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放下一切
楊兼腦海中“轟隆——”一聲, 感覺腦袋幾乎要炸開,一時間空白一片,一向冷靜的楊兼竟然想不到太多, 耳邊都是嘈雜的聲音。
“平陽急報!車騎大將軍戰亡!”
“平陽急報——”
“平陽失守!車騎大將軍的隊伍已經退出平陽, 被齊軍逼退姚襄城!”
“父親……”
“父親?”
“父親!”
楊廣奶聲奶氣的嗓音響起,這才將楊兼的注意力猛地拉回來, 眾人的目光全都注目著楊兼。
楊兼的眼神銳利至極, 瞇眼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跪在地上說:“卑將就是從姚襄城逃跑出來的!車騎大將軍的軍中出現了叛賊!那狗賊被齊人收買, 出賣了我們!”
車騎大將軍楊整和三弟楊瓚帶著隊伍一直駐守在平陽, 眼看著便能三面包抄, 進攻晉陽,誰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出現了問題。
北齊派了新的主將前來,此人乃是齊人天子的心腹重臣,幾乎無人能及,便是大名鼎鼎的和士開。
和士開并非北齊三貴,也并非八貴之一, 不是和士開的地位不夠高, 而是和士開死的太早, 在和士開活著的時候, 甚么八貴和三貴, 都無法和他比擬。
和士開乃是北齊天子的寵臣,據說和士開為人圓滑輕浮, 與很多人都有親狎的嫌疑, 例如之前的高阿那肱,例如北齊天子,不止如此, 與胡皇后也有親狎嫌疑。總是和胡皇后對坐握槊,肢體接觸。
握槊并非是握著長槊這種字面意思,而是古時候一種下棋的小游戲。
和士開在北齊吃的很開,人脈也廣博,這次北齊天子便是派他前去平陽,接替高延宗的位置。和士開家族出身乃是商賈,沒有甚么帶兵的才能,但是他花重金賄賂了駐守平陽的將領,楊整遭到出賣,和士開的軍隊偷襲成功,楊整的軍隊從優勢瞬間轉為劣勢。
楊整和楊瓚在平陽,四面都是齊人的地盤,突然遭到偷襲,楊整力戰而死,軍心大亂,楊瓚努力穩住軍心,但是仍然被和士開的齊軍一路擊潰。
和士開因為買通了周師將領,所以對他們的糧草行軍一清二楚,楊瓚帶著軍隊且退且戰,平陽失守,一路向西后退,退到了河邊的姚襄城。
姚襄城背靠黃河,易守難攻,十分險要,楊瓚下令入城,在城中建立防御,和士開的大部隊追到姚襄城,因為無法攻下姚襄城,所以改變了策略,令齊軍堵截楊瓚的糧道。
姚襄城易守難攻,的確是一個防御的絕佳位置,但是因為地形問題,不只是別人的軍隊進不來,自己的補給軍隊進來也很困難。
和士開讓人堵住了補給姚襄城的糧道,同時有駐兵在姚襄城東南方的定陽,想要活活困死楊瓚。
楊瓚的軍隊在姚襄城中被困,糧食消耗不足,又無法補充,楊瓚便出門應敵,吸引齊軍的注意力,同時派出單騎兵馬,趁著敵軍不注意,偷偷跑出姚襄城,趕往晉陽送信,請求大軍支援。
士兵哭著說:“車騎大將軍浴血奮戰,讓我等撤離,最后……最后力竭而死,聽……聽說頭顱都被齊賊給斬了去!”
楊兼的面容越發平靜下來,旁人或許都以為,楊兼聽到這里肯定會憤怒發飆,但沒成想的是,楊兼越是向后聽,便越是平靜,一張平日里溫柔的容顏,面無表情,平靜的仿佛是一攤死水。
楊兼瞇了瞇眼睛,只是聲音略微沙啞,說:“兼要面圣,現在。”
小皇帝宇文邕也聽說了,楊整的三萬大軍在平陽駐守,結果被出賣偷襲,楊整為了保護軍隊力竭而死,楊瓚帶著軍隊撤退,被困姚襄城,處于劣勢下風,如果不去支援,三萬大軍很可能活活困死在姚襄城中。
和士開的手段不可謂不毒辣,一方面堵截了姚襄城的糧道,另外一方面則是攔截了過黃河的河道,三萬大軍想要從姚襄城渡河,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一來,姚襄城便會變成一座死城!
楊整和楊瓚可是楊兼的弟親,如果楊兼選擇親自去救援,那么便會離開晉陽。今日能駐扎在晉陽以外,楊兼付出了很多心血,一旦離開,小皇帝宇文邕又駐兵在晉陽,楊兼便是失去了爭奪晉陽的主動權,這無異于給小皇帝做嫁衣,也是小皇帝宇文邕最想看到的場面……
“等等!”宇文會眼看著楊兼要面圣,立刻伸手攔住楊兼,他的喉嚨滾動,也有些沙啞,臉色意外的嚴肅,說:“你要想好了,一旦你離開晉陽,就等于損失了晉陽……你堪堪和阿爺聯手,本有大好的機會拿下晉陽,贏得頭功,如今就算……就算我們沒有平陽的助力,晉陽也是囊中之物,如此……你還要去平陽么?”
宇文會的意思很明顯了,平陽三萬大軍潰散,已經退到了黃河邊上的姚襄城,無法和他們三面夾擊晉陽,這一支軍隊沒有得到預期目標,可以說即將被遺棄,楊兼這時候放棄熱乎乎的晉陽,回頭去啃姚襄城這個冷饅頭,一點子也不合情理。
楊兼看了一眼宇文會,點點頭,說:“就算如此,兼還是要去。如果今日是宇文郎主深陷姚襄城,你會不會也放下一切趕過去?”
宇文會一愣,慢慢松開了楊兼的手,一會子沒有聲音,隨即才抬起頭來,說:“我與你一并去姚襄!”
楊兼沒有廢話,立刻調頭往天子營帳而去,聞訊趕來的人很多,楊兼到達天子營帳的時候,其他人也都趕到了。
宇文邕蹙著眉,憂心忡忡的說:“寡人已經聽說了,全都聽說了,車騎大將軍,唉……”他說到這里,長嘆一口氣。
局面突然發生了變化,三萬周師陷落,雖周師也是宇文邕的周師,但目前的情勢來看,竟然對宇文邕有利,因此宇文邕根本不想阻攔楊兼,反而十足的善解人意,說:“既然鎮軍將軍想要援助姚襄城,寡人尊重將軍的意思,晉陽這里還與寡人與大冢宰坐鎮,將軍不必過于焦心。”
楊兼聽著宇文邕的話,還是沒有甚么表情,似乎這個時候宇文邕是哭是笑,是歡心是悲傷,都和他沒有甚么關系一樣。
宇文邕又說:“事不宜遲,援助姚襄城應盡快出發,立刻點兵,寡人親自送鎮軍將軍啟程。”
楊兼只是拱了拱手,很快離開天子營帳,立刻點兵。
想要援助姚襄城,并非那么簡單,只是從晉陽開到姚襄城可不行,還要將東南方向的定陽打下來才可以,否則和士開的大軍駐扎在定陽,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偷襲而來。
楊兼親自點了隊伍出發,宇文邕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特意讓人準備了許多糧草和糧食,還親自將楊兼等人送到營地門口,幾乎是送出了營地。
畢竟楊兼無論是去打定陽,還是去打姚襄城,對宇文邕過來說都是有利的,而且楊兼一走,晉陽就是宇文邕的了,怎么看宇文邕都是這“黃雀”。
宇文邕說:“將軍此去,千萬注意,齊人狡詐,實在可恨,一定要替車騎大將軍報仇雪恨啊。”
楊兼的目光平靜,不見任何波瀾,只是對宇文邕拱手,說:“天色不早,兼該出發了。”
宇文邕點點頭,說:“寡人不留你們,出發罷。”
楊兼去整頓兵馬,準備出發,宇文邕便看到了出發隊列里的齊國公宇文憲,宇文憲也是宇文邕的弟弟,只不過宇文憲并非是小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而是異母弟弟,兩個人雖然不算是太親近,但是因著宇文憲做事兒規規矩矩,小皇帝也不厭惡他。
宇文邕走到宇文憲面前,說:“五弟。”
宇文憲拱手說:“天子。”
宇文邕說:“弟弟不必如此拘禮,寡人的兄弟,也沒剩下幾個人了,你若與寡人這般生分,倒是讓寡人唏噓。”
衛國公宇文直交給大冢宰處理了,后果可想而知,從今往后,怕是再沒有宇文直這個人。
宇文憲是個玲瓏心肝兒之人,人主一向不怎么親近自己,突然說起這么貼心的話兒來,其中一定緣故,因此宇文憲沒有立刻接話。
果不其然,宇文邕說:“如今鎮軍將軍此去援助姚襄城,弟弟你跟隨在其中,一定要好生替寡人照看將軍才是,可知道了?”
宇文邕說的太委婉了,因著宇文憲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說的再委婉,宇文憲這個玲瓏心肝也可以聽懂,他的意思是讓宇文憲監視楊兼。
這一路走來,宇文憲就是為了監視楊兼而來的,不過路上經歷了這么多,宇文憲其實早就“懶得”監視楊兼了。
宇文憲不動聲色,沒有回絕,也沒有應承,而是說:“此乃臣弟分內之事,還請人主放心。”
宇文邕點點頭,說:“弟親與寡人,畢竟是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寡人不托付給弟親,還能托付給誰呢?”
宇文憲又是沒說話,找了個借口,說:“天子恕罪,大軍馬上出發,臣弟先告退了。”
“去罷。”宇文邕也沒有多留他,讓宇文憲離開了。
宇文邕轉身想要回天子營帳,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站著一個身材纖細,比旁人都瘦弱很多的身影,那人正在整理馬轡頭,也在出發的隊列之中。
是尉遲佑耆……
宇文邕瞇了瞇眼目,狀似不經意的走過去,說:“也要出發了?”
尉遲佑耆看到宇文邕,立刻拱手作禮,說:“拜見人主。”
宇文邕繼續淡淡的自說自話:“寡人不留你,因著寡人要讓你知道……是你錯了,跟錯了主子。”
大軍快速整頓,立刻出發,楊兼帶隊急行軍,一直到天色黑沉沉這才停下來扎營。
扎營之后眾人并沒有休息就寢,而是聚攏在幕府之中商議軍情。
楊兼臉色肅殺的凝視著案幾上的地形圖,宇文會說:“想要援助姚襄城,我們的第一個目標,必然是定陽。”
他說著,“叩叩!”屈起手指敲了敲姚襄城東南方的定陽。
和士開的軍隊守住了定陽,斷絕姚襄城的糧道和河道,堵死了楊瓚的所有出路,周師只是趕往姚襄城,根本不解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將定陽奪下來,驅趕齊軍,如此一來,姚襄城的危機自然也便可以解開。
高長恭沉吟了一會子,說:“和士開并沒有甚么領兵的才能,但是他手里握著齊軍三萬軍隊,將軍雖有五萬大軍,但是如今留了兩萬在晉陽只剩下三萬傍身,這三萬軍隊還并非正規軍,全都是收攏來的雜牌軍,想要和定陽硬碰硬,幾乎是以卵擊石……”
尤其他們的軍隊還行走在齊人的地界,這里是黃河以東,并非黃河以西,他們不只是要對抗定陽的軍隊,還要隨時面對其他齊軍的騷擾,這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高延宗一拍案幾,憤怒的說:“和士開那個孫兒,必然在定陽下了重兵防守,便等著咱們去營救姚襄城,想要把咱們一鍋搓了呢!咱們如此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韓鳳冷笑說:“不過是個和士開,一把子搓了他!讓我打先鋒,我給你斬下他的腦袋瓜子!”
宇文憲則是皺眉說:“現在不是沖動用事的時候,韓將軍還請冷靜。”
郝阿保說:“河道也被他們堵住了,我讓人去探聽了,和士開的人占據了河道,想要從姚襄城的背面摸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整個幕府營帳陷入了嘈雜之中,楊廣瞇眼抱臂坐在營帳之中,凝視著案幾上的地形圖,突然欠起小身子,墊著小腳丫伏在楊兼耳邊,輕聲說了些甚么。
楊廣可是重新活了一輩子的人,而且不同于楊兼,他上輩子就是南北朝時期的人,因此這輩子重新經歷一次,這時候便想到了一個解救姚襄成的主意。
楊兼聽罷,點點頭,抬起手來制止了眾人的嘈雜議論。
大家看到楊兼抬手,立刻噤聲,全都看向楊兼,等著楊兼發話。
楊兼剛剛失去了二弟,眾人似乎都怕觸動他的這根弦,因此瞬間鴉雀無聲,有些小心翼翼。
楊兼鎮定的開口,手指點在定陽之上,說:“我們不打定陽。”
“不打定陽?!”宇文會、韓鳳、郝阿保和狼皮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吶喊出來。
不打定陽,如何解救姚襄成,這是萬萬不能的。
楊兼修長的手指,順著定陽向下滑,滑到定陽東南方的地方,“噠!”一聲落下,敲在地形圖的另外一個郡上,簡練的說:“打宜陽。”
這是方才楊廣給他出的主意,就在眾人紛亂的時候,楊廣已經想到了很多。和士開用計如此歹毒,想要把楊瓚和他的軍隊活活困死,那么肯定也想到了晉陽的周軍會來馳援,所以定陽必然有重兵把守,楊兼的雜牌軍還沒訓練整齊,這時候趕過去,絕對是自尋死路,以卵擊石,實在不劃算。
因此楊廣便想到了一個,讓和士開自己離開定陽的法子,便是攻打宜陽。
宜陽在雒陽的西面,因著雒陽對北齊的重要性,宜陽一直以來都是北周和北齊的必爭之地,宜陽也是北齊的要沖之一,如果宜陽被大力沖擊,那么和士開必然會放棄定陽,去援助宜陽,這便是典型的圍魏救趙的計策。
和士開領了三萬大軍,主力都在定陽,宜陽如今十分平靜,眼下的主戰場在北面,南面難免被忽略,此時偷襲宜陽,乃是不二的絕佳時機。
眾人眼看著楊兼手底下指著的宜陽,登時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說:“對!宜陽!”
宇文會拍頭說:“我怎么沒想到!宜陽,對啊!我們攻打宜陽,定陽的齊軍一定會南下支援,這樣便可以解除姚襄城的危機。”
郝阿保說:“我可以帶著兄弟們從水路走,如此一來速度快,而且還能走捷徑!”
宇文憲皺眉說:“只是有個問題,攻打宜陽需要出其不備,不能讓和士開有任何發現,否則一旦齊人發現了咱們攻打宜陽的計策,宜陽提前調兵遣將,到時候定陽的軍隊便不需要去馳援宜陽。”
的確是這個道理,楊兼卻似乎早有對策,說:“所以咱們需要兵分三路。”
楊兼豎起食指,說:“第一路,便是郝將軍和狼皮將軍的水路,你們從水路渡河,直接南下,走咱們自己的地界包抄宜陽。”
郝阿保和狼皮拱手說:“是!”
楊兼晃了晃食指和中指,說:“第二路,大將軍和宇文郎主帶兵,要和從側路小心前進,摸往宜陽,準備包抄。”
韓鳳急切地說:“我呢!?我干甚么?!”
楊兼最后說:“最后一路兵馬,跟兼前往定陽,勢必要大張旗鼓,吸引齊軍的注意力,為第一和第二路打掩護。”
原是如此!
楊兼正在和和士開打心理戰術,和士開殺死了楊整,激怒楊兼,就是想要楊兼帶兵來以卵擊石,攻打定陽,所以楊兼遂了他的心意,故意制造浩大的聲勢,帶著大軍飛撲定陽,如此一來便吸引了和士開全部的注意力,為宇文會、宇文邕、郝阿保和狼皮偷襲的隊伍打掩護。
到時候宜陽淪陷,和士開他們勢必驚慌,便由不得他們愿意不愿意,只能撤出定陽,畢竟對于他們來說,定陽只是堵截楊瓚的工具城池而已,而宜陽是保護雒陽的要沖,一旦失手便危險了。
事不宜遲,郝阿保和狼皮立刻去準備渡河的事宜,宇文會去整頓兵馬,宇文邕整頓糧草,眾人準備出發。
夜色已經深沉下來,楊兼從幕府營帳離開,只覺得外面的夜色異常的黑暗,比每日都要黑暗的多,黑壓壓的就猶如自己的心境一樣。
楊兼慢慢往自己下榻的營帳而去,一路的奔波勞累,身體難免有些負擔,雙腿和手臂還沒有恢復完全,楊兼一點點往回走,只覺得腿上酸疼無力,走路的時候微微打晃。
他進了營帳,扶著案幾,慢慢坐在床上,這才松了口氣,抬手一摸,原來額頭上已經沁出了很多冷汗。
楊兼正在擦干,“嘩啦”一聲帳簾子被打了起來,是便宜兒子楊廣走了進來,楊廣的小肉手里還端著一碗湯藥,是楊兼每日例行用的藥,因著今日忙碌,差點子便忘了用藥,難為楊廣竟然還記得。
楊廣把藥端過去,楊兼難得沒有多話,直接將湯藥端起來一口飲盡,隨即露出一股詫異的表情,說:“原來這湯藥……其實不算苦。”
每日里苦澀無比的湯藥,今日竟然不覺得如何苦了,果然很多事情都是需要對比的。
楊兼盯著藥碗有些出神,與楊整和楊瓚分別之時,楊整還憨頭憨腦的說笑,哪里想到,原來在潼關的分別便是永別……
楊廣見他出神,便說:“父親,注意歇息,不要累垮了身子。”
楊兼點點頭,說:“你也早些休息。”
眾人半夜才休息下來,天色蒙蒙發亮立刻開拔啟程,大軍聲勢浩大的撲向定陽。
和士開的大軍果然駐扎在定陽,似乎早就料到他們會來定陽,已經站在城門上迎接了。
秋日的定陽城頭昏黃一片,今日有風,黃沙密布在天上,將天色也給攪得昏黃無比,一起都蒙在混沌之中。
定陽的齊軍駐守的非常嚴密,弓箭手整齊的排列在城頭上,和士開站在人群之中,哈哈大笑說:“周狗毛賊來了!”
“周狗!周狗!”
“周狗都被我們將軍殺了,竟然還敢來!”
“殺死周狗——”
和士開的親信們立刻叫囂起來,聲音嘲諷的從城樓飄散下來。
楊兼坐在馬上,瞇了瞇眼睛,雙手猛地攥拳,但沒有立刻開口。
和士開又說:“是了,給你們周狗引薦一位故人,想必你們已經見過面兒了!”
和士開說著,轉頭沖背后喊著:“唐將軍,怕甚么羞啊!”
竟然是唐邕!
城樓上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身黑色介胄,下巴上冒著胡子茬,一張國字臉嚴肅肅穆,果然是唐邕,他們不久之前才在汾水見過面。
唐邕離開汾水之后,本來應該直接回到鄴城復命的,但是很不巧,和士開派兵攻打了平陽,殺死了車騎大將軍楊整,將周師逼退到姚襄城,因此北齊天子臨時下令,讓唐邕改道,前往定陽幫忙駐守姚襄城,馮小憐則被其他人送回了鄴城。
唐邕站在城樓上向下望去,瞇著眼睛說:“和將軍,這周賊狡詐,我已經著了他的道,咱們只需要鎮守定陽,無需和他們多話,免得中了周賊的計策。”
和士開卻嘲笑說:“唐將軍會不會太謹慎了?未見到周賊之前,大家都傳說周賊有多厲害,我今日一見,也不過爾爾,唐將軍在周賊手里吃了虧,我可不會吃虧。”
和士開顯然看不起唐邕,唐邕的勸說一點子也不管用,反而適得其反。
和士開又說:“定陽銅城鐵壁,就是一座金湯!我手中三萬雄師大軍,周賊帶領的不過是我們丟棄的老弱殘兵罷了,如何能與我抗衡?”
和士開拍著城門上的垛子,悠閑的說:“我不只是要將周賊打得潰散,還要將他們打得沒臉見人!唐將軍你就在一面兒好好看著罷!”
和士開顯然起了頑心,唐邕立刻勸諫,說:“和將軍……”
他的話沒說完,和士開已經說:“唐將軍,朝廷派你來,是讓你協助于本將軍,可不是讓你指手畫腳來的!一個敗給周賊的敗將,還有甚么資格指手畫腳!?”
和士開十足不屑,低頭對著城門下的楊兼笑著說:“想要馳援姚襄城,先從定陽過去再說罷!來人!”
他說著,揮了揮手,親信立刻點頭哈腰,很快離開,也不知道和士開提前吩咐了甚么。
韓鳳冷眼說:“我早就看這個和士開不順眼了,一會子讓我出戰!”
齊國公宇文憲說:“韓將軍驍勇無畏,讓韓將軍出戰也好,利于掩飾耳目。”
他們而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吸引和士開的注意力,給其他兩路打掩護,韓鳳好戰,的確是最佳人選。
韓鳳說:“我怎么聽著,你不像是在夸我?”
楊兼點點頭,說:“好,便勞煩韓將軍打頭陣。”
和士開早就安排好了,定陽如今是一個鐵桶之城,和士開算計著楊兼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定陽,因此打算羞辱羞辱楊兼,陪他頑頑,早就準備好了第一個出戰之人。
城門很快打開一個縫隙,好幾個齊軍士兵將一個人推出城門,眾人定眼一看,此人根本沒有穿介胄,竟然是一身醫官的袍子。
韓鳳震驚的說:“醫官?!”
醫官乃系天官之中的文官,怎么可能上戰場?
定陽的城門打開,推出來一個醫官,這顯然是看不起他們,和士開就是要這樣羞辱楊兼,找找樂子。
醫官大抵在二十歲左右,一身文官的長袍,可以說是身材高大的類型,倘或不是穿著文官的衣袍,或許旁人都要以為他真的是個將軍。
但那醫官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稍微含胸駝背,不敢舒展,手中抱著一根長/槍,這根長/槍對于他來說應該太重了,醫官抱著長/槍東倒西歪,跟本站不穩當。
那醫官被齊人士兵推出來,連忙想要回身跑回去,這時候城門卻已經轟然關閉,將醫官杜絕在外面,這場面就好像角斗場一般,和士開就是那個看客。
醫官連忙拍著城門,說:“將、將軍……和、和和和將軍,下臣是……是文官,真、真的不會打仗啊……開、開開門啊……”
那醫官不只是形態怯懦,竟然還是個結巴,他拍門喊著,引得城門樓上的士兵們哈哈大笑。
“結巴!打啊!”
“打他們!”
和士開也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說:“你放心,只要你打敗了周賊的先鋒,本將軍自會打開城門。”
高延宗遠遠的一看,說:“這醫官……是不是姓徐的那個小兒?”
楊兼側頭說:“你識得?”
高延宗說:“距離太遠了,我也看不真切,但看著倒是像,我不認識他,我倒是認識他伯伯和叔叔。”
高延宗又說:“四兄你忘了么姓徐的那個醫官啊!徐之才的侄兒!”
高長恭登時露出一臉恍然的表情,說:“這么一看,果然像是徐醫官的侄兒。”
楊廣聽到他們的對話,似乎也明白了過來,立刻對著楊兼附耳幾句,給楊兼科普上了這個徐之才的侄兒。
徐之才乃是南北時期的名醫,對后世的影響也非常大。徐之才幼年聰慧,可以說是神童,接受過高等教育,因著醫術高超,一直在北齊做醫官,侍奉過北齊的好幾個天子,天子們對徐之才都非常依賴。
徐之才一共有兩個兒子,不過都不是從醫之人,他的弟弟和侄兒倒是從醫之人,眼前這個怯懦的醫官便是徐之才的侄兒,名喚徐敏齊,雖他的伯伯和父親都是北齊有名的醫官,但徐敏齊本人并非如此,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子而已。
徐之才雖然是醫官,但因著醫術高超,北齊天子十足信賴,加之徐之才并不木訥,能言善道,所以可謂是官運亨通,他的這個侄兒徐敏齊,則是恰恰相反。
徐敏齊天生是個結巴,雖生得高大猶如武將,但是白白浪費了好身板兒,總是佝僂著身體,微微含胸駝背,一副不敢伸展的模樣,平日里說話結結巴巴,而且一開口都是陳詞濫調,迂腐的厲害。
和士開派一個結巴醫官來迎戰,也是有緣故的,一方面他看不起楊兼,覺得楊兼不足為懼,派出一個醫官來打仗,就是想要羞辱楊兼。
這另外一方面,他也看不起徐家,和士開乃是天子跟前的第一寵臣,但是天子體弱多病,偏偏離不開徐之才,徐之才除了醫術之外,還很會說話,這讓和士開很有戒心。如果是旁的寵臣,例如將軍、文士等等,殺了也就殺了,天子恐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但徐之才可是個醫官,放眼天下,根本沒有人比徐之才更會醫病,天子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徐之才是藥到病除,造詣非凡,因此天子舍不得徐之才。
可以說徐之才是和士開受寵的一個絆腳石,但偏偏徐之才有真才實學護體,和士開怎么也扳不倒他,于是只好把氣撒在徐之才這個侄兒身上。
和士開臨出征的時候,提出讓徐之才的侄兒徐敏齊作為軍醫,一同跟隨,北齊天子寵信和士開,根本沒有懷疑,便直接批準了。
因此和士開讓徐敏齊來打頭陣,其實也是為了公報私仇,如果徐敏齊死了,也不賴自己,反正是周人干的,徐之才就算怨恨他,也無法說道甚么。
楊兼本就是來拖延時機的,和士開派誰出征都一樣,楊兼便側頭對韓鳳說:“勞煩韓將軍。”
韓鳳立刻驅馬上前,長戟一擺,說:“小子,韓鳳迎戰!”
徐敏齊根本不是打仗的料,他本就唯唯諾諾,這會子看到了韓鳳,更是嚇得不敢抬頭,抱著長/槍東倒西歪,槍頭太重,帶著身材高大的徐敏齊來來回回的晃,仿佛隨時都要摔倒似的。
“哈哈哈——”
城樓上的看客們爆發出一陣哄笑,和士開笑起來,他的親信們立刻跟著笑,笑聲無比肆意,好像在看斗雞一般。
徐敏齊連忙擺手,說:“不不不,韓將軍……下臣不行、下臣不會打仗……”
和士開見他們磨磨蹭蹭,還不開始,便猙獰一笑,說:“是了,險些忘了,我還為周賊準備了一份厚禮……日前在平陽,我的力士們斬下了一顆周賊的腦袋,聽說是鎮軍將軍的二弟,來來,把腦袋拿出來,還給他們!”
啪——!!
和士開話音一落,一顆人頭從天而降,直接從城門樓上扔了下來,人頭已經有些時日了,血跡干涸,早就不流血了,斑斑駁駁的,長發披散,被血跡黏在面容上,一聲巨響,砸在城門地上,登時肉屑橫飛,飛濺了徐敏齊滿身。
“嗬——”徐敏齊嚇得哆嗦,結巴著:“頭頭、頭!”
楊兼的眸子猛烈的收縮了一下,瞪著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頭顱,雙手死死拽住馬韁,手指關節發出嘎巴作響的聲音,整個人微微發抖,雖沒有任何表情,但額角上的青筋猛烈的凸起,不停的跳動著。
楊整……
是楊整的頭顱!
韓鳳瞪眼一看,怒吼說:“狗賊!!!”
他說著,眼目赤紅,引著長戟沖向前去,“當——!!”徐敏齊根本不會武藝,更別說對手是韓鳳了,長/槍被長戟一挑,根本不需要韓鳳動手,身形不穩,徐敏齊當即一個轱轆就滾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
“好像王八!”
“將軍您快看啊,哈哈哈——”
和士開在城門上看熱鬧,說:“打啊!繼續打!快打啊!”
唐邕死死皺著眉頭,他這個人作風最是強硬,和士開的做法根本不是打仗,他完全看不下去,因著不是主將,也沒有話語權,干脆轉身離開了城門,眼不見為凈。
“開、開門啊……”徐敏齊跌了一個大屁墩,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拍著定陽的城門,大喊著:“下臣、臣不……不會打仗啊,放我、我進……去,快、快開門……”
和士開笑夠了,便說:“今兒個便到這里罷,你們若是有本事兒,便打進城中,若是沒本事,我便不奉陪了!”
說著,張狂大笑的往回走,親信門追捧在后面,一路溜須拍馬,獨留下徐敏齊在外面拍門大喊。
宇文憲請示說:“將軍?”
楊兼目光平靜如水,說:“將徐敏齊押解。”
“是!”士兵立刻沖上前去,捉拿齊人醫官徐敏齊,徐敏齊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也進不得城門,直接就被士兵拿下,五花大綁起來。
齊人全都散去,只剩下守城的士兵,楊兼這才催馬慢慢向前走,“噠噠噠”隨著馬蹄的響聲,楊兼來到城門之下,目光定定的凝視著從城樓上拋下來的頭顱……
那頭顱摔得已經少了一只眼睛,一根長箭貫穿了整顆頭顱,黑色的血跡彌漫在臉上,鬢發胡亂的粘著,滾在黃土之中,沾染了無數的污物。
楊兼靜靜的看著頭顱,沒有說話,沒有表情,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尊雕像。
卻在此時,楊廣突然喊了一聲“父親!”,就聽到“咕咚——”一聲,楊兼毫無征兆的身子一歪,竟然直接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摔在黃土之中,一動不動了。
“將軍!”
“世子!”
眾人立刻催馬上前,一涌而上,把摔倒昏厥的楊兼扶起來,楊兼完全失去了意識,一動不動,高長恭伸手試了試額頭,說:“發熱嚴重,快,抬回去。”
大家將楊兼扶上馬背,帶上俘虜徐敏齊,立刻朝著駐扎的營地而去。
楊兼一路上表現的都很平靜,好似沒事人一般,從來沒有多和旁人說一句話,神態也是如常,指揮戰役平穩精準,有條不紊,誰也沒想到,楊兼會突然昏厥過去。
隨行醫官門簇在主將營帳中,替楊兼診治,楊兼顯然是郁結于心,甚么都憋在自己心中,方才又看到了楊整的頭顱,因此突然發作出來,昏厥了過去。
高延宗著急的說:“怎么樣了?到底這么樣了?你們這些醫官,倒是放屁啊!看了這么半天,也不見說一句話,就知道皺眉捋胡子,要不要我把你們的胡子全都薅下來!?”
高長恭趕緊攔住暴躁驕縱的五弟,說:“阿延,輕點聲。”
高延宗說:“我不是著急么?難道你便不著急么?”
眾人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醫官只知道楊兼是郁結于心,加之奔波勞累,他的傷勢還沒有大好,這會子已經惡化,但是問他們楊兼何時會醒來,怎么調理,醫官們的意見又不太統一,各有各的說辭,而且全都模棱兩可,沒有個肯定的答復,大家都怕擔責任。
楊廣瞇著眼睛盯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楊兼,突然沉聲說:“讓徐敏齊過來醫看。”
“徐敏齊?!”高延宗震驚的說:“徐敏齊?我沒有聽錯罷?徐敏齊那個小毛兒,怎么可能給將軍醫看?倘或如今被俘虜的是他的伯伯,或者他的阿爺,那都可以給將軍醫看,但徐敏齊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官啊!”
徐敏齊在北齊名不見經傳,因為為人木訥又怯懦,不擅長說話,在官場里混得并不如意,加之和士開的打壓,所以即使他的伯伯和父親都是有名的醫師,徐敏齊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官,并沒有被蔭庇。
楊廣卻篤定的說:“無錯,就是徐敏齊。”
高延宗更是奇怪,高長恭多看了一眼楊廣,瞇了瞇眼睛,似乎在思考甚么,隨即說:“阿延,你去提俘虜徐敏齊過來,多一個醫官診看,總比沒有人診看要強,不是么?”
高延宗一聽,好像有些道理,便嘆氣說:“好好,我去提徐敏齊過來,你們等著!”
說著,掀起帳簾子,大步跑了出去。
徐敏齊被當成俘虜,關押在了營地之中,五花大綁,脖頸上還戴著枷鎖,不過說實在的,就算不綁住他,徐敏齊也不可能逃跑。
徐敏齊駝著背,垂著頭,唯唯諾諾的不敢抬頭,旁邊兩個士兵上下打量著他,其中一個人狐疑的說:“就是他?定陽的齊賊派他第一個打頭陣?”
“是啊 ,你沒見到那場面,當真氣煞人也!就這樣的小毛兒,分明是來羞辱咱們將軍的!”
“就是,他毛兒長齊了么?”
徐敏齊被士兵羞辱了一番,不過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還是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駝著背逆來順受。
那士兵又說:“嘿小兒!我看你這模樣,是個醫官?”
徐敏齊結巴的說:“下……下……下——臣的確是、是醫官。”
另外一個士兵說:“你是甚么醫官?”
醫官也分很多種,例如專門給天子治病的小醫,或者治療外傷的瘍醫等等。
徐敏齊唯唯諾諾的說:“下、下臣是……是食醫。”
“食醫?”士兵們一聽,先是一愣,隨即看向徐敏齊的眼神更是不屑。
食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主管飲食調理,藥膳一類都是食醫的范疇,但食醫的地位十足尷尬,醫官看不起食醫,平日也用不上食醫,以至于旁人聽到了食醫,都覺得他們是不入流的行當。
果然,兩個士兵對徐敏齊更加鄙夷,說:“原來是食醫。”
“還挺適合他的。”
徐敏齊稍微辯駁了一下,說:“下下下……下臣雖為食醫,不、不過最擅長……長——婦人之、之病。”
兩個士兵一陣沉默,似乎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個食醫,竟然擅長婦科病?
其實這也沒甚么,大名鼎鼎的明醫徐之才,便十足擅長婦科病,尤其是對保胎提出了流程的想法,著有很多名方,徐敏齊乃是徐之才的侄兒,跟著伯伯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學會了一些。
那兩個士兵瞪著徐敏齊,好像的瞪著一個“變態”一般,畢竟這年頭男女有別,雖沒有宋朝那么森嚴,相對開放一些,但一個男子,擅長婦人病,聽起來還是像個禽獸變態一般。
“嘩啦——”帳簾子被打了起來,高延宗從外面走進來,說:“隨我來。”
徐敏齊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里去,但他唯唯諾諾的也不敢問,聽到高延宗的聲音,還縮了縮脖子,似乎是被嚇得,一句話不敢說,趕緊點頭,便跟著高延宗離開了扣押的營帳,往楊兼的營帳而去。
醫官們還在給楊兼看診,楊兼的呼吸非常微弱,臉色慘白,這么一會子時候,已經比方才高延宗離開之時還要虛弱,一副隨時都有可能斃命的模樣。
高延宗說:“怎么會這樣?剛才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兒的?!”
楊兼的呼吸不暢,醫官們束手無策,徐敏齊走進來之后,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臉色慘白的楊兼,他還是含著胸,駝著背,眼睛卻亮了起來,高大的身板走過去,擠開圍在床邊的醫官。
醫官被一擠,登時咕咚一聲跌在地上,氣憤的說:“你這齊賊!”
徐敏齊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根本不搭理那個醫官,只是說:“快,給我松綁。”
高延宗說:“給你松綁,那恐是有……”
有詐二字還沒說完,徐敏齊已經重復說:“松綁。”
徐敏齊的眼神比方才銳利的多,一瞬間幾乎是鋒芒四射,說:“要他活,就立刻給我松綁。”
高延宗愣是被他的氣勢弄得怔愣在原地,楊廣很是平靜,似乎一點子也不意外,點點頭,說:“松綁。”
楊兼現在昏迷,尉遲佑耆完全都聽楊廣的,畢竟楊廣可是小世子,立刻上前給徐敏齊松綁,把他的枷鎖一并子拿掉。
徐敏齊動作迅捷,打開旁邊醫官的藥箱子,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一套針灸的用具來。
醫官阻止說:“你這小毛兒怎么如此沒有規矩?!我……”
他的話說到這里,楊廣已經抬起小肉手,很是有派頭的模樣,阻止了醫官說話。
楊廣雖然是個小娃兒,但他乃是小世子,身份地位十足尊貴,醫官也不敢多言,立刻住了口。
徐敏齊根本沒有搭理醫官,“嘩啦——”一聲將針灸的小布包打開,將針清理消毒,解開楊兼的衣裳領口,立刻下針。
眾人屏住呼吸,全部凝視著徐敏齊的動作,畢竟徐敏齊是北齊人,手里拿的還是針,一不小心便會變成兇器也未可知。
楊廣瞇著眼睛,并沒有太過擔心,畢竟他是活了一輩子的人,別人不知道徐敏齊,他卻是知道的。
徐敏齊這個人,并不是沒有才華,只是因著他總是唯唯諾諾,含胸駝背,所以給人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徐敏齊口吃畏生,毫無人緣,更別說是人脈,又十足迂腐,這都導致他的官運差到了極點。
北齊滅亡之后,徐家來到北周效力,隋文帝上位后,徐家便在隋朝效力,一直都是朝廷醫官。
徐敏齊下針的時候,和平日里完全不像是一個人,他的動作敏銳,毫不拖泥帶水,蹙著川字眉,向下壓著唇角,一臉肅殺之相,加之他身材高大,整個人看起來格外嚴肅冷酷。
旁邊的醫官看他下針,登時不敢多說甚么了,因著他們都沒想到,這么年輕的一個小猘兒,下針竟然干脆利索到這種程度,比他們行醫幾十年絲毫不差。
“嗬……”
徐敏齊幾針下去,楊兼登時呼出一口長氣,胸口開始平穩起伏,憋得慘白發青的臉色也慢慢回轉。
徐敏齊抬起袖袍擦了擦額頭,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因為過于專心,嗓音沙啞,說:“行了。”
他這一聲落下,眾人懸著的心臟可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不由都多看了一眼徐敏齊。
誰也沒想到,那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連長/槍都抱不動的醫官,竟然有這么大的本事。
楊廣第一個開口,說:“你如今乃是俘虜,我們不殺你,留下你來為將軍行醫,你可愿意?”
徐敏齊將額角的汗水擦干凈,放下針來,登時又恢復了唯唯諾諾的模樣,垂著頭,結巴的說:“我我我……下下臣行醫……行醫是分內事,自……自是愿意的。”
高延宗眼看著他露了一手,狐疑的說:“你可有法子調養將軍的病情?”
徐敏齊搖頭晃腦的說:“將……將軍乃是……體、體虛所致……夫……夫……夫——‘夫眾病積聚,皆起于虛,虛生百病’,正所……所謂……”
“停!”韓鳳喝止住了徐敏齊的“正所謂”,說:“你這長篇大套的我們買也聽不懂,甚么狗屁的正所謂,說簡單點,一句話,你能治還是不能治?!”
高延宗說:“不能治殺了!”
尉遲佑耆也虎視眈眈的盯著徐敏齊。
徐敏齊嚇得向后退了兩步,差點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說:“能、能能能能……能治!”
楊廣也不多話,冷漠的說:“現在寫方子,立刻開藥。”
眾人押解著徐敏齊來寫方子,徐敏齊一面給楊兼診脈,一面提筆在蜜香紙上開始寫方子,把脈一次,寫下幾個藥材,隨即又把脈一次,又寫下幾個藥材,反反復復的斟酌了好幾次,這才寫完一張藥方,說:“好好好……好了!”
楊兼是郁結于心,加上奔波勞累,又有病根舊傷,一下子積攢在一起迸發出來的病癥,因此徐敏齊主要便是給他調理身體,補血補氣,養足精元。
徐敏齊寫好了方子,準備去熬藥,很快退了出去,高長恭為人謹慎的很,把方子遞給其他醫官,說:“諸位看一看這個方子,可有甚么不妥?”
其他醫官反復查看徐敏齊的方子,擺出一副雞蛋里挑骨頭的姿態,只不過他們反復查看了好幾遍,竟然都沒有找到任何不妥。
“這……這藥材原來還可以如此搭配?”
“我怎么沒想到……”
“是了是了,這味藥材也可以,妙啊!”
高長恭聽這些醫官如此說,這才放下心來。
徐敏齊去煎藥,楊廣天生多了一副心眼,因此并不放心,也跟著出了營帳,隨同徐敏齊前后腳來到膳房,便看到徐敏齊蹲在地上兢兢業業的熬藥。
膳夫們都在忙碌著,準備給將士們造飯,徐敏齊進了膳房,根本沒人搭理他,只好自己去找鍋子和水。他站在膳房里,有些不知所措,想要開口去問別人鍋子和水在哪里,但是他又不敢,來來回回張口好幾次,愣是沒問出來。
有人從徐敏齊身后路過,“嘭!”一聲將藥鍋放在火上,也沒說話,轉身便要離開。
徐敏齊回頭一看,是一個長相有些“兇神惡煞”的膳夫,身材并不高大,只能說是高挑的類型,面目稍微寡淡了一些,臉色非常陰森,嚇得徐敏齊一個激靈。
是啞子。
啞子把藥鍋放下,便要離開,徐敏齊連忙“哎”了一聲,啞子稍微頓了一下,轉頭冷冷的看著徐敏齊。徐敏齊白生了一副高大的軀殼,嚇得又是一個機靈,縮了縮脖子,唯唯諾諾的說:“這位……這位兄臺,下下下臣看你……你的臉——臉色,應該是有內……內傷舊傷,若——若不立刻醫治,恐怕留下……下下病……根……”
啞子涼颼颼的掃了一眼徐敏齊,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個字,轉身便離開了,繼續去幫忙,“砰砰砰”的用菜刀剁著木俎上的吃食。
徐敏齊聽到菜刀劈砍木俎的聲音,嚇得又縮了縮脖子,也不敢多說,只好蹲在地上開始熬藥。
楊廣站在徐敏齊背后,沒有出聲,看著徐敏齊熬藥,徐敏齊熬藥很利索,應該是熟練工種,火候掌握的也剛剛好,熬好一鍋之后,把湯藥倒出來,回頭一看,嚇得“嗬!”狠狠抽了一口冷氣,說:“小小小、小世子……您您、您怎么在這里?”
徐敏齊完全沒發現楊廣,楊廣把湯藥端過來,說:“我送過去便可,有事會叫你。”
徐敏齊低著頭,縮著寬闊的肩膀,說:“哦……哦哦。”
楊廣本已經要離開了,卻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膳房深處,隨即說:“那個啞子,身上有內傷?”
徐敏齊順著楊廣的目光看過去,恍然大悟,他所說的啞子是誰,隨即點點頭,說:“回回回……回小世子,的——的確是有內傷。”
徐敏齊又說:“他……他的手腕上好像還有一處、處……箭……箭傷……”
楊廣瞇了瞇眼目,沒有再多說,端著湯藥便離開了膳房,往楊兼的營帳而去。
楊兼感覺自己昏昏沉沉,渾身無力,仿佛沉浸在泥沼之中,異常的窒息,每一次吐息都是一種折磨,很久都沒有感受到這種折磨了。
即使不吃糖,折磨的痛苦也會席卷而來……
一切都很混沌,楊兼感覺自己已經要沉浸在這種混沌之中,卻突然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說……
大兄?
大兄……
大兄在愣甚么神?
是二弟啊,才分別數月,大兄卻不識得二弟了么?
楊兼清晰的感覺自己在做夢,如果不是在做夢,又怎么可能夢到二弟楊整呢?
如果不是在做夢,這四周如此昏暗,高大魁梧卻異常怕黑的二弟,恐怕早就要喊叫著沖過來了。
楊整站在他的面前,面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抬起手來撓了撓后腦勺,說:“與大兄分別之時,天氣還熱著,這么一轉眼兒,竟然清冷了起來,再過不久,怕是就要寒冷了,大兄身子骨一向不如弟弟硬朗,多穿些衣裳,千萬可別害了風寒。”
楊兼張了張口,但是沒說出話來。
楊整又笑著說:“晉陽乃是大兄的囊中之物,大兄可千萬不要因著不成器的弟親錯過,等到大兄拿下晉陽,天氣應該很冷了罷,說不定,還能爭取在臘祭之前回到長安,陪一陪咱們阿爺呢。”
楊整注視著楊兼,突然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楊兼的肩膀,說:“大兄如何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三弟還在等著大兄支援,大兄和三弟,都要平平安安才是,往后還要替我這個不孝子,在阿爺跟前盡孝……”
“大兄……”
楊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猛地從黑暗中掙脫出來,他慢慢睜開眼目,入眼看到的并不是一片黑暗,更加沒有楊整憨笑的笑臉,眼前是冷白色的床帳子,單調又肅殺……
“父親。”
楊兼稍微愣了一會子神兒,便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側頭看過去,原來是便宜兒子楊廣。
楊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說:“父親,用藥了。”
楊兼動彈了一下,感覺渾身酸疼,腿和手都有些不得勁兒,楊廣攙扶著他慢慢坐起來,把藥遞過去,楊兼端著藥碗的手還有些微微發顫,將苦澀的湯藥一口飲盡。
楊廣接過空碗,蹙眉沉聲說:“父親如何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大兄如何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
楊廣的話莫名與夢境中的夢話重疊了,楊兼稍微了愣了一下,隨即瞇起眼目,抬起手來揉了揉楊廣軟軟的小頭發,沙啞的說:“父父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楊廣并不知道楊兼經歷了甚么,不過楊兼很是配合治療,并沒有強行執拗,一切都走上了正軌。
因著楊兼定陽城門前昏厥的事情傳到了和士開的耳朵里,和士開對他們的戒心更是低,十足不屑楊兼,覺得這么多齊軍都折在楊兼手中,不過是他們不中用罷了,楊兼也是運氣好,沒有真憑實學。
和士開笑著說:“甚么狗屁的鎮軍將軍?我看咱們不需要死守定陽了,干脆打開城門殺下去,指不定還能俘虜周賊三萬,倒是大功一件!”
唐邕立刻阻止,說:“周人的鎮軍將軍絕非等閑之輩,我軍這么多大將都栽在他手中,并非我唐邕一個人不濟,將軍還請三思啊!”
和士開不以為然,說:“看來唐將軍是被周狗給打怕了,怪不得這許多年一直被斛律將軍壓了頭等,竟然助長狗賊的氣焰!”
唐邕聽他提起斛律光,心中更是不舒坦,誰不知道唐邕和斛律光是“死敵”,都是將軍,斛律光做事總是壓了唐邕的頭等,但如今這事兒八竿子根本打不著。
二人正說話,和士開的親信進來稟報說:“將軍!周狗又來叫陣了!”
“哈哈!”和士開一笑,說:“正合我意!還怕他們不來呢,做了縮頭烏龜!真沒想到,狗屁的鎮軍將軍不是昏厥了么,這才兩日,竟然又來叫陣,好的很呢,這次咱們就叫他們有來無回!”
徐敏齊的藥非常管用,加上楊兼配合治療,很快便恢復了力氣,帶領軍隊繼續前來叫陣。
楊兼坐在馬上,說:“務必要做出急于攻打,馳援姚襄的模樣。”
郝阿保、狼皮和宇文會、宇文胄這兩路包抄宜陽,算起來已經有些時日了,一切都是為了給他們打掩護,成敗也就在這一舉了。
“是!”眾人立刻應承下來。
高延宗冷聲說:“和士開出來了!”
和士開從城門樓上走出來,低頭看著下面的周師,笑著說:“周狗!怎么的又來了?不是被人抬回去了么?哦是了!我知了,一定是前些日子只給了你們頭顱,這回你們過來要尸身了!當真是對不住啊,我這里也沒有周狗的尸身啊,不知是遺棄在了何處,或者是干脆被甚么豺狼野狗給分食了罷!啊哈哈哈——”
楊兼緊緊拉住馬轡頭,額角上青筋暴突,眾人全都擔心的看向楊兼,楊廣沉聲說:“父親,不要被和士開那個奸賊左右。”
楊兼很快平靜下來,閉了閉眼目,朗聲說:“和士開!你殺我二弟,這筆血債,我要你血債血償!”
和士開囂張的說:“哈哈哈,我何止是殺你二弟?!你放心好了,姚襄城你也救不了,你的三弟很快便會糧草盡絕,活活餓死在姚襄城!不過無妨,到時候我也殺了你,讓你們一家子兄弟團圓團圓!也算是我仁至義盡了啊!”
唐邕勸阻說:“和將軍,這周賊就是一條瘋狗,千萬不可激怒,我們守住定陽已經萬無一失,只要守住了定陽,困住姚襄城,周賊根本無法三面包抄平陽,咱們牽制住了三萬周軍,晉陽那邊的危機自然緩解,和將軍已經是頭功,切莫貪多!”
“貪多?”和士開笑著說:“這就是多么?晉陽圍困解除,我雖然有功勞,但手中沒有賊首,并非頭功,到時候以人頭論功,誰會想到我的好處?今日我便要拿下賊首,誰也不能攔我!”
“將軍!”唐邕著急的說:“據我所知,這周賊鎮軍將軍并非等閑之輩,他們明知道定陽有我軍重兵,卻一意孤行,沖撞定陽,這不合乎情理啊!”
“他的三弟還在姚襄城,如果不沖撞定陽,如何能解姚襄城之圍?”和士開不屑的說:“這么個小小的道理,你難道都不懂?打了這么多年的仗,真真兒是白打了!”
就是因為太懂了,就是因為唐邕打了這么多年的仗,因此才覺得不對勁兒,唐邕又說:“周賊攻打定陽,簡直便是以卵擊石,這種傻事誰會去做?眼下的周賊卻鐵了心直面沖突,其中必定有詐,說不定……”
他的猜測還沒說出口,和士開已經不耐煩的說:“這里我是主將,退下!”
“將軍!!”唐邕大喝一聲,和士開卻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果然是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和士開一揮手,親信立刻上前。
和士開說:“唐邕屢次三番頂撞主帥,扣押起來。”
親信們一點子也不含糊,因著和士開極度受寵,他們也是雞犬升天,當即便把護軍將軍唐邕拿下,按倒在地上。
“和士開!!”唐邕大喊著:“周軍必然有詐,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和士開愛搭不理,直接讓士兵將唐邕押解下去。
眾人在城樓下,都看到了上面的變故,楊兼唇角一挑,低聲說:“本以為唐邕坐鎮,還需稍微費點心思,現在看來,根本無需多心。”
唐邕的確想到了很多,但是和士開一意孤行,根本不聽勸,押解了唐邕之后,立刻打開城門發兵。
楊兼沉聲說:“準備迎戰,不必死拼,做做樣子便好。”
高延宗說:“我早就手癢了,昨日里禿尾巴雞打了頭陣,我還不曾上陣,今日讓我去!”
韓鳳瞪眼說:“那也算是打頭陣么?徐敏齊那小兒是自己沒有拿穩槍桿子,我都沒碰到他!”
“誰是禿尾巴雞?”韓鳳說罷,這才反應過來。
高長恭揉了揉額角,說:“阿延,不要吵了。”
高延宗和韓鳳都想去,楊兼便派了二人一起去,帶著騎兵沖向定陽城門,他們只需要拖延時間,完全不需要拼命,就當是免費的操練了。
和士開只覺楊兼的雜牌軍完全不堪一擊,還以為一下子便能將周軍打得潰散,但是他忽略了一個要點。
楊兼的士兵大多都是俘虜,要不然就是收并來的,的確不堪一擊,還沒有操練出來,但是千萬別忘了,楊兼手下的將領,都是以一當十的當世豪杰,無論是韓鳳,還是高長恭、高延宗等等,他們都是從齊地收攏而來,這樣子的人熟悉齊軍作戰,應對起來便宜許多。
和士開指揮著兵馬,一直從早上打到晚上,齊軍士兵都疲憊了,奈何韓鳳和高延宗還像是打了雞血一般,根本沒有落敗的趨勢,十足難纏。
和士開惱怒地說:“撤兵!!撤回城門!關閉城門!”
“撤兵——”
“撤退!!”
鳴金的聲音從城樓傳出來,齊軍士兵且退且戰,一直退到定陽城門口,楊兼立刻下令,說:“不要追了,可以回來了。”
韓鳳和高延宗雖然好戰,但都不是壞事兒的人,知道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立刻便催馬跑回來。
如此經過了四五日,每日楊兼都帶著眾人來叫陣,有的時候和士開會閉門不出免戰,有的時候挑選大將和他們打一兩次,雙方一直僵持著。
雖然和士開沒能按照原定計劃,一把子搓了周軍,但是他只要死守定陽城門,便沒有問題,和士開料定自己左右都是贏,并不在意如何。
這日里和士開閉門沒有應戰,一直在定陽府署之中飲酒作樂,畢竟已經被打皮了,周軍例行叫陣都變成了日常,和士開見怪不怪,便開始自己飲酒。
和士開飲醉之后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突聽外面嘈雜一片,有人大喊著:“將軍!!將軍!急報!!軍機急報!”
和士開睡的正香,根本不想理會,奈何外面拍門急促,和士開這才不耐煩的起身,打開舍門,不由分說一腳踹過去,說:“嚷甚么嚷!?”
“哎呦——”親信倒在地上,也不敢喊疼,趕緊一骨碌爬起來,說:“將軍,大事不好了,宜陽急報!”
“宜陽?”和士開醉意還沒退下去,打著哈欠說:“宜陽又怎么的了?”
親信說:“宜陽……宜陽被周軍偷襲了!已經……已經失守!”
“甚么!?”和士開大吃一驚,打哈欠的動作都僵硬住了,瞪著眼睛說:“周軍不是在北面么?怎么跑到南面去了!?”
“不、不知道啊!”親信說:“宜陽突然被偷襲,兩股周軍都不多,但是來勢洶洶,一面從水路攻擊宜陽,一面從背面包抄宜陽,宜陽腹背受敵,守城已經被斬殺,這些周賊還……還準備從宜陽繼續挺進,向……向雒陽發兵。”
“豈有此理!!!”和士開怒吼一聲,說:“這些猘兒庸狗!氣煞我也!難道晉陽不過是虛晃一槍,他們其實是想要從雒陽進軍?不……不對,周人的偽天子都已經到了晉陽,如果是虛晃,這做的也太過了……”
和士開自言自語說著,登時醒悟過來,說:“姚襄城!”
親信也恍然大悟,說:“對對對,一定是姚襄城!他們想要支援姚襄城,解去姚襄城的圍困,所以故意攻擊宜陽,想要咱們撤兵援助宜陽。”
和士開惡狠狠的說:“我豈能讓他得逞?宜陽周邊的駐軍如何?”
親信說:“不……不太好,雒陽已經告急,如果……如果將軍不去支援宜陽,天子又將大部隊的兵馬開向了北面的晉陽,恐怕……恐怕不消半月,雒陽也會被該死周賊奪去!”
和士開氣的頭皮發麻,這會子他才想起了唐邕的話,唐邕說楊兼一定有詐,如今想一想,楊兼果然有詐,他們日日叫陣,其實不是為了叫陣,而是為了掩護周軍攻打宜陽。
和士開想到了唐邕,但并沒有一點子愧疚,反而十分憤恨,覺得被唐邕說準了,自己的臉皮沒面子。
和士開也顧不得一身酒氣,急匆匆穿上衣裳,親自跑到監牢去見唐邕。
唐邕身上都是鎖鏈,府署中一片大亂,他也聽說了宜陽淪陷的事情,看到和士開,說:“和將軍現在肯信我了?”
和士開沒有面子,陰測測的說:“唐邕,你的大話也說夠了,你只是說周賊有詐,也沒有告訴本將軍他們會偷襲宜陽,像你這樣放狗屁的事情,誰不會么?”
唐邕冷笑一聲,不想和和士開多說。
和士開便說:“今日我來,便是要告訴你,宜陽告急,我必須立刻帶兵離開定陽,趕赴宜陽營救,因此定陽便留給你來駐守,我會留給你兩千兵馬。”
“兩千?!”饒是唐邕是個悍將,聽到這個數字也著實震驚,兩千兵馬,對抗楊兼的三萬大軍,雖然這三萬兵馬都是雜牌軍,但十比一還要多,更何況楊兼手下猛將如云,如何能守得住定陽,還不被黃蜂過境直接碾壓?
和士開冷笑說:“人主聽說了,你在汾水和周賊有舊的事情,唐邕,你自己好自為之,如果守不住定陽,哼!人主會怎么責罰于你!”
和士開根本就是把唐邕往火坑里推,說完,直接甩袖子走人,大喊著:“都隨我來!點兵,立刻從后門開拔,援助宜陽!”
……
“世子!”
尉遲佑耆從外面疾步跑進來,滿頭熱汗,粗喘著氣說:“宜陽!宜陽成功了!大將軍打下了宜陽,現在定陽像是熱鍋上的螻蟻,我軍派出去的探子回話,和士開帶領大軍,從后門撤退了!”
“好!”楊兼挑唇一笑,說:“點兵,咱們殺進定陽。”
“是,世子!”
楊兼的兵馬日夜待命,就是等著這樣一刻,立刻整頓整齊,快速撲向定陽城門。
今日夜里頭的定陽城門十足冷靜,城門上不見了和士開的親信,也沒有了囂張的守衛,只零零星星見到幾個士兵。
那些齊軍士兵也知道和士開離開了,還帶走了大兵,整個定陽現在只剩下兩千兵馬,以前他們是石頭,周軍是雞子,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們變成了雞子,而周軍是石頭。
齊軍士兵慌張的大喊:“將軍——將軍!周軍殺過來了!”
“快!快去通知將軍!”
“死守城門!不要打開城門!”
唐邕剛剛從牢獄出來,和士開離開了,把能帶走的糧草全都帶走了,分明是遺棄定陽的模樣,而且想讓唐邕與定陽一起滅亡。
和士開留下來的親信在和士開離開之后,也倉皇逃命去了,根本沒有駐守,整個城池一片荒涼,仿佛被洗劫了一般,還是被自己人洗劫。
“攻城——!!”
門外傳來大喊的聲音,緊跟著是震天的殺聲,唐邕臉色悲戚,輕聲說:“天要亡我!”
說著,立刻指揮士兵說:“死守城門!咱們和周賊拼了!”
“報——!!”
“將軍,城門要堅持不住了!”
“報——”
“城門失守了!周軍殺進來了!”
唐邕的軍隊奮力抵抗,但是根本不用兩個時辰,天色還沒亮起來,整個定陽已經失守,大門敞開,楊兼一馬當先,帶著士兵沖入城門。
楊兼朗聲說:“禁止搶掠!約束行為!”
“是。”高長恭點頭,立刻快馬傳令下去。
其余人等沖向定陽府署,楊兼進入定陽府署之時,唐邕已經被韓鳳拿下,五花大綁的按在地上。
唐邕看著楊兼走進來,臉上登時一片死灰,長嘆一口氣,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只希望你不要傷害定陽的百姓。”
高長恭平靜的說:“進入定陽之時,將軍已經下令,不會動定陽一分一毫,不但是百姓,你的士兵只要不抵抗,都不會有性命之憂。”
唐邕似乎有些吃驚,對于兵家來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種事情簡直便是個頑笑,說起來簡單,但沒有甚么人可以輕松做到,尤其是大權在握之后。
然,楊兼做到了。
楊兼令人將唐邕押解起來,暫時收監,隨即說:“齊國公、韓將軍,你二人穩住定陽府署,安排妥當盡快跟上。”
“是!”宇文憲和韓鳳拱手稱是。
楊兼又說:“其余人隨我點糧草和兵馬,立刻趕赴姚襄城。”
“是!”
楊兼一刻也不歇息,頂著夜色,快馬加鞭沖向姚襄城。
黑夜鴉然,蕭條靜默。
楊兼的馬蹄聲踏踏作響,一路風馳電掣,天色灰蒙蒙亮起來之時,終于趕到了姚襄城門下。
姚襄城因著被斷絕了糧道和河道,四周一片慌亂,根本沒有人煙,城門上駐守著士兵,那些士兵聽到馬蹄聲大作,還以為是齊軍又來攻打,立刻戒備起來。
“是甚么人!?”
“是不是齊軍又來了?”
“不對,好像是鎮軍將軍的戰旗……”
“鎮軍將軍!是鎮軍將軍來救我們了!”
“快!通知參軍,快去通知參軍!”
楊兼帶著小包子楊廣同乘一匹馬,飛馬向前沖去,眼看著到了姚襄城門下,便聽得城樓上一片嘩然,全都是“鎮軍將軍來了”“來救我們了”的哭喊聲。
城樓上的士兵一個個面黃肌瘦,城中的糧草怕是已經不多,眼神混沌異常,看到馳援的大軍,眼中登時迸發出難以克制的喜悅。
楊兼朝上朗聲大喊:“糧草已到!打開城門!”
“快,打開城門!”
“是將軍!”
轟——!!!
姚襄城的城門發出轟鳴之聲,厚重的城門發出蒼老的吼聲,一點點打開。
隨著城門大開,一個素衣鴉發之人,快速從里面沖出來,一面跑一面喊著:“大兄!”
是楊瓚!
楊瓚一身素色,面上掛著傷口,哪里還有往日里翩翩君子的模樣,瘦的兩頰微微凹陷,整個人帶著一股蕭瑟和頹廢。
楊兼快速翻身下馬,楊瓚已經到了跟前,不由分說,一把抱住楊兼,隨即哭的猶如一個孩童,語無倫次的沙啞說:“怎么辦……二兄沒了……怎么辦,弟弟無能,都是弟弟無能……求大兄一定要為二兄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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