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花旦(22)
戲檸舟心下一頓。
“戲檸舟, 戲家……是不是死人了!
語句是疑問, 語調卻是篤定。梁仟能察覺到飯廳上宴席中各處人的不同,在一舉一動之間有很明顯的規劃和莫名的維和。戲檸舟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兒傳來, 將他本就確認的東西印實了。
戲檸舟長呼一口氣, 知道沒有藥根本不可能將病況完全壓抑下去。他側頭聽了聽, 然后操起戲堆里放著的剪刀對準身后長發剪去。少年的步伐帶著隨和與自然, 就是梁仟也認不出他步子里的瘋狂隱忍。
“梁仟。”
少年忽然坐在了男人的正前方,將被剪掉的碎發丟在地上, 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盯著梁仟, 冷然開口。
“你聽說過……帝子降兮的故事么?”
梁仟呼吸一緊, 全然看不清少年星空一般的眼神里蘊含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地逃避。他克制住逃避的想法,直視少年。
“沒有!
戲檸舟將藏在長衫內的匕首頭子抵在戲后臺上的一堆亂七八糟東西旁,然后將身體輕輕后退,將腹部上的傷口緩緩退出去。
梁仟看得清楚, 少年的臉色很蒼白, 甚至帶著睫毛都有些顫抖。但是他沒有動,男人只是很規整地坐在少年被遮住一般身體的前面, 認真地等著少年接下來的話。
他很清楚的知道, 對于少年來說, 一些不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不管他費心知曉與否, 都沒有意義。
雖然這一條在很長時間之后被梁仟多次后悔, 但于目前來說, 這個少年身上的價值對他很有用。
“男人第一次來到湘妃院時正身負重傷,受人追殺。不由得昏迷于此!睉驒幹劬徛爻槌鲆恢还P,狂風吹得窗外樹葉沙沙作響。
“這個地方……住著一個失去丈夫的女子。”少年文雅的模樣似乎真的只是想敘述一個故事。他執筆點圈上了色墨,在身前的這一副白紙上起筆。
“女子救醒了男人,并告訴他這是最安全的地方……”少年低順的眉頭,修長漂亮的手指,漫不經心的眼神,蒼白的臉色。梁仟一寸寸掠過他的身上,耐心極好地聽著他說故事。
“因為男人受傷很重,身上的衣服破舊了。她給男人穿上了自己丈夫的衣衫,意外地合身!鄙倌甑氖滞蠛芫拢琴|清晰可見,他頓筆下抬,“她說她叫娥皇!
梁仟看著少年的下頜,干凈皙白。
“男人無意間半夜來到了靈堂,他在里面看到了一個碑。碑上寫的——‘妹,女英’,那一夜,娥皇站在男人身旁,告訴了他,她的事跡。”
戲檸舟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余光瞟了一眼腹部上被拔出的半截匕首。其實更加快速的拔出會減少疼痛,但他需要痛感,來保持絕對清醒。
“她的夫君叫‘舜’,上古帝王——‘舜’。曾經她和妹妹女英是舜的妻子,三個人本是快樂地生活,奈何兩姐妹爭執不相上下,非要做出孰輕孰重的選擇。后來妹妹女英發現舜對姐姐娥皇似乎更好一些,便由此一病不起,英年而去!
少年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到似乎真的在講一個睡前故事,沒有半絲起伏。然而被遮住的左邊腹部上卻掠出一大口刀子,血液從里面不停流出。
梁仟仔細地聽著,他沒有打斷少年。
戲班子的人很少,因為大部分到前臺去做準備了,此刻離高.潮的那場戲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很多事先就做好裝扮的人也匆匆而過。對于儲衣室的二人并無所聞。
“男人表示了對娥皇遭遇的同情,同時也明白她的無奈。次日男人的傷勢得到一些恢復,他到門外竹院散步。”少年漂亮的手指捉捏著毛筆,一點頓挫,沾了丹砂的毛筆尖頭紅似碧血。
“雨淚千行的湘妃竹……”
少年嘴角永遠寧淡的微笑,他不再故意地停頓。
“他在竹林里遇見另一個男人——瀟湘淚雨,執念何苦。這個男人說……他是舜。男人告訴舜,救他的人是娥皇,舜很詫異,并問他如何見到的娥皇。男人指著身后告訴舜,娥皇就在那湘妃竹里的湘妃院里,只是當男人回頭的時候,湘妃院不見了,舜也不見了。他再次因為傷勢昏迷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救醒他的依然是女子。他決定告訴娥皇關于遇到她丈夫舜的事情。”戲檸舟的眼神忽然變得迷離,“但是女子很詫異……她看著男人,問他見到的可是她的姐姐!
戲檸舟臉色蒼白,匕首退出大半,手中的筆依然很穩,只是藏在袖口里的手指卻更加顫抖。
“她說——她叫女英!
梁仟眼神一凝,捕捉到對方說出這句話時完全扭曲的聲線,剛想站近卻被對方寧然的神情有按捺了回去。
“男人胸口一痛,女英接著說話!
“她說她和娥皇本身就是一對孿生姐妹,長得一摸一樣。兩人是陰陽家的弟子,修習水,而舜修習土。水屬陰,土屬陽,陰陽結合本是最好的選擇。奈何娥皇與舜的功力有抵觸,舜與女英便更加融洽!
“女英說她的姐姐娥皇對她與舜的關系實在嫉妒,便由此將功力逆轉給了女英,因此舜失手打傷了娥皇。娥皇病了,從此死去……”
梁仟無法琢磨為何戲檸舟會給他講這個故事,但他從心底知道,這個故事很重要。這是一種警告,一種預示。
“男人很詫異,這與他所聽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他跑到靈堂里去看,而那里立著的碑上卻寫著——‘姐,娥皇’!
“男人的心口更痛了,女英看出來這是舜加在他身上的陰陽咒印,這個印記只有她能化解!睉驒幹鄣穆曇裘黠@已經沒有太大底氣,他的手腕依然不緊不慢,沾了碧血似的毛筆頭頓了頓,又流暢地拉走。
“女英治好了男人。但是他對于這個忽而稱自己為娥皇,又忽而稱自己為女英的女子感到很怪異。但對于那個自稱為舜的人,男人很是氣憤,他再次來到了湘妃竹的地方,他也再次遇到了那個男人!
“他質問舜,為什么要對他下陰陽咒印。”
“舜感到很高興,他看了看男人的傷口,于是欣慰嘆息道,你的傷被她解了!睉驒幹酆鋈徊[起眼睛看著紙面,“男人很疑惑,舜作揖致歉——他只是想做一個測試。”
“舜說。他和姐妹兩人曾經相處很好,他都很愛他們。但是她們之間非要分出個誰更重要,于是兩人都拉著他到河邊,兩人跳入了玄冷的冰河,要求舜只能救一個!
梁仟的神態莫名多了一份焦急。這樣掉河流先救誰的梗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但是男人依然耐著性子聽。
“舜很痛苦……他對兩個人都很愛。但是無論先救起哪一個,第二個也會傷心。于是當他反應過來之后,卻發現冰冷的河水過急,他沒有辦法跨越救下兩個人。最后他只救了其中一個,而另一個……隨水而去。”
戲檸舟偏頭笑了笑,語氣緩輕起來。
“舜很糾結,究竟救下的是娥皇還是女英……”
“男人問他,既然兩個人都愛,那么為什么還要在乎?”
戲檸舟帶了一絲嘲諷的眼神看向梁仟,抽開筆:“為什么還要在乎?”
梁仟張了張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戲檸舟嗤笑一聲:“活著的這個不在乎是誰……那死去的那個是誰呢?”
“我曾經問過你,假設街道上一個瘋子忽然持刀砍人你可以救下誰?”戲檸舟淡然道,“當時你信誓旦旦地回答了。”
梁仟沉了沉眉,他知道當時的這個回答并沒有夸大,但在少年的眼里,自己的這些說辭便成了“做做樣子” 。
“那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戲檸舟將匕首完全拔出,發漲的腦袋和洶涌的肺葉正鬧著身體肌能死亡信息,“如果一個人進入電梯,他家住在高層,和他一同進入一個人。等著門關合之后,電梯徐徐上升到1、2、3樓時,另一個人忽然拿起刀具或者電鋸朝這個人砍去,那么他存活的幾率有多大?”
梁仟心中一緊。如果這個人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工作者,哪怕有任何的防衛措施在這樣突然的情況下也只能……等死。
“精神病太多了,他們會突然地狂躁,完全不顧及監控與否,殺人虐待才是他們的本質信念……”就像他一樣,在絕對自大的心理面前,哪怕是冒著危險也要做一些自己以為是正確的事情。
“所以……”
“梁仟……”
“連你都無法去保護這些在密閉空間里被殺的人,連你都不曾在乎究竟死去的是娥皇還是女英。那么再詢問死者尸體時候,究竟在乎的是下一個受害者?還是下一場被捧高到極致的榮譽感?”
“真可悲啊……梁仟……”
“咳咳……”
“咳咳咳……”
男人的瞳孔完全陷入混墨,他盯著撲倒在桌上劇烈咳嗽的少年,還有從他那方叮叮咚咚掉下來的……
匕首和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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