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苦味餅干
印象中的父母,每天都處于冷戰時期。
但他們對珂莉確實無微不至。
但正如母親所說的一樣,她的確是白眼狼。畢竟,殘缺的心靈,對待一切都是冷淡的。
“打擾了……”齊朗這時也趕了上來,好巧不巧撞見這混亂的場面,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出言勸阻。
“那個……人死不能復生,請節哀啊。”齊朗瞄了眼蜷在角落的母親,小心翼翼地說道。
沒想母親卻不領情,出言諷刺道,“算了吧,死的又不是你的家人。”
“媽媽!”珂莉呵斥道。
母親沒有住嘴,反而輕蔑地笑了下,“反正你明天就離開多羅克斯了,最后這兩天,就不用管我們的家事了吧?”
“什么?”齊朗即將說出的話被他噎在喉嚨,他哽著脖子問道。
“媽媽,你在說什么?”珂莉也同樣迷惑地問道,“什么叫明天離開多羅克斯?你在說什么?”
“你家人沒告訴你嗎?”兩人的反應出乎母親的意料,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語氣變得一些弱,但仍然繼續說著。
“你……”似乎是想早點結束似的,她加快了語速,“你自己去問吧,再多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珂莉明白,自己的母親是在逞強。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傷害了別人,自己的母親仍舊不愿在父親面前松口,將弱勢的一面展現給這個男人。
齊朗猛的轉過身去,打開那道關上的門,沿著來時的路飛奔著離去,“珂莉!等我一下!”他還不忘這樣說著。
“你把他趕走了,媽媽。”珂莉望著齊朗離開的方向。
“他們還只是個孩子,你這是什么態度?”父親捏著自己的鼻梁,把第二支煙扔在地上,“這下好了,把所有人弄得心神不寧,你就滿意了?”
“他今晚就要知道這個消息了,我也只是提前了兩個小時而已。”母親依舊嘴上不饒人。
病房內煙霧繚繞,嗆鼻的煙被珂莉吸進鼻子,咳嗽幾下。她隨腳踩滅了還在亮著紅色火光的煙頭,也從開著半扇的門離開了。
“我先回家了。”
珂莉暢快地奔跑在街道上,她迎著風,穿過來往的車水馬龍。
她逃出了那個令人煩悶的小房間,抬頭仰望著廣闊的天空,環視著在身旁后退的街景。
外婆如那只花貓一般逝去了。
她的心中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就像填滿的胸腔突然少了很多東西,這種空虛的滋味令她不適。
她試圖用奔跑將思緒甩在身后,直到大腦里只剩下疲倦和刺喉的風。
她的身旁跟著一位黑色西裝的綠眸先生,他手執一根手杖,明明只是在不緊不慢的走著,卻始終跟在奔跑的珂莉身旁。
“這就是你和我說的傷心事?”珂莉喘著氣,卻向他喊著。
“如何?”
“糟透了,陪伴我的人又少了一個,而我卻連一滴眼淚都無法為她流。”珂莉嘲弄地笑了。
“這令我產生了罪惡感,說實在的,我真的不知道是我無法擁有這份情緒,還是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們。”
“而且啊,無法為其感到悲傷,也能真正的在意對方嗎?這兩者難道不是共存的嗎?”
因為珍重,別離時格外悲傷,這樣的故事聽上去就像童話一樣啊。
查理坦然,“誰知道。”
“查理·德森,明天的傷心事指的就是齊朗離開的事嗎?”
“就目前看來是的,不過明天怎么樣,可沒人說得準。”
“你也說不準嗎?”
查理笑了兩聲,“就連神明都說不準。”
……
正如查理與珂莉所料的,齊朗要離開了。
他的父親要帶他到其他城市遠行,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但齊朗說過,等他。
但究竟是等什么,等到什么時候呢。
珂莉相信,齊朗不會不辭而別。
也正如她預料的那樣,夕陽落下的時間,齊朗趕來了。
為什么都要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呢……珂莉抬頭仰望著,或許這是一個適合離別的時間吧。
相約的地點,是珂莉常去的公園。
珂莉獨自站在失去全部樹葉,變得光禿暮年的老柏樹前。
“對不起啊,珂莉。”本該難過的齊朗反而擺出一副笑臉,“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嗯,”這時本該說些約定和離別的話,珂莉卻不知如何開口,“祝你好運。”
“啊哈哈,還真是珂莉會說的話。”齊朗苦笑了兩下,“珂莉,你知道嗎,我曾經設想過很多我們分開時的畫面。”
“因為,珂莉你也說過,你是不會感到悲傷的啊。”
“但從那以后,我就會開始遐想,我會僥幸地認為,珂莉會不會為我破一次例,為我感到傷心的啊?之類的。”
“但沒想到,這一幕居然真的實現了……不過,還好,”齊朗抹了下眼角,“還好,和我設想的一樣。”
珂莉不會為他悲傷,不會為他流淚,在他離開后,除了耳邊少了一些煩人的碎碎念外,珂莉的生活什么都不會改變。
作為朋友,這樣他就放心了。
“其實這個時候是應該準備送別禮物的,但這個決定太急了,父親也沒有提前告訴我……所以,就我來送給你禮物吧。”
珂莉在他手中接到的,是一支手柄上刻著名字的刻刀,和一塊漂亮的木料。
“以后這只刻刀,就是你的了。在我離開后,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要在木料上刻一筆,最后隨便雕刻成什么東西都行,然后,等我回來那天,就給我看看,你雕刻的是什么吧。”
“但是……如果等你完工后,我還沒有回來的話,就忘了我,去交新的朋友吧。”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但齊朗知道,她一定能夠做到,一定能夠忘了他。
“……知道了。”珂莉有些猶豫地將木料收在懷里,“我現在應該目送你離開嗎?”
齊朗神色微動,“不用了,你先走吧。”
“好吧,確定不需要哦,我先走了……”珂莉苦笑兩下,她聽從齊朗的說法,率先轉身離開了。
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直直拖到齊朗的腳邊。
他突然后悔了。
“那個……珂莉!”他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張口呼喚道,“能不能稍微……能不能稍微也在意一下啊!”
珂莉轉過身來,遠遠地看著他的眼淚流出眼眶,“我很在意了。”
“哪有啊,你看上去根本就……根本就像是很無所謂一樣啊!”
“珂莉……再見了!”
珂莉沖他伸出伸起胳膊,遠遠地揮手,看著那個少年沒有履行看她先走的承諾,拼命地跑開了。
木料與刻刀靜靜地躺在珂莉懷中,直到夕陽為他們都蒙上一層朝紅,她才后知后覺地思考起來。
悲傷是會改變一個人的,她想。
正因悲傷,才會令那個一直對他微笑的男孩露出那個表情。
珂莉沒有離開,她仍舊站在那里。她屏息凝神,似乎在認真體會著什么。
然后她睜開眼睛,拿起那只刻刀。
刻刀似乎并不是新的,它沾染了歲月的痕跡,顯然是陪伴依舊的老工具,卻被主人保存地很好。而手柄上,刻的也不是珂莉的名字,而是“齊朗”。
一陣空虛感擠進心臟,上次感受到這種感覺時,還僅僅是在昨天。
難道這就是“落寞”嗎?珂莉反復斟酌著書中所描寫的感受,覺得似乎還有些不一樣。
就像是一個本該灌滿水的壺,底部卻漏了一個洞。
她的心中本該裝填著什么,而今卻像一個只留回憶的空匣子,空空蕩蕩。
這種滋味很不好受。
這或許會比悲傷,失落,或者喘不過氣的悲痛更加令她難以忍受。
她甚至覺得身體空蕩得即使跳進湖里,都可以浮上來了。
“查理·德森,你在嗎?”她捂住胸口,試圖給自己一點著落感。
“當然。”查理現身。
“我現在是什么心情?”珂莉期待著問道。
“珂莉小姐,”查理用無比冷漠的語言告知她答案,“除了些許的期翼和迷茫外,你沒有任何情緒。”
珂莉突然自嘲地笑了。
“現在,還有些嘲笑。”
她突然領悟到了,在她漫長且乏味的人生中,這樣的事還會發生很多。
就像永生者要不斷地經歷離別一樣,她也將在各種傷心事中體會這種空蕩。
她大概并不是產生悲傷,而是她的心中有個怪物,將她的心情吃掉了,她想,而且那個怪物很挑食。
“查理·德森,更改委托吧。”她突然下定決心,為了逃避那面對空蕩的命運,“把我剩下的情緒,也一并消除吧。”
只要清除一切的話……
空空如也的內心,就會變成理所應當的吧。
“你確定嗎?”查理似乎也沒料到她的抉擇,“好吧,如你所愿。”
查理將她的情緒抽出,變成五顏六色的糖果。
無論是什么口味,都被他取下糖紙,囫圇丟進嘴里。
而少女的快樂變成餅干,一塊散發著清香與淡淡苦味的餅干,被他嚼兩下咽進肚皮。
愉悅也好,苦惱也好,過去會令她產生共鳴的一切,從這一刻起,永遠封存于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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