛,似是睡了過去。
宇文清平悄然間陷入深思,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逃出地宮的機會,或者只是把軒兒送出去的機會。這幾日觀察下來,地宮就像是在長安城地下建造出來的仿長安城。而宇文三人只是居住于東南角的小小一隅。更多的昏暗之地,似乎居住著不少的武夫。想來若是外面爆發(fā)戰(zhàn)亂,足夠瘋狂的話,燕帝想來會動用這部分暗藏的力量。到那時定然可以渾水摸魚地與軒兒一同逃出這個地牢!
只是,外面真的會爆發(fā)禍亂嗎?外面為什么會發(fā)生禍亂呢?倏爾一個霹靂在宇文清平的腦海中炸響,難道燕帝的作為要重演嗎?又或者是妖族攻入南下了?不過這不太可能,右將軍湯似雪乃登樓修士,且深諳兵法,武藝高深。有他在,妖族沒可能那么輕易打到京城。那么,便是有人要造反?是太子,還是二皇子,總不能是那個籍籍無名的燕鐵衣吧?
可若真要亂戰(zhàn),遭殃的可是長安城的百萬百姓啊。而且宇文琨玉等人已經知道有人要造反,為何不先起兵擒拿?除非,這一戰(zhàn)對皇權更替以及北征除妖都有很大的作用。
念及此,宇文清平心中原先的驚懼全然不見,剩下的,是無端之火:“宇文琨玉,有人要造反?你們?yōu)槭裁匆趴v?難道百姓的命也可以用來作你們北上的墊腳石嗎?回答我!”
宇文琨玉才微微睜開了眼,已顯醉態(tài):“清平啊,你錯了。皇權更替,本身就是件暗藏兵刃和鮮血的事情。”
“你們難道就沒有覺得,因為皇權更替,死了那么多無辜人,多么荒謬嗎?”
“沒辦法的事情,”宇文琨玉半醉半醒間開口,“這一步很重要。在民族危難前,首先保護那些重要的人,其次發(fā)揮不重要人的作用。況且江湖不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嗎?弱肉強食,哪有無辜二字可言。”
“混蛋!”宇文清平猛地站起身,“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你們不知道嗎?”
宇文琨玉沒有回話。他已經醉意上頭,沉沉睡去。
宇文清平忍無可忍,抓起那盤盛放著熟牛肉的菜盤,狠狠扔向宇文琨玉。后者根本沒睜眼,就如此被菜盤砸在面門。
宇文清平正怒氣上頭,幾乎用了全力。而宇文琨玉是醉意沉沉,完全沒有防備。
菜盤徹底碎去。宇文琨玉硬是被從竹椅上砸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后,才堪堪起身。
宇文軒早在父親與爺爺爭吵時就不再吃飯,而是抓住父親的右手不停安撫。雖然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兩人為什么爭吵,他只是知道,孩子對父親發(fā)脾氣是不對的。可當父親將菜盤砸到爺爺頭上時,宇文軒整個人徹底呆滯住。
宇文清平在菜盤脫手后便后悔了。當他看到宇文琨玉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后的面相,心中驚懼,探手去蓋住宇文軒的眼睛。
但見宇文琨玉扶著墻面站起,面容被菜盤的碎片隔開,鼻骨似乎被砸斷了,不住地流著鼻血,左額處很明顯地鼓起血包。最瘆人的是他的左眼,一片半指長的碎片深深嵌入其中。他的整張臉都是血,整個人宛若死鬼重生。
可是這位宇文侯一字未說,直起身子后,咬緊牙關顫巍著將那異物拔出。任是他這般看淡生死的人,此刻仍然冷氣倒吸出聲。他蹣跚著步子扶墻往屋里走,不愿意讓四歲的孫子見到自己這般血腥的模樣。他走出幾步后,強撐回頭,看向兒子的目光中沒有半點埋怨,反而盡是柔情。
他吸口冷氣,強擠出一抹笑后道:“清平啊,爹實在是老了。”
那張血臉,加上怪異的笑容,明明是那么的不和諧。宇文清平的雙眼卻是迅速濕潤,眼淚下落,是愧疚,是后悔,是難受。
宇文家今日無言。
直至后一天丑時,宇文軒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了父親的哭聲。他睜開眼睛時,父親正在床的另一側蜷縮成團,啜泣不已。宇文軒爬過去,張開小手抱住父親,把臉貼在后者的臉頰上。
宇文清平哭得更盛。
宇文軒似乎嘗到了父親眼淚的味道,是苦的。
另一屋的宇文琨玉,早已纏上布帶,亦是一夜無眠。
直到卯正時分,宇文清平才紅腫著雙眼與軒兒起來。
后者敲響宇文琨玉的房門,偷偷地爬到爺爺的床上。看見爺爺還在睡覺,于是十分輕巧小心的撫摸下爺爺頭上纏繞的布帶,隱隱可以辨別出上面滲出的血痕。他湊過去悄悄親了下爺爺的左額,然后又親了下爺爺的臉,才把頭埋在爺爺的面前,輕聲道:“爺爺,軒兒偷偷告訴您,爹爹昨晚上一直都在哭呢。爺爺不要生爹爹的氣。但是爹爹也是的,怎么能打爺爺呢。爺爺,您別疼著了。爹爹說您生病了,等您病好了,軒兒帶您去看白胡子爺爺表演輕功,他可厲害了。”
念叨了好一會,直到看見站在屋門口不遠處的父親紅腫的眼睛后,才停下小嘴,再在爺爺臉上親了一下,貓著步子走出了房間。
假寐的宇文琨玉這才放開一直屏住的呼吸,摸了摸小孫子親過的地方,禁不住笑了起來。旋即想到宇文清平,昨晚那一砸盤,父子倆的關系只怕要進入尷尬的局面了,他還是在笑。不知是無奈,亦或苦痛。
宇文清平父子倆出了住樓,去往昨日的空曠大道處。宇文清平獨自一人尋了棵枯樹靜坐,心中已雜亂不堪。
宇文軒跑到早已等候的燕癡面前,二人迅速活絡起來,倒也顯得古靈精怪。
“白胡子爺爺,”宇文軒突然問,“以后你還能不能給我表演輕功啊?我想帶我爺爺來看看,他生病了。”
“什么?”燕癡瞬間提高音量,“軒小子,你說清楚點,他怎么會生病?他生什么病了?”
宇文軒囁嚅著,還是解釋道:“昨天中午爹爹和爺爺打架了。然后爹爹在今天早上跟我說,爺爺生病了。”
燕癡雖仍是不解,但并不妨礙他氣得吹胡子瞪眼。他爆起身形,轉瞬便至宇文清平跟前,一把將尚在深思的后者提起來:“臭小子,你給老子說清楚點,你把你爹怎么了。”
宇文清平想開口,卻又無從起始,最終還是硬下心腸道:“他的左眼,瞎了。”
“什么?”燕癡把宇文清平扔到地上,“老子真的是頭大了,半天不見,你們宇文氏怎么那么能搞事情!”
等宇文清平回過神來時,燕癡已經消失了身影。
今日正好趕上要早朝,期間正當衛(wèi)尉卿上報近來皇宮中的宮門情況,卻見一宦者急匆所至,于領侍耳邊輕聲言語幾句后,領侍再匯報于燕帝。燕陵得知相關消息后,迅速散去朝臣,攜韓啟之與太醫(yī)文良趕去地宮。
宇文琨玉倒是毫不在意,在文良療治下,傷口處的疼痛得以暫緩。宇文琨玉略去起因,只說父子二人不和,清平誤傷所至。
“你呀,”燕陵想說些什么,卻又未說出口,反而是去對著宇文清平一頓訓斥,直到宇文侯勸阻才停止。
文良上了一番藥后,叮囑著要靜養(yǎng),留下幾副須定時更換與服用的藥,準備離去。
“文良,今日所見之事... ...”燕帝開口,觀視著文良的反應。
文良當即下跪,當隨著燕帝斗轉進入密道,爾后千轉百轉后了地宮,他就知道今日之事將極有可能是皇室秘辛:“陛下放心,今日微臣只是在太醫(yī)院內探究草藥功效,從未離開半步。”
燕帝頷首,命燕癡派人護其回太醫(yī)院。燕癡亦是了明燕陵心思,從地宮勢力中調取了兩個暗衛(wèi)監(jiān)視著文良。文良作為太醫(yī),并沒有投靠任何黨派,這也是燕陵敢?guī)碌貙m的原因之一。
宇文侯臥榻,睜著僅剩的右眼略顯倦意。
“琨玉兄,可有何不適?”待得文良等人離去,房中只剩君臣三人,坐于床沿的燕帝繼續(xù)問道,“倘若琨玉兄不介意,那便離了這地宮,去我那養(yǎng)心殿住著如何?”
宇文琨玉搖頭拒絕:“不可。皇宮頗大,侍從進出頻繁。倘愚兄似露身形,今后繁多計策都將受阻。臣,只是有些倦了。”
韓啟之站立一側,微躬身子道:“近些日子里已無甚大事。宇文侯大可安心養(yǎng)傷,調養(yǎng)好生息才是重中之重。”
宇文琨玉頷首以應。隨著對韓啟之這人的深入交識,宇文琨玉才漸漸對這位丞相的形象逐漸改觀。從原先只認為他是個有點能耐的文脈人才,甚至以前二者相交甚少,如今知曉他的身份、他的布局后,時常驚嘆于他的大手筆。
“對了,”燕陵說著,從腰間解下那柄冥教心心念念的“土地廟”,遞予宇文琨玉,“此乃鎮(zhèn)國神器‘土地廟’,想來琨玉兄有所耳聞。《刀劍錄》上只寫其乃冥教第一器。世人卻不知,此劍至陽,卻剛柔并濟。以冥界十三站的第一站‘土地廟’為名,是因此劍可勾魂奪魄,續(xù)人陽壽。常年佩帶,可調養(yǎng)氣血,安心養(yǎng)魂。”
宇文琨玉微微一愣,但對上燕帝那不容分說的眼神,訕笑答應下來,只說養(yǎng)傷,傷好即還。一側的韓啟之見此,只是敬佩。
三人再細討幾件確定過多遍的瑣碎小事后,就此分別。
房內剩宇文琨玉一人,對著那柄“土地廟”發(fā)呆。“土地廟”劍長二尺三寸,比普通的劍都短,但也比一般的道教短木劍長上一截。其劍鞘乃是檀木烙金所制。此劍自誕生便是一直由王室所擁有,而在夏氏執(zhí)政間甚至一度丟失過“浮生夢”,唯獨這柄不擅武斗的短劍,從未失蹤過。靠在此劍邊,宇文琨玉便是察覺著自身的氣血甚是平靜,傷口處的燥熱亦是消失不見。
直至午時,宇文清平父子二人與燕癡一同回樓。
宇文清平與宇文琨玉不知道如何開口來交流。反倒是燕癡不端架子,一手端飯,一手拿筷,用筷尖指著宇文琨玉的眼傷道:“琨玉小子,你這傷好點沒?”
宇文琨玉答道:“好很多了。”
宇文軒站在凳子上,給爺爺夾了青椒肉絲,給爹爹也夾了青椒肉絲。可二人還是沒有交流。還是燕癡在一旁巴拉著飯菜,夸著軒小子會做人,叫軒小子也給他夾菜,給來的卻是白眼,他也不惱,依舊樂呵的吃飯。
直到看著宇文清平吃完,宇文琨玉才放下碗筷,讓宇文清平扶他去二樓休息。
“白胡子爺爺,”宇文軒等兩人走了以后,拿沒抓筷子的手去拉燕癡的灰袍,“為什么爹爹和爺爺不說話啊?”
燕癡愣了愣,停下碗筷道:“軒小子,如果你跟別人打了一架,你還會不會去和他說話?”
宇文軒叼著筷子思忖一會后道:“可能不會了。但如果是爹爹的話,就會。”
“為什么?”
“這有什么為什么啊。軒兒想跟爹爹說說話唄。”
燕癡輕嘆口氣,沒有再反駁。終究還是孩子啊。不過,這可不是簡單的打架。兒子打贏了老子,兒子會因為打架愧疚不愿開口,老子要因為輸了拉不下面子,這不就造成了父子間的信任缺失?最好的辦法就是好好溝通,不要打架。如今,關鍵是你爹把... ...
可是,孩子看待問題最簡單。
于是,孩子才最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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