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0 糖葫蘆
汪老今年五十二歲, 只不過戰爭的摧殘讓他仿佛行將就木的老者。
加上早些年的風濕一直折磨著他,這會兒坐著都不斷的用小木槌敲著腿。
“聽說之前老首長見了阮文。”
謝薊生點頭,“嗯, 她在胡亂研究東西。”說這話時,小謝同志臉上浮著笑, 雖然是胡亂研究卻又大作用。
他用顏料和樹葉莖汁涂抹在衣服上, 試了好幾遍終于找到了最合理的上色方案。
那件衣服乘坐飛機飛往了首都,然后又被迅速送到了省城。
比他本人的待遇都要好。
雖然謝薊生早熟, 懂事后就是去了部隊。
但汪老到底養了他許多年, 知道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說明了什么。
“薊生,你是知道的, 我原本并不想要你當兵。”這話之前就說過, 他原本覺得謝薊生退伍倒也好, 不用擔驚受怕的。
誰知道他冷不丁的又去了南邊。
上次兩人不歡而散, 如今他又舊話重提,“有些事情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只是怕你想多了, 現在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上了年紀的人,不免容易想多,畢竟上次走出國門去打仗,都快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那會兒他多年輕啊, 什么都不怕。
死就死了, 有什么要緊的。
哪像是現在, 反倒是怕了。
怕自己沒了,更怕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不是也在首都嗎?看她什么時候有時間,讓她來家里吃個飯。”
謝薊生遲疑了下, “不用那么麻煩。”
“怎么,自己得了媳婦還藏著掖著?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能見上一見?”
看著微微動怒的老人,謝薊生想如果自己再堅持,怕是要挨打了。
他緩了語氣,“那我問問她的意思。”
雖然汪叔是養他到大的人,但謝薊生本能的避免阮文和汪家有牽扯。
盡管阮文向來能討長輩喜歡,但汪家的情況太復雜。
大概有這個時間,阮文會覺得不如看兩頁書。
在某些方面,那小姑娘的確懶散。
叔侄倆正說
著,汪萍進了來,看到謝薊生時她笑了笑,“阿謝回來過年了啊。”
謝薊生點了點頭,“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汪叔您注意身體,有時間我給您打電話。”
汪萍哪想到,自己剛回來謝薊生就往外去。
她連忙說,“怎么這么快就走了?”觸及到謝薊生那淡淡的神色,汪萍又是改口,“我送你。”
“不用,新年愉快。”
謝薊生起身離開。
汪老看著悵然若失的女兒,嘆了口氣。
“萍萍,小謝有對象了。”
他何嘗不知道女兒喜歡小謝?
但是沒緣分就是沒緣分,他總不能挾恩自重,要小謝娶了他閨女吧?
他汪世平丟不起這個人。
汪萍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開口,“可我喜歡了他十多年了。”她情竇初開收到第一封情書時,對那個男生心里頭暗暗評價,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不如阿謝。
那個比她大三年的男孩子,雖然很久不曾出現在她的青春期,卻又是強勢的占據著那些年。
汪萍想,肯定是因為她小時候任性,跟著人欺負了阿謝,所以才會內疚,總想著他。
年輕的姑娘越想越是委屈,捂著臉進了去。
汪老嘆了口氣,小謝這些年來為什么反倒是跟他生疏了?固然是有工作上的關系,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這幾個兒女啊。
都是他的孩子,他又能怎么辦?
……
阮文沒想到謝薊生一大早就過了來。
“小謝同志來貼對聯嗎?”
阮姑姑還剪了窗花,特別好看。
昨天晚上大院里的老娘們小媳婦和小姑娘們都過來,跟著阮姑姑學剪窗花,一波又一波的。
折騰到十一點。
阮文本就睡得晚,偏生一大早大院里就熱鬧喧囂忙活著貼窗花貼對聯。
謝薊生看著眼圈泛黑的人,“再去睡會兒?”
“再睡會被我姑罵的,過年這幾天的規矩還是要有的。”阮文打了個哈欠,“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謝薊生昨天過的并不是很好。
原本是打算留下陪汪叔吃飯的,汪萍的回來打亂了他的計劃。
雖然把田家小姨打發回去,可他心里頭也并不是那么寧靜。
“幫我想一件事。”
阮文眨了眨眼,“有咨詢費嗎?”
她的玩笑話讓謝薊生心情驀的放松下來,“用我當咨詢費怎么樣?”
“倒是個壯勞力,去干活一天能掙幾毛錢。”阮文勉為其難的點頭。
她頂著黑眼圈,謝薊生也沒好到哪里去。
阮文覺得這個新年可真不怎么安生。
瞎胡扯了幾句,謝薊生忽的覺得沒有問的必要。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的母親或許承諾了要保護妹妹。
但那并不是謝薊生的職責,盡管田家小姨只是個弱女子,可起了害人之心的弱女子,又哪來的顏面求助于他?
過去二十五年,謝薊生的人生沒有田家這門親戚,日后自然也不會有。
“我忽然間發現暫時支付不起咨詢費,先不咨詢了。”
“小謝同志這么窮嗎?”阮文嘖嘖,“那將來嫁給你豈不是要過苦日子?”
謝薊生看到她就愉悅,“買糖的錢總是有的,到時候吃塊糖,就不覺得苦了。”
阮文哈哈笑了起來,她喜歡這樣油嘴滑舌的謝薊生。
洗了臉,阮文吃了點東西開始干活。
阮姑姑一大早就去學校了,說是給季教授送年貨。
那幾個小壇子里的咸菜被阮姑姑拿走了大半。她說季教授的太太就喜歡吃這個,雖然不值錢但勝在人喜歡,再拎著一盒點心,倒也是不錯的年貨。
阮姑姑交代了,回來后包餃子。
所以這會兒阮文有空,折騰起了小說。
她這幾天都沒動筆,病愈后倒是想了幾個情節,這會兒落實到紙上倒也快。
謝薊生坐在一旁拿著看,“怎么想寫英語小說?”阮文的英語相當不錯,謝薊生讀得津津有味。
“掙錢唄,掙外匯。”
這個詞讓謝薊生一愣,好一會兒才開口,“想掙錢開廠子?”
阮文點頭,她跟陶永安翻譯能掙錢,但是遠遠不夠。
改革開放了,政策在一步步放寬。
屆時踏上這塊土地的不止是外國人,還有外國的
工廠設備。
給阮文留下的時間,似乎沒那么多了。
她也激進起來。
謝薊生有些意外阮文如此的執念,對她的構想也十分的佩服。
想要寫小說不容易,寫成英語小說更不容易。
關鍵是還要去發表。
阮文似乎把路子都想好了,現在需要的是這本書。
“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幫你的?”他把對聯貼好,因為是羊年,阮姑姑剪得窗花是三羊開泰。
左右對稱,中間的山羊彎著角,十分的可愛。
一向空蕩蕩的窗戶上貼上了紅艷艷的窗花,讓謝薊生覺得這小屋到底不一樣了。
有了幾分鮮活。
阮文看著那窗花,認真想了想才說道:“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跟我說說,說不定能啟發我呢?”
謝薊生講起了故事,阮文則是一心兩用,一邊寫一邊聽。
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和祝英臺本質都是糅合了家庭沖突的愛情故事,同樣的故事內核,只不過放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
阮文寫的時候沒少翻看那些英文小說,為的就是盡可能有氛圍感。
除了對口味,那就是故事本身。
她需要很多故事,或許不一定寫到小說里面去,要的是那靈光一現。
阮秀芝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兩個年輕人一個在伏案疾書,一個在那里翻看紙張,嘴上也沒使閑。
她恍惚中覺得破壞了這靜謐的氛圍。。
阮文先回過神來,“姑姑回來了,咱們包餃子吃了。”
小謝同志手勁大,用來揉面再合適不過。
之前他交給阮文的糧票肉票,都被阮文塞給了阮姑姑。
手有余糧,吃飯不慌。
阮秀芝又去弄來了白面,供銷站搞不到就去黑市弄,只不過價錢稍微貴了些而已。
兩個孩子都在,阮秀芝才不會苦了他們。
面粉揉了又揉,格外的勁道。
阮姑姑包的餃子也好看,餃子皮在她手里一折一捏,漂亮的像是天上的新月。
豬肉芹菜餡兒的餃子有些像元寶,鼓囊囊的特別實在。
阮文一旁兩手托腮看,“我怎么就學不會呢。”
她是真不會,弄了一個后連忙住手了。
怕浪費糧食,這年頭白面多精貴啊,可經不起她這么折騰。
阮秀芝瞪了眼侄女,“你會吃就行了。”
“嘿嘿,小謝同志你學著點,回頭做給我吃。”
阮秀芝剛想要說話,就聽到謝薊生應下,“好。”
行吧,年輕人自個兒樂意,她就不說什么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她沒必要這么饒舌。
……
大年三十下午沒什么事,謝薊生帶著阮文出去遛彎。
阮姑姑交代了句,“記得到點回來吃年夜飯。”
她原本就覺得小謝同志不錯,只是那會兒阮文沒想法,現在看這倆年輕人黏黏糊糊,阮姑姑樂見其成。
要不是怕被人說閑話,她恨不得能騰出地方來,讓倆年輕人談戀愛去。
不過再怎么喜歡,阮秀芝也交代了句,“可千萬別步了小郭會計的后塵。”
阮姑姑說這話時特別的語重心長,阮文被逗樂了,“那我回頭就跟小謝扯證去,這樣您就不用擔心了。”
阮姑姑哭笑不得,倒是知道這孩子不會莽撞,也就放心了。
她上樓去,打算再把家里打掃一遍。
剛回到院子里,就被喊住了。
“阮文她姑,小謝的那個娘,是咋回事?”
昨個兒小謝沒來,她們好奇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現在呢?
到底怎么回事?
阮秀芝笑了笑,“假的。”
小謝同志是這么說的。再具體的,他沒說,阮秀芝也沒再問。
誰還沒個小秘密?
不想說就不說了,刨根問底的那壓根沒打算當一家人。
鄰居們驚訝,“這還能是假的,那女的圖啥啊?”
“瞧著過得不好,是來騙錢的吧。”
一群人議論紛紛,阮秀芝上樓去。
圖什么呢?
為錢為利啊,這種事情她不是沒遇到過。
怎么這倆孩子,那么像呢?難怪這么有緣分。
……
老北京城的大街上很熱鬧。
這會兒還沒有那么多的高樓,街上四處可見小孩子,有擲沙包的,有跳格子的
,還有的在那里玩著跳皮筋的游戲。
笑聲中滿滿的歡快。
“要試試嗎?”
阮文遲疑了下,“小朋友玩的,我這不是欺負人嗎?”
不過她想玩。
謝薊生看穿了她的心思,“去,我給你壓陣。”
“這可是你讓我去的。”
三分鐘后,阮文后悔了。
她丫的蹦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
還行不行了!
小朋友看著險些被自己欺負哭了的大姐姐,十分不舍的拿出一顆糖果來,“姐姐你別哭,吃塊糖就好了。”
雖然,小朋友快哭了。
阮文的臉很疼,“我沒事,你吃吧。”
小朋友舔了舔嘴唇,沒舍得吃,又是小心地放到了口袋里,扣上鈕扣,這樣再怎么折騰也出不來。
阮文屢戰屢敗,她索性換了個游戲,去跟一群小朋友擲沙包。
然而新手哪里玩得過這群年輕的老手?
被砸下場的阮文悻悻地解釋,“我比他們大,受力面積也大,目標突出所以很容易被砸中。”
謝薊生幫她捋了捋頭發,“你讓著他們,把小孩子欺負哭了不好。”
阮文:“……”你這是在嘲笑我,對嗎對嗎?
謝薊生給小朋友分發糖果,他剛才特意去買了點。
答謝他們陪著阮文玩。
阮文看著他手里的糖塊一個個的減少,最后一塊不剩。
她苦兮兮的看著謝薊生,“大點的小朋友沒資格吃糖嗎?”
謝薊生看著那委屈巴巴的人,捏了捏她的臉,“吃糖葫蘆要不要?”
“要!不過有嗎?”
“跟我來。”謝薊生牽著阮文的手,七繞八繞的到了一個小院子。
扣門后,有一會兒這才聽到里面傳來的聲音,“誰?”
“老叔,我是小謝,帶人來蹭點吃的。”
門從里面打開,露出一張蒼老黝黑的面孔,“小謝,你都多少年沒來了。”
謝薊生露出笑來,“這不是來了嗎?”
做冰糖葫蘆的劉老叔是謝薊生童年的記憶,他是退伍的老兵,后來婆娘死了也沒再結婚,幾個老戰友給他尋了個住處。
劉老叔
也沒啥手藝,最后跟著院子里的老婆婆賣糖水,賣糖葫蘆。
軍區大院的孩子們在大人的教導下,自覺地去照顧劉老叔的生意。
酸酸甜甜的糖葫蘆,是謝薊生童年美味的回憶。
只不過他后來去了部隊,就沒再吃過。
“這是你媳婦兒?真好看,跟年畫上的小仙女似的。”
阮文有些不太好意思,嘴里嚼著糖葫蘆,也不好反駁什么。
倒是謝薊生實話實說,“現在還不是,不過快了。”
反駁不了老人家,還弄不了你?
阮文當即掐了謝薊生一把,人男同志皮糙肉厚,直接沒反應,氣得阮文哼哼了一聲。
猛嚼糖葫蘆。
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兩串。
阮文左手一只右手一只,“你要吃嗎?”
她賤嗖嗖的問著,實際上抓的緊緊的。
謝薊生看她頑皮,“認了門,回頭再想吃過來就行。”
“知道。”她走的時候特意在桌上放了幾張票,也不是白吃人家的東西。
那些票是謝薊生給的,一來二去也算是謝薊生請她吃糖葫蘆了。
阮文覺得心里頭都甜滋滋的。
一路和謝薊生說說笑笑回了去。
家屬區大院門口停著一輛車子,綠色的車身讓門口紅底黑字的對聯都失去了新年的喜慶。
阮文眼皮一跳,下意識地看向了謝薊生。
等了許久的警衛員從車上下來,向謝薊生敬禮,“謝薊生同志,那邊打電話來要你提前結束假期。”
心里頭的石頭砰的一聲落下,把湖面的平靜砸了個稀碎。
家屬區大院有不少人瞧著這軍車好奇,一直都注意著什么情況。
等看到那小戰士從謝薊生敬禮,一群人都驚呆了。
這小謝同志,什么身份。
謝薊生看到這輛車就有了預料,他沒廢話,繃直身體回禮,“是。”
只是看向阮文時,又帶著歉意。
“對不住。”
本來說,陪著阮文過年的。
“那你早點回來。”能夠讓謝薊生提前結束假期,說明南邊的情況怕是一觸即發了。
阮文把一串糖葫蘆塞到謝薊生手
里,“欠我一串糖葫蘆,記得回來的時候給我帶著哈。”
“好。”謝薊生攥著那冰糖葫蘆,上車離去。
沒有回頭看,怕多看一眼就成不舍的。
他沒得選。
國有難召必回。
何況,他得做出些事情,不然將來拿什么庇護阮文?
收起那點兒女情長,謝薊生看向警衛員,“電話里還說了什么?”
“我們的戰士在巡邏的時候遭遇了伏擊,有兩個小同志犧牲了。”警衛員頓了頓,“有一個,是偵察兵支隊的戰士。”
謝薊生是隊長,自然需要第一時間回去。
戰事一觸即發,偵察兵支隊還需要謝薊生這個主心骨在,他必須結束休假。
“嗯。”謝薊生閉上眼睛,手里的糖葫蘆仿佛千斤重,“送我去車站,等年后,再給家里人打電話報信吧。”
“是。”
……
謝薊生的忽然離去,讓新年都淡了滋味。
阮文擔心,生怕不知道什么時候點燃的戰火,燒到了謝薊生身上。
三個星期后,廣播里的消息讓正在學校吃早飯的阮文沒拿穩筷子——
“……遵□□令,我國邊防部隊堅決維護國土完整,即日起對侵犯領土的越南軍隊進行自衛還擊作戰……”
這場戰爭,終于爆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同志欠賬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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