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宅舊影(十)
夜沉如水,舒玄躺在床上,在心里點數字計時。意識朦朧之際,大腦仿佛成了一塊面團,被揉捏撕扯。
一股腥甜味若有似無地侵入他的感官。這么多年,這種味道附骨似的跟著他,貫穿他的夢境。
可是這次好像又跟以往的感覺有所不同,血腥味越來越重,像是從遠距離的旁觀處,一步一步走到近前,別人兜頭揚了一臉。
咽喉處仿佛被一跟柔軟卻堅韌的帶子纏繞,一寸一寸收緊。
肺部因為得不到空氣的補充不斷收脹,舒玄四肢竟然掙動不得,如同夢魘了一般。
痛苦的窒息感和求生的本能催動他的大腦飛快轉動。夢魘了一樣……所以他所處的環境不是真實的環境。
想辦法醒過來。
舒玄腦中霎時出現了這句話。
他沒有也來不及猶豫,重重地閉合齒關,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
鈍痛傳來,口腔里血味彌散,束縛頸項的帶子終于逐漸抽離。
舒玄倏地睜眼,大口大口喘息,如同溺水者被救助上岸。
眼前一瞬的白芒,他緩了一下才看清楚自己所在。
他竟然回到了上午親自劈開門的那間臥房。
痛覺沒能讓他回到宅邸的臥室,而是把他送到了另一個幻境中。
這樣的話也不對。舒玄想:有可能幻境根本不只一重。
靠墻的一間小臥室,陳設與白天所見無兩,除了滿是粘稠血液的墻壁和地面。
脊背一陣寒涼,他后知后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虛汗。他看不到自己的臉,卻猜得到臉上該是怎樣的煞白和狼狽。
還好在這里,也不會被別人看到。
舒玄下意識地想。
見方的一間臥房到處都是血。地板上模糊的血色手印從案臺旁邊一直蔓延到他的腳邊。
看手印的方向,他的主人曾經從案臺的位置爬到門邊。除了血手印外,地面還有一道長長的血痕,像是被拖拽的痕跡。
這間臥房里曾經發生過慘絕人寰的兇殺案。
而舒玄當時站在這間房里覺出的違和感終于有了解釋。
屋主喜素愛樸可以理解,可這房間是在太干凈了。連床帳窗簾都沒見,實在過猶不及。半點痕跡沒有,等于滿屋劣跡不得不完全沖刷洗凈。
舒玄略閉了閉眼,濃厚的血腥味道爭先恐后鉆進他的呼吸道,充斥著他整個頭顱,這種感覺,仿佛他在現場親歷過一樣。
腦中仿佛過了一道電流,舒玄瞬間警惕起來。
想明白之后他立馬抬頭看向門板的方向。
果然。門扉緊閉,血色的符咒完好如初。
舒玄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卻仍是無法控制。
他在夢中入了幻境,而且是重巒疊嶂,撥云見霧。
失去對身體的操控,但他五感尚在。舌頭上像過了電似的傳來一波一波痛楚,舒玄毫不懷疑,在意識層遭遇不可逆的傷害對他現實中身體造成的損傷。
腳踝的位置陰風陣陣,涼颼颼的。舒玄雙腿卻仿佛被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得硬生生捱著。
房間里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就在舒玄腳邊。
他垂眸看去,一個身形清瘦的男子趴在地上掙扎不已,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傷口涌出的血液幾乎把長衫浸透了,咽喉不斷發出斷斷續續令人牙酸的“嗬嗬”聲。
令見者膽寒的血腥場面,舒玄身體魘住似的動彈不能,神思卻清明。
他試著清了下喉嚨,能夠發聲,便張口問那男子:“你是誰?這里發生了什么?你想要什么?”
男子并不答,只顧掙扎著往前爬。
舒玄順著他扭曲得近乎不成形的身體看過去,看見了一個黃木箱子。
不怎么費力地將它和陸問西發現的那個上鎖的箱子聯系起來。此時的黃木箱還沒有上鎖,想看里面內容的話,這其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于是舒玄把力量匯聚在左手上,一下一下地嘗試抓握。
好在這種類似習慣性訓練的嘗試不是無用功,舒玄感覺到自己逐漸恢復了左手的控制,雖然不夠靈活,且移動的幅度很小,卻也夠了。
他手一點點貼近左邊口袋,單這一個動作就讓他用盡了力氣,額上汗水直淌。
不過……
舒玄嘴角挑起一點。
他的手指摸到了一顆圓潤的珠子。
門邊鎖魂陣招魂鎖靈,鬼域幻境以假亂真。
他于道術符箓一行并不通,原本不確定那門上畫陣的作用,直到引來管家,那時管家的神態和后來王嶸的亂語幫他確定了陣法該是有鎖魂之類的功用。
他如果想躲開也不是沒法子,但是只剩下最后一天一夜,時間太緊了。于是干脆賭一把,就賭這些鬼怪為了殺他,容他真身入境,以便將他連肉身帶魂魄吞噬干凈。
他是真的,他口袋里的東西也是真的。
佛珠落地的聲音清脆,“叮——”一聲輕響,整個空間一滯,連地上男子的身軀都停了一瞬。
周身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桎梏破碎了一般,舒玄身上一輕,沒持住力氣朝前踉蹌一步。
好歹是慧能大師開過光的菩提子,即使崩裂散落,佛性仍在。
舒玄恢復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的第一時間,就過去打開那個黃木箱子。
箱子沒上鎖,做工倒是很好,上下嚴絲合縫地閉緊,切面光滑。
舒玄抬手拉開。
里面也沒放什么貴重物品,只有一本封皮泛黃的手札。
就這么一樣東西,上了鎖藏在床板下面,它的主人到死前還掙扎著伸手去夠。一定是對那男子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舒玄拿起那本手札翻開第一頁,開頭一行便是:丁巳年,癸卯月,辛未日……
是一本日記。
“母親走了,我隨父親住進祁宅。當家太太不怎么高興,我不意外也不怪她。我要是她,也不會喜歡丈夫外宅女人的兒子。”
舒玄看到這里,不由得看向房間里的男子。
卻發現男子已不在原地。
他原本是半跪在地上,男人不知何時趴到了他身邊,在舒玄拿起手札的時候,抬起了頭。
舒玄如有所感地垂眸看過去,須臾之間,門外一聲巨響。
仿佛有一柄重錘隔著皮肉砸進他的腦中,舒玄一時直覺頭痛欲裂,余光瞥見一道影子直奔他而來,帶著巨大的威壓,那股氣息絕對不是他能承受的。
舒玄來到這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迫近。
來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支使他伸手攥住口袋里剩余的全部佛珠,盈盈握了一手,用盡全力朝那道高大的身影擲了過去。
他只來得及做出這一個動作,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識。
……
舒玄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
陸問西的哭聲隔著門板傳進來:“舒玄——你沒事吧——”
舒玄想起昨夜的異狀,倏然睜眼。
他坐起身,揉了下隱隱作痛的額角,剛張口,舌頭一陣撕裂的疼。手摸進自己衣兜,卻摸了個空。
果然,昨夜入幻境的經歷都是真實發生在他身上的。
倘若行差踏錯,恐怕真的會被困在其中。
舒玄想起自己損失的佛珠,還是有些不舍。
畢竟是從小戴著的東西。
不過既然已經失去了,再糾結也是徒勞,緣分只到這里。
門外陸問西還在拍門,舒玄起身,右手卻被什么硌了一下。
他低頭看過去,有些意外。
是昨夜翻看的那本手札。
陸問西前日見了那個畫符的模樣總覺得眼熟,后來讓管家嚇了一跳又忘記了。夜里輾轉反側,總覺得忘了點很重要的東西,迷迷糊糊快天亮的時候才猛地一個激靈。
那是一個招魂鎖靈的陣法啊。他以前在老家的一本舊書上看過的,當時也不怎么信,只當個消遣看。
但是在這個地方,怪力亂神之流由不得他不信。
想起舒玄那波騷操作,陸問西焦心如焚,天乍亮就趕緊跑出去敲舒玄的門。
哪知敲了半天一直沒人應,陸問西太怕因為自己的疏忽害死別人,連拍門帶喊人,把旁邊幾個房間的人都吵醒了,一個個推門探頭探腦地看。
江先走過來拍拍陸問西的肩膀,眉心擰起一點,安慰他:“也許舒小哥只是還沒起,你先別急,再等等。”
話音未落,面前的門鎖咔噠一聲輕響,門被從里面拉開,露出舒玄略顯疲憊的臉。
“喊什么。”
他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一層,柔順地貼在頭臉,本人嫌礙事,全不在意地朝上抹了把,白皙細膩的額頭整個暴露在人前。
若不是了解他的為人,這模樣看上去,真是一觸即潰的脆弱且美麗。
陸問西怔了好半天都沒回答,最后長長舒了口氣。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如果是別人死了他雖然會難過惋惜,那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但是他在現實中也知道舒玄,又跟著他跑了好幾天,已經建立起了革|命友誼,他是發自內心地不希望舒玄出事。
舒玄看看他,再看看江先:“你倆進來一下。”
江先看了看他的臉色,“好。”說完就拉著還在問為什么的陸問西走進去,關門,一氣呵成。
陸問西:“……”
舒玄給門上鎖,然后把那本手札拿出來給兩人看。
手札外觀是那個時期挺常見的線裝本,最外層粘了一張書箋。筆跡清秀漂亮,且隨著時間的延后字跡也有一些改變。記述者言辭溫和,敘述流暢舒適,與其說是日記,更像是一本隨記。
“天氣漸暖,加厚的長衫穿得有些熱。庭院里的桃花開了,有風時一樹芳菲,很漂亮。小池塘里新放了一池錦鯉,鱗片透亮,黃昏貪玩多喂了會兒,魚吃飽了,蚊子估計也飽了,想起來以前讀到佛祖割肉飼鷹的故事。明明沒有主動舍身,卻不知恥地類別佛祖,真是罪過。”
“母親留下的糧鋪生意興隆,布行卻不景氣,我也不怎么擅長,挑出來的式樣顏色不大受夫人小姐們歡迎,父親想清賬關門,太太希望把鋪子給二哥練手。二哥留洋回來,瞧不上土布行,最后還是罷了。只是生意關了,鋪面就那么放著可惜,用來做些能做的也好。”
“清泉寺的慧通方丈終于出關,母親的后事多謝他幫忙。在寺院多留了幾日,陪家里老夫人一同留宿的恩客覺得齋飯寡淡難咽,我覺得青筍絲和白豆腐都挺好吃的。寺里的齋飯有一種特別的滋味,同樣的食材換去別處吃,竟沒有這里的味道了。”
內容記錄大都是這種零零散散的筆觸,有些地方還帶著點孩子的詼諧和固執。
然而翻到后面,三人目光皆是一頓。
陸問西脫口道:“這……為什么?”
日記最后的小半部分被人撕下,只余書脊處參差不齊的毛邊。
他們能見的最后一頁內容是:“去布行清點最后的存貨,接待了一位老婆婆,她不是來買布料,而是想用手里八成新的布料換點錢糧。
我看了看,料子有些年頭了,卻是好錦緞,手刺的花簇栩栩如生,保養的光新如初。我心里明白,這種緞子不是便宜貨,但是當鋪未必肯給出值當得價格。果然,婆婆所說與我所想無二。價格跟預想的差太多,若不是家里艱難,她萬萬不會舍得,可是小孫女病了急用錢,想著來布行碰碰運氣。
如今世道生活不易,雖不算舉手之勞,卻是力所能及之事。此事倒也給我一個靈感,布行關門在即,不如開一家“緣來堂”,一則廣結善緣,給家里人積福;二來也想為亂世百姓”
敘述到此戛然而止,其后的內容俱已不見。
江先捕捉到里面的關鍵詞,“二哥,父親,太太……這是祁三少爺的日記。”思及殘缺的后文,江先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舒玄的側臉。
舒玄略一點頭。祁三少不是鬼,他確實存在于祁宅。如日記里提到的,外室生下的孩子,被主母反感,當家太太的喜惡影響了家里下人對待他的態度,也不被允許一起拍全家福,這就說得通了。
江先道:“舒先生,容我冒昧一問,這本手札,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舒玄微微側目。
江先被他稱得上冶麗的眸子從近處盯著看,神色也不見變化,面帶笑容語含堅持,“手札既然能被找到,定然不是只要我們看三少的生活圖景,后面殘頁恐怕內有能離開這里的玄機。今日就是三日時限的最后一日,任何細枝末節都可能是一線生機。”
(https://www.dzxsw.cc/book/16626300/3158353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