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四節 半路刺客(上)
劉錡回復過徽宗后,徽宗于是把這個消息告知了師師,徽宗婉轉道:“那劉四廂雖是個武將,可從外面是看不出一星半點的,他丹青功夫了得,也頗擅宮商,平素朕不得空時,賢卿就找他多多切磋藝文之道吧!”
師師聽了這話,也納了悶兒,怎么官家的心這么大,竟然專門找了一個喜好風雅的少壯男子來給自己解悶兒?她用詫異的眼神兒看著徽宗,徽宗明白師師的意思,忙解釋道:“呵呵,那劉四廂人品端方,在野不失為一個賢良恭謹的君子,在朝則是一個深諳事君之節的忠臣!”
徽宗走后,師師細細思忖了此事,覺得徽宗倒也是個心細的人,很是知冷知熱。徽宗平素也算日理萬機,在自己的事情上居然也如此留心,師師心下頗有幾分感動。
次日一上午,劉錡就帶著貼身侍從劉忠、兩個十七八歲的女侍衛郭秀珍、郭如春及從麾下挑選出的一干精干人馬接管了醉杏樓四周的防務,待外面的布置妥當之后,身著便裝的劉錡便帶著兩個女侍衛到客廳來拜會師師。
劉錡生得英姿挺拔,風骨秀異,著裝也全無武人之氣,倒也算一位美男子,師師以為他不過就是靠著父蔭才進入三衙的,恐怕只是一個像高俅那樣的空架子罷了,反倒是因為劉錡專擅文事,故而才得了官家的信重。不過劉錡居然帶了兩個女將來換走了那幾個內官,確實讓師師身上松快了很多,因此對他頗生好感。
師師讓人給劉錡奉了茶,莞爾一笑道:“官家常在小女子面前夸獎四廂,說四廂人才難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姑娘謬贊了!錡一介武人,粗陋不堪,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姑娘直言,錡一定設法改良!”面對這樣一個莊妍靚雅、風度超群的奇女子,劉錡顯得有些不自在。
“呵呵,四廂一來就去除了小女子的一塊心病,小女子感激還來不及呢,哪來什么不周之處!”
“都是官家的意思!”劉錡謙遜道。
兩個人吃了一盞茶,師師落落大方道:“聽聞說四廂自幼生長在陜西邊陲,不知可有什么有趣的軼事拿來分享嗎?”
“這個……”劉錡想著戰事太血腥、太殘酷,不如說點輕松的話題,“那里是秦國故地,又是漢唐故都所在,山川神秀,人文薈萃,自然軼事不少,以后空了,我再跟姑娘慢慢說吧!如今倒不妨跟姑娘說個見聞,只是姑娘聽了,難免會傷感些!”
“四廂原來是這種人,一來就想賺人家眼淚!”師師佯嗔道,“呵呵,四廂快些說來吧,只要是有趣的就行,你是不知道,我整日在這樓里,都快悶死了!”
“呵呵,好,那我就說了啊!”劉錡腆然一笑,“就是先時錡經過我陜府驛站時,曾見墻壁上題著一首《浪淘沙》,詞曰:‘目送楚云空,前事無蹤,漫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旁邊還有一段說明的文字,曰:‘幼卿少與表兄同硯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締姻。父母以兄未祿,難其請,遂適武弁。明年,兄登甲科,職教洮房,而良人統兵陜右,相與邂逅于此。兄鞭馬略不相顧,豈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劉錡說罷,但見師師忽從袖畔掏出一方絲帕,她忙低下頭去擦拭了一下眼睛,絲帕輕覆,玉腕輕盈,惹得劉錡不覺有些心動。不一會兒,師師便抬起那尚有些瑩亮的杏目,笑道:“果然是有些摧人肺腑,小女子平生最不能聞這等軼事了,四廂務必快些,快些說個笑話來,給小女子沖一沖這悲感!”
劉錡聽罷,當即有些無所適從起來,好在他平素常跟夫人在閨房互相說笑,他自是靈機一動,憨笑道:“好吧!那就再給姑娘講一個我們武人‘掉書袋’的笑談吧!”
“好,小女子洗耳恭聽!”師師當即抿著嬌唇正襟危坐起來。
“話說國初時那黨進黨太尉,本出奚戎,不識一字,有一年朝廷遣黨太尉前往備邊,朝辭之日,黨太尉欲致辭敘別天陛,閤門使吏便跟他說:‘太尉乃是邊臣,不須如此。’哪知這黨太尉性子倔強,非要陛辭不可,他手下左右只好將說詞寫到了太尉的笏板上,讓他背熟了方得入宮。不曾想黨太尉見到太宗后,先前所記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半天未能道一字,待他忽然仰面得以瞻視圣容,情急之下便厲聲道:‘臣聞上古,其風樸略,愿官家好將息。’”說出黨進這句話時,聲情并茂的劉錡還故意表演著一應動作,“這么沒頭沒腦的幾句話,說得在場的仗衛、宮女們都趕忙掩住口,幾至失容……”
“哈哈,哈哈,這個黨太尉!四廂也真是學得惟妙惟肖!”師師一時笑得花枝亂顫,險些把眼淚都給笑了出來。
劉錡不動聲色,繼續道:“待黨太尉陛辭之后出來時,左右問:‘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黨太尉道:‘我嘗見措大們愛掉書袋,我亦掉一兩句,也要官家知我讀書來!’”
“措大”又稱“醋大”,是對那些窮酸文人的一種輕慢之詞,師師輕掩著桃花面道:“呵呵!‘措大們’,呵呵!看來黨太尉平日沒少被‘措大們’譏笑啊!”
師師請劉錡在樓內樓外轉了轉,兩個人回屋后又說了些家常的閑話,劉錡突然有些忍不住道:“錡看姑娘家藏書甚多,必定常讀書史,今日錡倒是造次了,不知姑娘如何看那班婕妤?”
劉錡此言一出,師師的心弦不免為之一動,看來這劉四廂真是個沒多少城府的直腸子啊,于是她故意說道:“婕妤有《自傷賦》、《搗素賦》及《團扇歌》傳世,乃是兩漢有數之才女,小女子一向喜好文墨,自是仰慕得緊!”
“那姑娘對婕妤的德行如何看?”
師師嫣然一笑,道:“《漢書》有載,昔日漢成帝游于后庭,嘗欲與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此實良言,以小女子來看,若是有名臣在君王之側,婕妤不過一后庭女子,執事不過灑掃,德行好賴,又有何關系呢?”
好厲害的一張嘴,劉錡不禁灑然一笑,雖然師師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不過她竟如此熟悉經典,想來是個知書明理之人!劉錡轉而道:“請恕錡唐突,以姑娘觀之,今日可有名臣在側?”
“自然是有的!”師師倩笑著攤了攤手,“呵呵,小女子常言,天下最容易的事,莫過于做官,若是一個人連官都做不好,那他還叫個人嗎?至于名臣輩出,又有何難,不過是把官家哄高興罷了,將來都可青史留名呢!”
師師這一席話,雖然是尖酸刻薄了些,可著實讓劉錡心里痛快極了,這李姑娘果然是同路人!劉錡不禁拱手道:“沒想到姑娘整日足不出戶,竟參悟出了官場真經,錡誠心受教了!”
兩個人會心一笑,彼此互敬了一杯茗茶,以示惺惺相惜之意。師師忽而笑問道:“四廂可曾曉得太宗留下的《戒石銘》嗎?”
劉錡恍恍惚惚記得一些什么,于是摸著下巴道:“是不是郡縣府衙旁邊欄桿里石頭上的那段銘文?說實話,我只是看得到旁邊所植的花草,至于文字嘛,當真是沒看到,呵呵!”
“看不到就對了,呵呵,這就是官府只做表面功夫之故嘛!‘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師師吟誦道,“這就是那《戒石銘》的十六字箴言,其實它乃是熙陵摘集的蜀主孟昶之文,孟氏昏庸如此,卻也知做這表面功夫!四廂想知那《戒石銘》后面的文字嗎?”
師師巧笑著,眉宇間似杏花初綻,模樣甚是迷人,劉錡摸著后腦勺老實道:“后面還有什么文字?”
“后面文字才精彩呢,這才是官場真經,四廂可仔細聽著,于你將來有大裨益——‘爾俸爾祿,只是不足;民脂民膏,轉吃轉肥。下民易虐,來的便著;上天難欺,他又怎知?’”師師說完,當即自己就先笑歪了。
師師如此針砭時弊,當真有些膽大,不過也足見其人嫉惡如仇,劉錡當即不動聲色地笑道:“姑娘真性情中人,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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