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查馬案(二)
她開始哭,沒錯,是在哭,肆無忌憚地哭,淚水洶涌,臉上充滿委屈與對這個世道的無奈。
“馬蹄……馬蹄踏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覺呢?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想……殿下,心口被馬蹄穿出一個洞來……殿下您能想到那種感覺嗎?什么叫撕心裂肺?那就是撕心裂肺……他在世上的最后一道聲音,是慘叫……除此之外,一個字都沒有留下……一個字都沒有……”
女子脆弱地抱著自己的手臂,哭得屈下了身子。她是真的不敢想那種感覺,做夢都不敢想。
趙明庭知道,她哭得這樣傷心,不是為了自己委屈。他有些無力,他不是那個意思,但似乎他能做的,也就是那個意思。
許久,太陽已經露了頭,趙明庭看著窗外的晨曦,開口道:
“證據。就算京兆府審案,也是要有足夠的證據的。”
徐謹聞言,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隨即她猛地抬起頭,抽噎著問道:
“只要有證據,殿下就會支持被害家眷投狀?”說到“被害家眷”時,嘴里酸酸的,哭腔更加明顯。
“嗯。”
徐謹站起身,流著淚深吸一口氣,后退一步,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禮:
“人世間最不能被泯滅的,就是正義。微臣此時還能相信人間存在正義,要多謝太子殿下。”
這一拜,包含著滿滿的敬重。
趙明庭看著她,無奈地搖著頭說道:
“江南有三王,江南多暴客,你不會不知道吧?”
“是,臣聽說過。”
“長留郡主是從江南來的皇親,江南三王,是朝廷都無法撼動的人物,要動嫡太子一脈,徐謹,你想清楚。”
女子面色堅定:
“殿下,微臣想清楚了。那個被踏死的人,他前不久救過微臣的性命,若他當時因懼怕刺客的報復,什么都沒有做,那么微臣早就死在那個無名的小巷子里了。微臣想著,在山中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云姑娘,微臣尚且能將逃生的機會留給她,那么,為了那個救過微臣一命的冤死者,微臣還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
趙明庭看著她,聽她提到那個夜晚,他心一痛,是啊,她尚且能將逃生的機會留給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幫冤死者討回一個公道,又算什么。
“本宮會讓暗衛保護你。”
“……”
“你真要做,就要考慮后果。”
“……”
徐謹默默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一擊即中!”
……
那一場大雨,洗刷掉了全部,是真的全部,馬蹄印,血跡,全都沒了。除了劉揚舲和另一戶人家門上的白幡,那一場縱馬傷人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雨又開始下,大街小巷一片凄涼之感,天空一片陰霾,似是在感嘆人間的不公。
徐謹和樊克儉雙雙身著素衣,隨著一位老漢進入一條小巷子內,老漢雖體態笨重,但走得很急。徐謹和樊克儉二人腳步也加快,一左一右地夾在老漢身邊:
“老伯,您兒子被馬踏傷,傷得那樣重,咱們怎能不討一個說法呢?”
老漢沒有打傘,眼睛被雨打得艱難地看著前方,看都不看他倆。
他緊緊攥著手中的藥,用一只手肘護著藥防止它被雨水澆濕,顯然他已經十分蒼老了,神態更是滄桑。
他似是沒聽見樊克儉的話,腳步不停,眼中巴巴地望著前方,一聲不吱。
“老伯,您有什么為難的盡管同我講,不必害怕。”
“沒有。”老人家僵硬地開了口。
徐謹溫和地勸道:
“老伯,那天被馬踐踏的不止您兒子一個,還有別人,您真的不要怕,我們是要為你們討一個公道的。”
“是啊老伯,這位是國子監主簿大人,在下是翰林院庶吉士,我們都是朝廷命官,您有什么事放心同我們講就是。”
老者口中似是哼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二者的不自量力。
“老伯,您要相信,只要我們去京兆府投狀,就一定會讓那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您的兒子不無辜嗎?被踏死的人不無辜嗎?但那個罪魁禍首卻逍遙法外,擺宴享樂!老伯,我們什么都不圖,就圖一個公道啊。”
那老者似是想到了家中重傷的兒子,他更加用力地夾著藥,眼中泛紅。
“我都說了沒有什么馬,根本沒有馬,這么窄的巷子怎么能進來馬!”他說著,咬了咬牙:“我兒子,他是修屋頂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的,你們跟了我一道了,怎的這樣討人嫌?”
“老伯,我們根本沒有說是在巷子里。”徐謹淡淡地揭穿了老者。
那老人家步子一重,像聽不懂她說話一般并沒有理會。
樊克儉急切地說道:“那天巷子里那么大的動靜,所有人家都聽見了,您說沒有馬?您為什么不能說出來呢?”
“年輕人,不要亂講話。你說所有人都聽見了,你去,隨便敲開一家去問問啊,誰人聽見過?”老者搖著頭,蒼涼地否定道:“沒有就是沒有,別再問了,也別再討什么公道,沒有什么公道。就算發生了你們所說的事,也只能自認倒霉。知道嗎?”
老者還要再說什么,迎著雨費力抬頭看著前方,突然住了嘴,臉上變得驚恐起來。他腳下的步子變得又寬又急,似乎他倆是什么災星一般,奮力將他們甩在身后。
狹窄的巷子中,兩側的土墻上零星地靠著幾個男子,正一一面色不善地盯著他們。徐謹注意到了他們的不同尋常,哪里不尋常呢,他們身上帶著大雨遮掩不住的殺氣。
怨不得,她帶著樊克儉一家一家地去尋那日被害的人家,他們皆無一例外地對縱馬案只字不提,就好像它真的沒有發生過一般。就像樊克儉說的,這件事被壓得死死的,甚至連京兆尹黃松都不知道。
江南暴客流徙,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天涯之徒,殺人也是一種營生。
眼看著那老者急匆匆地走開了,樊克儉想去追,卻被徐謹攬住手臂,示意他不必再追了。
她可以肯定,這條巷子的所有人家,應該都被威脅了。
她握著傘柄,拉著樊克儉站在那里,不理會周圍凌厲地目光,看著寂寥又幽長的小巷,無畏,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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