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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花旦(24)


  風作聲鼓, 不知是阿娘家調皮孩子打撒了豆粒聲亦或是山坡上被擄走小孩的哭聲。戲家大院外的電閃雷鳴, 像是預兆了一場無法避免的災難。正戲臺旁站著幾個人,戲臺下的貴賓宴席上坐滿了人員, 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眼神, 或多或少的對視, 帶著氣氛也更加凝固。

  臺上紅簾黑席, 金珠吊飾。鐘磬之聲初起,帶著鏗鏘擊鼓, 簾席半開, 露出臺上戲子——戲子珠簾羅琦, 頭面紅藍,身段細柔,帶著花臉末角更加顯眼。

  “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著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閑走! 薄⊥獍绫O斬官上, 衣布紅勾褐勒, 拿作一柄軟刀,直指臺面之上。

  凈扮公人, 鼓三通, 鑼三下科。劊子磨旗、提刀, 押正旦帶枷上。正旦一副金色面具, 高盤疊發, 帶軟頭面, 紅球銀支, 身段高挑,戲服寬大,假做枷鎖,氣質淡傲。

  那站在后邊兒的人忽然推一把正旦道:“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

  那正旦身姿端正,走步十幾,忽然頓住,單依住身子,忽然傳音唱:“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秦姨站在下臺,當時聽見這聲音便覺得差了大節,正皺眉去看臺上正旦,心下一顫——這種氣度絕不是她接觸到的人能演繹的!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莫謙知曉這唱戲的人是誰,但他見過那小戲子平日里的身段,絕不如此行云流水,待得細看,一時卻想不起這般身段的人在戲臺后還會有誰。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

  臺上那正旦一轉,留下左步幾折,高抬起落,擺手駐頭,又“唱”兮:“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后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劊子一張黑色大臉譜,接問:“你有甚么話說? ”

  莫謙看著那身影半晌,忽然竄出一個名字在心頭,頓時神情一震,轉頭去看那老爺子的正席,發現兩人都不在席子上——不會真的是他吧!

  “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唱著的人在內行人眼里明顯是接不上本人動作的,只是在外行人眼里只看個戲,怎么也分辨不出真假。

  “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么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曰:“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

  “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

  “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

  窗外風雨大作,忽一聲雷鳴響徹天際,帶著窗紗呼呼簾席卻落,臺上正旦身軀半直假跪,詞兒都寒暄幾番曰。

  “婆婆,那張驢兒把□□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不了的漿水飯,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

  曰完即唱:“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念竇娥服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

  卜兒哭科云:“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哪,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手拉著卜兒后退:“兀那婆子靠后,時辰到了也!

  戲臺上正旦又假跪挫為真跪,只是這模樣像抽了氣的皮球半倒下。只是配聲不覺,讓人看起來又正合適這演技動作。

  “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

  “你有什么事,你說!

  此刻后臺有人撈起簾子,明顯不是臺上人的一黑影攔著另一黑影大嘆:“找到了!”

  這不是戲中所帶,花侖蘇陰沉著臉轉頭揪住那人衣領:“在哪?”

  黑影指著臺上那念詞的花旦:“在那,那個身高和血腥氣味兒不會認錯的!

  花侖蘇見正臺前人多,遇上這些大人物帶著的保鏢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這小兔崽子跑得真快,戲家就這么大,他要死要活跑到那戲臺子上當什么戲猴兒!”

  黑影本想再說什么,忽覺身后一陣涼風,便詫然沒了語言。

  “要一領凈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正旦唱著。

  戲檸舟只覺腦中一陣擊鼓,全然無顧戲臺后的配音,深吸一口氣,透過那面具朝身下被傷口處血液漸漸染紅的戲服。

  劊子手正站在他身前,絲毫沒有察覺出對方有什么不對:“這個就依你,打甚么不緊。”劊子做取席科,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

  “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哪?”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

  監斬官云:“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

  正旦唱:“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錦,免著我尸骸現;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后,著這楚州亢旱三年。”

  監斬官云:“打嘴!那有這等說話!”

  霎時窗外風云,臺上幾人步走得極好,這監斬官對上正旦那雙深藍色的眼瞳愣是少了下手這一茬。

  正旦唱:“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劊子做磨旗科,云:“怎么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

  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

  正旦唱:“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弊隹蘅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鞭D又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像是應了這景色般,窗外本是欲下不下的大雨此刻傾斜而落,雷聲作鼓,一時使得整個戲臺飯廳中忽亮忽暗。

  戲檸舟一個踉蹌,隨著本是戲步內朝前倒去。神智一是一片模糊,帶著身體一輕痛感由肺葉而上,意志漸漸模糊。

  本以為這樣一倒由人照看,料身后那些煩人的尾巴也不會有什么其他的動作,只是身體由一把不溫不冷的懷抱接住,接著整個人一輕,只聽得耳畔人道。

  “先生又沒有乖乖服藥么……”

  這個人衣衫上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讓戲檸舟心下一顫,忽然想起董聯說的換人。不會這般趕巧,剛好遇上這個人……

  ——嚴澤。

  黑衣人將瘦弱的少年橫腰抱起來,察覺到對方輕得不可思議的體重眉間一皺,轉身跳下臺子上,盯著那幾個在后臺上的黑影冷聲吩咐:“找到董聯,留那些人的頭目活口。其他人……由組織處理戶籍!

  轉而看向懷里的少年,將他那金色的面具揭下,少年口中的鮮血染紅了半邊臉頰,帶著戲服上的血跡給緊閉雙眼的冷然模樣染了一份妖異。

  黑衣人忽然伸手朝少年左腹上探去,確定濕潤后將耳畔的藍牙耳機拉近了些:“以最快速度處理事情,找先生的藥到醫院。十分鐘后醫院匯合!

  黑衣人皺眉:這種內側刀法的傷口只有本人能做到,他是為了什么東西選擇以痛感麻痹神經來保持清醒?

  “先生真是不懂得珍惜生命。”黑衣人冷言一句,將少年抱起給身后的人打了一場眼色,然后以最快速度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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