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秋后算賬(一)
灼華看著手上的請功折子,笑意清斂,好似晴線穿過大片的雪原,很好啊,最后守住城防壁壘殺敵退敵都是登州軍的功勞了,甚至連個郊縣主簿的名字都上去了。
北燕那么多官員死傷,竟是沒有幾個在上頭。最后守城的將士死得只剩下一百余人,名字竟比那些登州主簿還落得更后面。民兵、各府邸護衛(wèi),半字未提!
竟是半字未提!
北燕衛(wèi)所五十八名皇帝親衛(wèi),死了三十余人,除了幾個有官階的百戶,其余人也無有姓名。
除了頂在前頭的徐悅、周恒、戰(zhàn)死的鄭指揮,全是登州武將的名字,從死人堆了救出來的錢同知、趙僉事不知道排在后頭什么地方,更別提嚴(yán)厲和閔長順了。
她的名字倒是在,名頭是捐獻草藥一車,掉在了折子的最后面,殺敵、獻策,只字沒有。恐怕連這個都是徐悅他們給她爭來的罷。
這搶功的本事,當(dāng)真是無人能敵了!
“看來這武將要是沒有那么點厚臉皮子,還真是難升遷了。”
“自來有之,無可奈何。”徐悅無奈一笑,“此役浩大,牽扯進了登州軍和兀良哈、普通百姓甚至府邸護衛(wèi),為了后續(xù)糧餉、撫恤銀,兵部、戶部、都督府、鎮(zhèn)邊府都要梳理打點,這些功勞必須分出去。圣命難違,卻是可拖的,一旦軍需延遲,后果難以預(yù)計。可,功就這么點功,不夠分,只得打落那無有名聲的小兵小將。”
灼華當(dāng)然知道,這些人的關(guān)系千絲萬縷,錯綜復(fù)雜,同宗、同族、同鄉(xiāng)、同科、同窗,甚至連襟、表親、姻親,還有派系……
當(dāng)初也是腦門子熱,只顧著打仗,忘了背后防備一手。
徐悅難得露出頭痛的神色,抬手捏了捏額角,無奈更勝:“咱們各有靠山,自可以硬氣的去爭,可咱們到底是要離開的。陛下又下了旨,從登州軍調(diào)了兩個僉事在虎北營暫代職務(wù),一旦兩廂鬧僵,日后相處起來怕是要難了。”
周恒美麗如玫瑰含露的面上滿是陰霾,恨道:“不是不爭,也不是沒爭過,咱們這些無派系又只知打仗的武官,嘴皮子上哪里是那些言官文臣的對手,爭了幾回……結(jié)果還不如不爭。有兩回倒是爭到了,結(jié)果就是下一次打仗時,兵部、戶部、鎮(zhèn)邊府故意拖延糧草補給,損失的便是將士性命了。”
錢同知和趙僉事聽聞灼華醒來,便來問候,在帳外聽了一會兒,氣的直跺腳。
灼華叫了進。
品級不高的武將俸祿不高,只有戰(zhàn)時立功才能得些賞賜貼補家用,錢同知戰(zhàn)時被砍去了一臂,往后便不能再在朝中任職了,原想著靠軍功得些賞賜好補給家中,如今被人如此一搶,他們一家子老小下半輩子還有什么活路。
他人微言輕,無有家世撐腰,被人搶了軍功,喊了也只是被人譏諷嘲笑,這會子正恨的咬牙切齒,可恨過之后卻也徒剩了無奈的迷茫,“若無登州軍,只靠那三千鐵騎和幾千無有訓(xùn)練的民兵,也無法徹底消滅敵方三萬多人。只是這守城之功,只能由著他們來說了,當(dāng)時下官和趙大人早昏死過去,只有沈姑娘和幾個孩子。哪怕說周大人帶著援兵到達(dá),可……周大人一人一張嘴,說的大約也不會有人信罷!
他狠狠錘了一記椅子的扶手,脖頸上傾盡暴起,一突一突,顯示了他刺客難以壓抑的痛苦與不甘:“只顧著防備陳帆此人謀反,卻不曾想還是弄了個奸人來禍害將士。”
灼華拇指磨砂著奏折,默了默,打仗時不見這些人出現(xiàn),打贏了紛紛跳出來邀功請賞,文官的名字竟比武官還要多出一半,簡直是笑話!
可她也知道,這邊塞救急,該分的功勞,不得已,也必須給。
徐悅畢竟是自小就長在軍營里的,同意這份名單想來也是無可奈何的,這樣的戲碼,已經(jīng)麻木了罷。
該打通關(guān)系的功勞分便分了,只是這些人的胃口,有些大了呀!
灼華容色溫和,眼神愈發(fā)的深沉,卻又緩緩笑開,似白梅盛放在冰雪之上:“胃口啊,真好。”
傷了她的聽風(fēng),她正愁心中憋痛無處發(fā)泄呢,自己就不長眼的沖上來了,很好,很好啊!
大家從未見過這樣的沈灼華,凌厲、陰沉且充滿殺氣,帳中眾人皆是愣了愣。
周恒眨眨眼,拿手肘捅了捅徐悅,“你看到?jīng)]有,你想到了誰?”
徐悅眸光微動,垂眸一笑,口型道:陛下。
周恒猛點頭,忽然有點同情那個姓陳的來,反正每回見著陛下這樣笑,總會有人倒霉。
她問道:“叫什么名字?”
徐悅聲線溫潤,“陳子謹(jǐn)。”
灼華輕笑了一聲,淺棕色的眸子慵懶的瞇了瞇,“姓陳啊,姓陳好啊!”拿下了個姓陳的奸細(xì),又來個姓陳搶攻的。
趙僉事不解,“姓陳怎么了?”
徐悅緩聲道:“前頭為了調(diào)查內(nèi)奸‘陳元郎’,灼華把幾個省姓陳的官員都查了底兒掉,這個陳子謹(jǐn)?shù)腻e漏把柄,她手里肯定有。”
聽罷,周恒兩眼立馬放光,在座位上激動的扭了起來,“弄死他!這些個王八蛋搶功搶上癮了,誰的都敢搶!灼華,給她點顏色瞧瞧!”
沈焯華一把按住亂扭的周恒,“坐好。妹妹繼續(xù)說。”
灼華咳嗽了一聲,原就是剛從高熱昏睡中醒來,這一波怒氣散出去,背上火熱又漸漸微涼,心口嗓子里都癢了起來,自打兩年前重生,這身子就大不如前了。
徐悅給她倒了杯熱水,灼華飲了幾口,嗓子里稍稍舒服了些,道:“這幾日由的他去囂張,我自有計劃,各位大人只需要忍。不論他如何挑釁,都要忍住,一旦與其有沖突,上奏的折子可就難看了,別說功,只剩過了。”
徐悅和周恒點頭,“好。”
一起打過仗,有同袍之意,北燕在她手里渡過難關(guān),錢同知和趙僉事如今對她說的,抱有絕對的信任,紛紛點頭。
“首先,請周四哥去見一見楊千戶。皇帝心腹親衛(wèi)的功勞都敢搶,楊千戶能忍?”
徐悅看著她的眼底有信任與贊賞,道:“陳子瑾此人狂妄又剛愎自用,但楊千戶發(fā)難,他到真是不敢說什么,衛(wèi)所的名單自會加上去,只是……”
灼華艱難的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與他目光相接,挑眉道:“世子明明有算計了,還裝作毫無舉動。”
趙僉事和錢同知相互望了望,不明白。
周恒對徐悅是十分了解是,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了,嗤他一句:“狐貍!”
焯華輕輕咳了兩聲,淡淡一笑。他雖兩年多不曾見過這個小堂妹,但是消息卻從未斷過,聰明、隱忍、懂大局、又豁的出去,她的行事風(fēng)格頗有些上位者的深沉之意。
祖父說的不錯,家里有個小狐貍。是以,收到她署名的“報喪信”他才會想盡辦法的逃出來,希望能從她這里得到一些啟示。
“先時楊千戶去查了陳帆,登州這會子都有了顧忌,衛(wèi)所的人再有行動怕是很難隱蔽了。所以這時候需要當(dāng)?shù)氐谋O(jiān)察御史來做了,動靜大也好,小也好,只要能鬧起來就行。”一下說了那么多話,灼華覺得有些累,微頓的喘了數(shù)息,“楊千戶只能拉為同陣營,如世子所想的,不能讓他先發(fā)難。這件事得周四哥出面,讓巡察御史攪弄起來。”
周恒點頭,“沒問題。”周家乃后族,牽動一兩個地方御史不難,“只是登州攪弄起來了,他們大約也能猜到是咱們做的了吧!”
徐悅道:“陳子瑾狂妄,但有些人還是有腦子的,若是登州亂起來,上頭有些人自然也知道咱們的不滿,若是聰明的,自會阻止陳子瑾的行為。”
錢同知和錢僉事點頭,“有道理,棄卒保車。可,上頭要是沒人能阻止他瘋狗一樣的叫囂呢?”
徐悅微笑著攤了攤手,周恒“咯咯咯”的掰手指。
灼華笑盈盈的漫不經(jīng)心,“狗急跳墻了更有意思呀!”
不聰明,那就連根兒拔起來唄,能有多難,上輩子,李家老三還不是死的很慘,這輩子讓他接著慘不就行了。
“未卜先知”這種事情,就是叫人暗爽!
這話音剛落,那姓陳的又在帳外擺出陣勢,吆喝訓(xùn)話儼然這軍中維他獨大,還特特跑到灼華的帳前譏諷:出身這東西真是遮羞布,一群姑娘非要住在營子里,趕緊回去找娘吧!那個立功的姑娘死了,孤兒!給了一車草藥,以為自己立了大功了,賴在這里裝死裝病,臉都不要。敵軍是我登州軍殺死的,一娘們不要臉的來搶我們兄弟的功勞,有些人家真是連教養(yǎng)都沒有。老子心懷寬廣,再留你三日,再不走,別怪我把你們轟出去。
找了個死去的孤女,好頂替她,灼華揚眉,難怪聽風(fēng)忍不住,真是氣人呢!
“囂張啊……”
周恒氣的蹦了起來,“這個瘋狗!”說著就要往外去找人算賬,焯華喊住了他,“別去。”
回頭看看淡淡的焯華,再看著面色平靜的灼華,周恒氣道:“這你也忍的下?”
“為什么要氣?咱們都是有禮有教養(yǎng)的,與個瘋狗置什么氣,沒得掉了身份。”灼華十指相扣擱在腿上,淡淡一笑,文雅而沉著,“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做好人么?”
徐悅揚眉,周恒疑惑,焯華一扯嘴角。
灼華輕笑道:“我啊喜歡做好人,待我欺負(fù)別人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會覺得我有哪里不對。”
錢同知和趙僉事:“……”你真的只是個小姑娘?
灼華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深沉,道:“這個陳子瑾,未必如咱們以為的狂妄。”
徐悅贊同,“心計未必不深。”
趙僉事不明,“就這樣草包,瘋狗似的,什么心計。虎北營都已經(jīng)與登州軍起了兩回沖突了,要不是世子爺攔著,早打起來。”
周恒疵笑道:“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錢同知反應(yīng)過來,“就好像,我家里沒米吃飯了,隔壁鄰居給我米了,但是又欺負(fù)我,在我家里叫囂,我絕對不能說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否則在外人看來,是我心胸不夠大,卻不會有人覺得他過分。”
趙僉事:“……”果然還是得跟差不多思維的人說話比較省力。
周恒與焯華,“……”通俗易懂。
錢同知又道:“所以,我們必須要忍得住,不能讓他們得逞!沈姑娘好忍性兒!”
灼華挑起腰間的緩帶,青嫩的顏色郁郁青青的充滿生機,“這個登州代指揮使太不了解我了,我是小姑娘,卻是個喜歡算計人的小姑娘,殺人未必需要自己拿刀,他自己的刀就能殺了他。我的人,打了可不能白打,總要出點血的。”
徐悅凝神瞧她,神色瀟瀟:“有道理。”
周恒、焯華:“……”很沈家。
倚樓,咧嘴笑,聽風(fēng)咱們姑娘要替你出氣了。
灼華喚了倚樓取來筆墨,提筆書信兩封交給周恒,“去云屏找人送去京里,別給陳子瑾的人盯梢。”末了,凜然一笑,“大家熱鬧起來吧!”
陳子瑾必須付出點代價,李老三自然也得給點補償,她沈灼華的“殼子”雖嫩了點,靈魂好歹當(dāng)過“娘娘”的,哪就這么好欺負(fù)了。
老太太擔(dān)心應(yīng)家會來算計她,現(xiàn)在正好,給點實力他們瞧瞧,想來算計她,也得看看自己的輸不輸?shù)闷穑凑植挥脿幓饰唬慌螺敗?br />
當(dāng)日下午,周恒和焯華快馬加鞭去了一趟云屏,一個找楊千戶,一個給老太太磕了頭。
老太太見著焯華,沒說什么,只是問了灼華的情況,又叮囑了他照顧好灼華。
楊千戶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楊千戶楊修常年在各處查案奔波卻依然頂著一張白面俊朗,流水的刑具仿佛影響了他的面相,十分剛毅生硬,奏折捏在手中反反復(fù)復(fù)看了三遍,愈發(fā)的陰狠起來,用力將奏折拍向桌面。
怒喝道:“我撫司、撫司衛(wèi)所犧牲了三十多人,除了七個百戶,下頭的總旗、小旗、親衛(wèi),名字呢?名字呢!”
沒人在意戶部撥下來的三瓜兩棗,鎮(zhèn)皇撫司的人從來不缺銀子,可他恨啊,這些人都是跟著他來北燕的,跟著他十年了,親厚勝似親人,再過兩年,他們就能回京任職了,他答應(yīng)了他們的家人會好好帶回去的。
如今人沒了,連一點的名聲都要奪走!
“憑什么?憑什么!”
楊修爆瞪著眼,腮幫著咬的死緊,像是一頭困獸,想要發(fā)怒,卻無處發(fā)泄。
他的憤怒在周恒的意料之中。
那些死去的同僚,如果他不去替他們爭,還有誰會記得他們?死不怕,就怕死了還要被利用去替旁人邀功!
他們是為了北燕死的,為了大周死的,他們知道,朝廷也得知道!
“陳子謹(jǐn)!我去找他問個明白!”戰(zhàn)事結(jié)束他便回了云屏,欺他人不在營中就敢如此狂妄搶功,是欺負(fù)他們是外放的親衛(wèi)么!
楊修甩頭就要出門,周恒喊住了他,玫瑰明艷的面上冷然無波,道:“你去說,你是皇帝心腹親衛(wèi),他心有忌憚或許會加上那些人的名字,可是楊千戶,沒在名單上的還有太多人了,咱們既然要爭,就要一同爭,咱們北燕的將士一個都不能白死,大人以為呢?”
楊修回頭看著周恒,嗤笑道:“爭?拿什么爭?他陳子謹(jǐn)戰(zhàn)場三十年,軍中勢力穩(wěn)固,朝中還有五皇子暗中扶持。你們出身是高,侯府、國公府,可你們幾個人,如何同那撕不破的關(guān)系網(wǎng)爭?”
周恒食指點了點額角,不緊不慢道:“腦子。當(dāng)然了,楊大人若是害怕被咱們連累,連那幾位的功也請不下來,現(xiàn)在自可去尋陳子謹(jǐn)說話。”
抬了抬右手,朝門口比劃了一下,還不忘對他燦然一笑。
楊修很想走,可是怎么都邁不開步子,同僚重要,可那些犧牲的北燕官員難道就不該有人為他們爭一爭嗎?他們是皇帝親衛(wèi),職責(zé)就是要查查不公和異心。
“沈姑娘的傷勢你是知道的,直到昨日才醒,她的名字倒是在上頭,名頭卻只是一車草藥。楊千戶,她可幫過你,你也能只當(dāng)不知么?”
沈灼華于奸細(xì)暗探一事對衛(wèi)所多有襄助,此番大戰(zhàn)她亦說以命守城,難道自己還不如一個女子么?
楊修呼吸了幾次,往椅子一坐,揚聲道:“爭便爭!你們說,怎么做?”
周恒呵呵一笑,漂亮的臉色寫滿了“算計”二字,“不急,等著徐悅和沈家妹妹的消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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