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早早的天色就暗沉下去。濃墨的云攢動不止，一行三人尚未進山谷，已是遠遠地聞見了谷間的山風哀嚎。兩側山林暗綠斑雜。

為首披白甲者，拉韁繩停下馬。

燕鐵衣為兩人護在中央。末尾，身著黃甲的王鴻鈞背負一對宣花斧，腰懸一把砍馬刀。

“湯將軍，此地恐有埋伏，讓末將去試一試深淺。”

湯似雪背上槍匣似有微響。

“怕是一場硬仗。是天風玄波陣。”

“什么？”燕鐵衣略微有些吃驚，“《申屠公兵陣注疏》里的天風玄波陣？”

這位少年便已白頭的白龍將軍，瞇起了眼睛。而那王鴻鈞卻是漲起雙眼。

“管他的什么陣。我王某人，只知道擋了路的雜碎，砍了便是！”

湯似雪攔住正欲前進的王鴻鈞：“鴻鈞莫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等這山風消停些再進谷。”

“兩位將軍，可否繞過函谷關？”

“不可。”湯似雪望著這位最不惹人注意的小皇子，“這場截殺本來就是注定要有的。依丞相之策，此戰勢必要除去冥教一位上人。”

再過半炷香，山風也只是弱了三分。湯似雪輕托槍匣，兩截槍身應力而出。

“本將先行，鴻鈞，你護好三皇子，不可輕離半步。”

說罷，湯似雪接好那桿銀身白絮的長槍，一抖馬韁，當先馳出領路，在山風嘩然中一馬當先。

天風玄波陣，由天下第一謀士申屠公所創。乃是以多打少、巧借天時的兵陣。由上千兵卒布陣，先引風，后改風，最后用風。配以各式武器，能打出奇效。傳聞當年齊國北征，申屠公以此陣，配以長弓卒，硬是由原來的二百步射程提高到五百步射程，射殺近萬妖族而己方卻未損一卒！

白甲湯似雪，奔入谷內時，四方便是響起無數吶喊聲。聲勢極其浩大，倘若不是白龍將早已見慣了殺場博弈，說不定還真要被這聲響給弱了氣勢。

吶喊聲勢尚未停下，山林上便是夾雜傳來重物滾落之聲。

湯似雪斗轉長槍，卻見一木車碾倒灌木叢，轟然殺出！定睛一看，木車四輪，外包鐵皮，前端架利刀數十把，上載石塊，重達千斤以上，再有天風加持，其威力怕有三千斤之威。

居然是鐵滑車！

湯似雪并不慌亂，輕夾馬腹催其轉形。爾后只見白馬將在鐵滑車即將貼近時，迅猛探出銀白槍頭，抵住鐵滑車前端底部，再一還腰上挑。

只聽“嘩啦”一聲，鐵滑車應聲翻落！

湯似雪只換丹田一口氣，連挑十一車！

挑到第十二輛時，座下愛馬卻是大喘粗氣。湯似雪挑完這輛，亦是微緩口氣，策馬后退。

卻說惡庸上人等修士，昨日便抵函谷關。借太子一千二百精兵，于山間布下天風玄波陣，并從冥教總堂運來這極不易制的鐵滑車十二輛。想來也能先輕易耗死幾位一品武夫。誰知這打頭陣的居然是白龍將。可驚人的是，他甚至是連挑十二車，方才后去。試問在場諸位，怕也只有惡庸上人的力量可以與之一較。

“燕猛！還不動手？”惡庸上人眼見那白甲快退至谷口，倘若叫后者真跑出去了，不說他們一行人會不會換道而行，單是這十二輛鐵滑車的費用，就不是他惡庸上人可以輕易擔負的。

一旁的黑甲武士，雖頗為不滿的哼了一聲，但還是迅速地從腰間抽出雙刀，躍下山林在樹枝之上奔騰，向那白龍將直沖去。

湯似雪暗中一笑，終于是將這群魚給釣出來了。若是再來十幾輛鐵滑車，就算是他湯似雪也有些吃不消。方才示弱以退。

那燕猛極其貼近后，終于從一側的樹梢上悄然殺出。他忽然發力，雙臂猛然掄出，帶動兩把短刀直擊對方要害。

湯似雪扭轉身形，手中長槍舞轉一圈，卻是一記回馬槍，直刺燕猛眉梢！

四目相對，拼膽量！

你雙刀來，我長槍去！

最終誰也沒有退讓。燕猛在將死關頭硬是掰動腦袋，堪堪錯開槍尖，丟了一只耳朵。湯似雪卻是身前白甲迸發火花，擋下一擊，另一擊只是在腰上劃破白衣。

湯似雪當即躍身下馬，回身連突數槍，槍槍致命。燕猛亦非尋常之輩，丟了耳朵似是無感，連劈開數下槍頭，最后被刺開肩胛骨后，才身形暴退。

湯似雪沒有追擊，因為另外兩位登樓修士，已是在他一前一后形成包抄。

惡庸上人只是瞥一眼身后敗退的燕猛：“敢問湯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白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燕猛，惡庸，另外一位，可是逐日？”

身后數丈遠處，那身黑袍褪去袍帽，露出一張老人臉，笑道：“湯將軍威風不減當年啊。可貧道，已是垂垂老矣。”

湯似雪微微頷首，架起長槍，嚴陣以待。

“果然是神槍‘賒海棠’啊，這氣息，早在你進谷貧道就聞見了。”逐日上人不緊不慢地從袖口里取出赤金拂塵，“想當年，還曾與將軍一同在北地抗妖呢。如今，誒...  ...”

“既是如此，多說無異！”惡庸上人輕叱一聲，揮拳而前。

賒海棠與惡庸的拳頭狠撞在一起，卻是發出金屬相擊之音。但是單單惡庸的拳勢，湯似雪倒能一一應對。然而身后逐日上人卻也是瞅準時機，直沖而來，手中赤金拂塵每每落在湯似雪的白甲上，都好似重重砸在他的魂靈上，痛入骨髓的打擊感不時地卡頓住白龍將的槍勢。槍勢一滯，惡庸上人的拳頭便尋機而至。這二人的配合雖顯笨拙，卻將湯似雪一再打壓入下風。

逐日上人，“冥道第一人”的稱謂可不是虛名。他對于冥術的理解與應用遠非任何人可以比擬。而那惡庸上人，更是魔人中的瘋子，體術無雙，并非浪得虛名。

眼見二位上人把白龍將死死壓在下風，燕猛便想先去把關外的燕鐵衣宰了。畢竟湯似雪是燕冠國的前右將軍，乃是王室力量之一，燕猛非不得已不愿殺之。

“燕猛！”逐日上人爭斗間倏爾暴喝，“先聯手把湯似雪殺了，再去殺燕鐵衣！”

燕猛身形一滯，雖然不愿如此，但不可否認，逐個擊破才是最穩妥的法子。瞬間做出抉擇后，黑甲緊握雙刀便是再度殺向白甲。

湯似雪暗自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如此嗎？

兩位上人只感覺眼前威勢突然暴漲。惡庸還沒有回過神來時，一記如先前挑飛鐵滑車一樣的槍招，破開他的肉身，在他的右臂上洞穿留下兩個血窟窿。逐日上人頓感不妙，撤步后退，而白甲不調轉槍身，而是借勢用槍尾狠狠砸在那赤金拂塵上，逐日口噴鮮血。

燕猛身形停滯，不敢相信。

惡庸上人亦是不信，止住右臂血，驚愕道：“怎么可能？”

逐日上人佝僂身子，連忙掐指推算，卻是又吐鮮血，頓時面露驚懼：“你是合道境了？”

湯似雪沒有回應，而是脫下身上白甲，眼中全是惋惜。這一件白玉天蠶甲，可是義兄親贈的，想當年的戍邊生活，那叫一個凄苦。若非由義兄組織抗妖，怕是熬不過那個冬季的。他將已是破碎的白玉天蠶甲，丟掛在一側樹杈上。看向黑甲燕猛道：“若是你剛剛出關去，興許還能活下來。但如今，見過了本將的武境，你便得死。”

逐日上人還是不愿意相信眼前之人，竟然已經是合道境這一事實：“湯似雪，你怎么可能合道！槍道福運，早已被魔尊大羅天占據了。怎么會...  ...”

突而看見白龍將臉上的平靜神色，逐日上人頓時明白了一切，愈加驚恐：“你把他殺了？你怎么打得過大羅天？”

沒有解釋，而是拿行動回應。湯似雪握緊賒海棠，卻是一道白虹拔地起，合道之勢如萬頃潮水壓得人喘不過氣。

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白龍將一槍刺穿惡庸上人，挑殺燕猛，二人完全不是一合之敵。正要下手逐日上人時，那只是稍微裂開的赤金拂塵上飄出一股氤氳，一陣裊裊之音憑空傳來：“湯將軍，可否賣本教主個面子？”

湯似雪不為之所動，賒海棠槍尖直抵逐日心窩。

冥冥空中，卻是探出一只中年男人樸實無華的手，緊緊握住賒海棠槍尖，后者再無法前進半寸。

“逐日，還不快謝湯將軍大恩大德！”

逐日上人仿似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一身冷汗卻也強撐著沒有倒下。迅速撤去身形，不知往何方向遁去。

“冥教教主，”湯似雪皺起眉頭，卻也是有心無力再去追殺，賒海棠尚且握在那只手中，“久仰大名，卻不知教主名諱。”

確定逐日上人已經不見了身形，冥教教主方才松開賒海棠：“本教主敝姓‘梅’。”

白龍將頷首，不再言語。

可卻異象突生，那只逐漸暗淡下去的手倏爾對著惡庸上人的“尸體”猛一揮手。即使不知道冥教教主為何要收走惡庸，但想來絕非無的放矢。湯似雪迅猛抽槍去刺，那只手卻硬是抗下這一擊，似乎是受了傷，但還是把惡庸上人的軀體成功奪走，臨走撂下一句：“湯將軍，這份禮物本教主記下了。”

湯似雪拄槍許久，確定再無人影后，才“哇”地吐出一口血。他的腦袋里響起另外一個聲音：“小輩，你強行動用我的力量后，切記要好好調養。”

湯似雪暗暗答應。倘若那逐日上人聽到這個聲音，定然又要震驚，正是魔尊大羅天的聲音。

等湯似雪拭去嘴角余血，收回白玉天蠶甲后，重新夾馬出關。

此刻，王鴻鈞與燕鐵衣正被那一千二百精兵所圍困。好在王鴻鈞一品之勢，手中那對宣花斧舞地嘩嘩作響，誰近誰死。那燕鐵衣乃二品武夫，倒也暫時能自保。二人對上千余甲，四散奔逃際，實則頗有章法。

湯似雪白馬側翼突入，每槍刺出定要絞殺數卒，宛若殺神。

三人不多時便是將這群異軍清繳殆盡。

    王鴻鈞黃甲變紅甲。

“湯將軍，谷里如何？這幫叛軍在將軍進后不多時，便是一涌而出，老子看得手癢，便拉上三皇子與他們斗在了一起。”

湯似雪白袍亦是不少地方都沾染血痕，他對那燕鐵衣點點頭：“谷間已無埋伏，已可前進。”

燕鐵衣渾身無恙，點頭道：“多謝湯將軍。此役想來是場苦戰。湯將軍‘白龍’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虛名罷了，”湯似雪搖搖頭，把賒海棠連同白玉天蠶甲收回槍匣，“依韓相所計，再行五里大抵便有禁軍相迎。本將便護送至此，后續之路交由王將軍了。”

王鴻鈞手持宣花斧，豪邁大笑：“湯將軍放心好了，有末將在，定將三皇子毫發無損地送回京城。”

燕鐵衣尚且還想再挽留，而湯似雪已是策動白馬，緩緩往相反方向行去。

等燕鐵衣與王鴻鈞進了函谷關，見到那十二輛翻散裂解的鐵滑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尤其是王鴻鈞，打心底感謝湯將軍沒有讓自己先打頭陣。當燕鐵衣見及了那具燕猛的尸體，心中難免不泛起波瀾，大哥真就那么想要自己死嗎？雖然生在皇室，不得不爭，但他燕鐵衣爭得從來不是皇位皇權，而只是殺盡妖族啊。

二人繼續趕發京城，果然不到五里處，遇上燕帝派出的駐軍。

白龍將湯似雪，驅馬漫行于山野，大雨終于是下來了。把一切的一切都澆一通。這樣也好，洗洗自己身上的血腥，還有方才戰場上的殺氣。他想起義兄來，想起他的小兒子宇文清平來，還想起那個總愛叫自己大伯的小軒兒。他并沒有拯救國家人族的宏偉理想，只是義兄想，那他便幫他。

“呼——”湯似雪長舒一口氣。不禁感概自己真是有些老了。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打架能不累嗎？他這樣安慰自己。

然后他就看見了，遠處山坡上走過來的青衣女子，腰佩名劍“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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