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不留你在此
姬無雙從房里睡醒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侍女阿珂已經(jīng)替她打來了一盆熱水,笑著說道:“小姐前天夜里去哪里了?做了什么?累成這樣,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姬無雙支支吾吾道:“就是······一個人在附近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逛了一夜。”
阿珂忽然取笑道:“一個人?一個人能在外面逛一整夜?小姐難道不是跟那位恩公一起?”
姬無雙立刻就臉紅起來了,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她趕緊伸手捧著臉蛋,降降溫,嬌嗔道:“你這丫頭!瞎說些什么!”
“好啦好啦,我不逗小姐啦。”阿珂擰干帕巾上的水,再將帕巾展開,拿到姬無雙面前,替她擦臉。
只是想起一事,姬無雙忽然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神色古怪道:“阿珂,以后這些事,讓我自己來吧。”
她從少女手中搶過帕巾,開始自顧自擦起臉來,而后又在那盆熱水里搓了搓帕巾,最后起身將其掛在窗戶邊晾著。
自始至終,侍女阿珂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著,這還是第一次,自家小姐不讓她侍奉了。
內(nèi)心極其脆弱,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姑娘忽然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以至于她最終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淚水就已經(jīng)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了。
站在窗邊,向外望去的姬無雙聽聞身后有些動靜,她驀然回過頭來,看見少女面容委屈,微低著頭,泫然欲泣,便趕緊走過去,問道:“阿珂,你怎么了?”
從來當慣了侍女的少女,啜泣道:“小姐······是不是阿珂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小姐不要阿珂了······阿珂可以改的······”
“不是,阿珂,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了。”姬無雙趕緊輕拍少女的后背,將其攬入懷中,安慰道。
“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小姐為什么不要阿珂侍奉了······”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如同河水決堤,肆意傾瀉,而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姬無雙也跟著開始焦急起來,雙手握住阿珂的肩膀,將她推開,面容認真地說道:“阿珂,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之前出去散心時,想了很多很多,雖然你從小是以侍女的名義進入姬家,但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過侍女,而是姐妹。娘親死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可我真傻,我沒發(fā)現(xiàn)你還在,你一直在。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多虧了李公子,是他讓我重新審視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從今天起,你不要喊我小姐了,喊姐姐。從前一直是你在照顧我,以后,咱們姐妹二人相互照顧,好不好?”
那一晚,在姬無雙向李子衿訴苦,說自己有爹跟沒爹沒兩樣,偏偏娘又積勞成疾,早年病逝之后。李子衿卻否認了她的想法。
少年只是眼神晦暗地說了句:“有爹跟沒爹,還是有區(qū)別的。令尊即便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可你至少知道有他這么個人的存在。令堂雖然走得早,可你至少還見過她。我生下來就不知道爹娘是誰,從沒見過,別說他們的模樣了。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聽過。”
“很可笑的一件事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不姓李。”
李子衿教會姬無雙,要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
何謂她的眼前人?
只剩下阿珂了。
姬無雙話語連珠,語速極快,就好像后頭有人追著趕著,逼著她快點將這些心聲吐露出來,否則就要讓江河更加泛濫。
而那位抽泣不停的少女,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女子,親口說出這些,就好像前一刻失去了很多很多,現(xiàn)在卻又得到了很多。
或者說,得到了更多。
姐妹?
一個街邊乞討的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發(fā)生了。
“好不好,阿珂?!”她的語氣更加堅定,神色更加誠懇。
“好。”
這一年,阿珂十五歲,姬無雙十八歲。
不再是主仆,而是姐妹。
姬家從此,不無雙。
————
少年一覺睡了昏天暗地。
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夢里,他還在郡守府,住在李懷仁旁邊的廂房。夜里,李懷仁會端來一根木凳,站在窗外,踮起腳尖,手里舉著一盞燭火,在李子衿窗戶外邊兒裝神弄鬼。
從來沒嚇到過李子衿。
每當這時候,李懷仁就會唉聲嘆氣道:“李子衿,你好大的膽子!少爺嚇你,你竟然敢不被嚇到?”
面對這種無聊至極的消遣,李子衿便會以一句極為潦草敷衍的“哇,你好恐怖,我好怕啊。”回應(yīng)對方,最后自然是讓少爺李懷仁掃興而歸。
可那家伙偏偏樂此不疲,隔三差五就這么整上一出,期盼著有一天能夠真正嚇到李子衿,然后取笑他整整一年。
當然只能是期盼著,從未實現(xiàn)過。
當李子衿這一覺醒來,他發(fā)現(xiàn)天還亮著。
也沒睡多久嘛?
少年翻身下床,紅韶不在屋里。
他推開房門,覺得不太對啊。怎么回到客棧的時候太陽剛升起,睡了一大覺起來,太陽還是剛升起?
“李公子,早啊。”
伙計阿牛樂呵著臉,提著兩壺酒,拾級而上,最終在李子衿身前停下。
“早。這不會是······”李子衿搓了搓手,視線一直停留在阿牛手上那兩壺酒上,躍躍欲試。
他鼻子微動,俯身湊過去,聞了聞香氣。
那個同樣心情不錯的跑堂伙計,直接將兩壺劍南燒春交給李子衿,還說道:“沒錯,李公子,這是上次你托咱們酒館買過的劍南燒春。掌柜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一大車這樣的酒回來,都放進地窖里頭了,她還在那邊忙活著呢,讓我先給你提兩壺上來,解解饞。”
“這怎么好意思呢······”少年瞇眼笑著,嘴上說著不好意思,手上可沒閑著,只一個眨眼的功夫便已經(jīng)從阿牛手中抓過兩只酒壺,樂呵得合不攏嘴。
他馬上問道:“對了阿牛,見到我?guī)熋脹]有?”
“哦,你說紅韶姑娘啊,早些時候,雞剛打鳴我便瞧她出去了,尋思著她會不會是吃膩了咱們酒館的早點,也想到街上換換口味。不過洪州城這么大,紅韶姑娘不認得路,應(yīng)該不會走遠,李公子可以在附近找找。”阿牛告辭一聲,到樓下忙活去了。
李子衿轉(zhuǎn)頭把自己那兩壺劍南燒春放回屋子里,還特意往酒桌靠里面的位置推了推,這才走出房間,拉上門,尋小師妹去了。
阿牛沒說錯,紅韶的確沒有走遠。或者說,她壓根兒就沒離開韶華酒館。
李子衿在韶華酒館一側(cè)的巷弄外,瞥見了那個獨自練劍的白衣少女,她今天連那支錦鯉玉簪都沒有帶出來,發(fā)絲有些隨意。
所以此時的少女,看起來其實不那么少女。
李子衿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藏在拐角處,露出半顆腦袋,安靜地看著小師妹在巷子里練劍。好似此時此刻,她一人獨自練劍,便才能真真靜下心來,全神貫注,專心致志。出劍時,雖然尚未形成劍骨,卻已有一套劍骨“雛形”。
這跟少年當初剛踏入劍道修行時,在謝于鋒眼里的那個“雛形”極為相似。
而且紅韶的確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今日在巷弄中揮舞的許多個劍招,并不簡單,然而昨日李子衿只不過是在與她交手時,隨意施展了一遍,甚至都不會有重復(fù)使用的劍招存在。
紅韶卻可以絲毫不差地在今日,將那些繁雜紛亂,且毫無章法的劍招連貫地使用出來,并且完美復(fù)刻李子衿施展這些劍招的姿態(tài)。
雖然距離神似,尚且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可初次練劍,便有十成形似,已然殊為不易。
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站在巷子外好半天,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全神貫注練劍的少女,想了想,覺得小師妹難得有這種進步,在他人沉浸于劍術(shù)之中時,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打擾才是。于是李子衿悄悄地來,又悄悄地離開。
方才那位跑堂伙計阿牛,說掌柜的一人不知從哪買來了一大車的劍南燒春,正在地窖里忙活著呢,李子衿覺得,自己也不能白喝別人的酒。
銀子得付,可也得認人情。畢竟在他來之前,韶華酒館,乃至整座洪州城,可都是買不到劍南燒春的。那位女子掌柜竟然肯花大手筆不知從哪買來一地窖的劍南燒春,總歸是費了不少心思,費了不少力氣。
李子衿與阿牛打聽了通往地窖的路,繞開韶華酒館,從酒館的后門下去,一直連下了十幾階木梯,這才來到韶華酒館地窖之中。
方才還在上頭的時候,他便聞到許多酒香。
想來是那位女子掌柜也是位懂酒之人,在地窖里埋藏了許多上等美酒。可不同于一些個酒樓客棧的摻水劣質(zhì)酒,韶華酒館的名聲在洪州城素來有口皆碑,做得那都是良心生意。放眼整座洪州城,這里的美酒若稱第二,那便沒有哪座酒樓敢稱第一。
地窖中暗無天日,僅靠木梯右側(cè),鑿在墻上的那些火盞照明,李子衿腳步輕盈,事先喊了兩聲,也沒收到回應(yīng)。來到底下以后,才發(fā)覺這個地下酒窖大得出奇。
少年劍客朝里頭走了走,左右兩側(cè)都是酒架,高度幾乎已經(jīng)貼著房頂,被這樣一排又一排的高達酒架夾在中央,難免讓人感到有一種令人窒息窒息的壓迫感。加上黑暗無聲的環(huán)境,那些微弱的火光所帶來的物體輪廓,反而讓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有些東西,看清楚了反而不可怕,最怕看得模棱兩可,不是特別真切,卻又依稀隱約可見。
人心亦是如此。
極度坦誠和極度虛偽這兩種人心,都不可怕。最為難以琢磨的,是那種時而真誠,時而又有城府的人。可能前一刻他還是朋友,下一刻就不知因何緣由,變成了敵人。
而到了這種時刻,人們反而會懷念那人過往的真誠時光,難以對其痛下殺手,發(fā)展到最后,便極有可能是恩怨糾葛,難以分清對錯。
一雙柔荑驀然從少年背后伸出,將他的雙眼蒙住。
眼睛上傳來冰涼柔軟的觸覺,身后隱約有淡淡清香,若隱若現(xiàn)。
那人沒有開口說話,但少年已經(jīng)可以斷定,她就是岑天池。
“岑掌柜。”李子衿笑道。
那雙柔荑緩緩收回,有女子嗓音如雀,婉轉(zhuǎn)動聽,她說:“什么嘛,嚇不到你啊。”
李子衿轉(zhuǎn)過身,瞥見那位女子掌柜,今日換上了黛藍色繁花華服,外披一層金色薄紗,衣擺上繡著淺紫花紋,頭上插著鏤空金鳳步搖,瞧著又是一副全新的面貌。
今日的岑天池,如宮中妃子一般華貴,也唯有這位女子,才可以做什么像什么,她的氣質(zhì),好像千千萬萬個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子。
千人一面,一人千面。
她能夠駕馭各式各樣的裝扮,尋常女子,尚且需要考慮衣襯人,然而這位女子掌柜,雖說像是人襯衣,但細想之下,其實反而是比以衣襯人更加高級的存在。
就好像,世間千千萬萬的衣裳,好似每一件都屬于她,卻又好似每一件都不屬于她。
沒有哪一件,是為女子量身定做的衣裳。
或許,她也在等。
岑天池雙眸似水,微微歪過頭,不經(jīng)意地將半邊鬢發(fā)挽起,別在耳后,笑問道:“怎么來這?”
李子衿回過神來,輕咳一聲,“方才阿牛給我?guī)Я藘蓧貏δ蠠荷蟻恚f是掌柜送我的。我總不能白喝掌柜的酒。聽阿牛說岑掌柜在這邊搬劍南燒春,便下來幫幫你。”
言語之間,少年已經(jīng)看見地上那幾十壇還未搬到酒架上去的劍南燒春,他已經(jīng)挽起袖子,動起手來,而不只是嘴上說說。
岑天池看著實誠的得不行的李子衿,嘴角有些笑意。
原本,李子衿不來這里,她便打算隨手用術(shù)法將這些酒都抬上酒架。之前只不過是在阿牛碰巧下來拿酒時,自己要在伙計面前做做樣子。
可現(xiàn)在李子衿來了,那么岑天池便只能跟少年一起,硬著頭皮一壇一壇地將這些劍南燒春搬上酒架。
雖然依舊可以在指尖不動聲色地運轉(zhuǎn)靈力,可是岑天池覺得那樣太過無趣,而且,她做事是滴水不漏,乃是一位真正意義上“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女子。
她已經(jīng)駛過萬年船。所以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讓那少年瞧出任何端倪。
演戲這種事情,哪怕再好的演技,至多也只能演到九成九與真相相似的程度。或許扶搖天下大多數(shù)人不會苛刻到去追求那不到一成的真相。但眼前少年是不是那砸破砂鍋問到底,只為想蒼天尋求一個答案的少數(shù)人,也很難說。
所以在李子衿面前搬動這些酒壇,女子掌柜就只是以凡人之軀,更是弱女子之軀,頗為費勁地一壇一壇往酒架上搬。
不一會兒,少年滿頭大汗,女子掌柜香汗淋漓,已經(jīng)累得體力不支,身子斜靠在酒架上。
岑天池若有所思,隨后笑道:“從前倒是聽過一句話,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是不是就是說這種事?”
“啊這······”李子衿摸了摸后腦勺,“應(yīng)該是吧?”
不然,還能是什么。
他從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不見谷底的深邃。
如同人在山崖,俯瞰深淵。
如同潛下海面,凝視海底。
雖然干凈,但是深邃,可能他人從女子眼中望見的“底”,卻不是女子真正的“底”。
這是一位,李子衿不知深淺的女子。
她的眼中,似乎是清澈見底的湖底,也似乎是云遮霧罩的假面。如同那一半一半的人心。時而真誠,時而······
假如是小師妹說這句話,那么李子衿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就是這種意思,沒有別的意思。”
因為紅韶的眼中,只有清澈和天真,單純純粹,不諳世事。
從少女口中說出的話,肯定是“童言無忌”,不會是別有深意的。
但眼前這位看似簡單的女子掌柜,眼中雖然也有清澈如水的景象,但終究還有別的什么摻雜其中。
用紅韶的眼睛和岑天池的眼睛來作比較。
那么少女的眼中,就是韶華酒館的美酒,真真兒的一滴水都不摻。
而身前女子的眼中,就是其他酒樓的酒,有時候可能摻個一兩成,有時候那就說不準了。
岑天池又說道:“果然是騙人的,我還是覺得累呀。”
李子衿左右手各自抱起一壇酒,同時將兩只酒壇都放上酒架,理所應(yīng)當?shù)卣f道:“那岑掌柜便歇著,剩下這些,我來就好。”
她有些雀躍,滿臉笑意,竟然干脆利落地答應(yīng)下來,“真的么?那便多謝李公子了。”
有些欺負實誠人的意思了。
岑天池一邊看著少年搬酒壇,一邊回憶起一些細節(jié)來。
她忽然問道:“對了,李公子打算在洪州城呆多久?”
“其實一開始只是打算來洪州城過個夜,第二天就走,不曾想撞見姬姑娘和阿珂姑娘被韋府的人抓走,所以在韋府耽擱了一日,后來嘛,又因為一些事沒睡好覺,多休息了兩天。岑掌柜這么一問,我倒才想起來當初來洪州城的初衷,我那兩匹馬兒還在城門那邊的馬舍寄養(yǎng)著呢。岑掌柜怎么問這個。”
李子衿提到“一些事”之時,他可沒說是姬無雙半夜喊自己出去秉燭夜談。畢竟,對男子來說無所謂,可姬姑娘是位女子,總歸還是得顧及一下人家的清譽。
但當李子衿望向岑天池時,那位女子掌柜的表情卻好似她什么都知道一樣,有些古怪。
溫婉女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左手,撥弄了一番頭上那支金鳳步搖,將它擺弄端正,隨口說道:“就是問問。畢竟公子看起來,不像是咱們洪州城的人。”
其實那洪州城三字,原本她是想說鴻鵠州的,只不過顧忌到若真這樣說,難免瞞不住自己山上人的身份。
李子衿饒有興致地說了句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話:“我怎么就不像是洪州城的人了,岑掌柜說說看?”
倒沒想到少年較上真了,岑天池笑瞇瞇道:“哎呀,我就是這么隨口一說,畢竟洪州城的人,不必風塵仆仆地趕來住酒館嘛。”
李子衿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么,只是回想起那日在山洞外,被人事先準備好的兩匹馬和那張洪州城地圖。
那人要么直接殺了邪修老者,連具尸體都沒留下。要么就是將其抓走囚禁起來了。
總之暗中出手救了自己和姬無雙的人,跟安排馬匹、地圖,為此事收尾的人,是同一人。
那么,眼前的韶華酒館掌柜,跟金淮城飛雪客棧中的中年掌柜,兩者又有沒有可能,是同一種人呢?
如果是,對方又是出于怎樣的目的,才三番兩次暗中相助。難不成也與那折花樓樓主一般,有所圖,期待自己還上這么人情?
李子衿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資格和臉面,可以屢屢讓那些深藏不露的大人物暗中出手相助。
他有過猜測,譬如金淮城的書鋪老先生以及飛雪客棧的柴老爺,會不會是恩師謝于鋒的故友,或者與蘇斛相識,再不然,就是不夜山的朋友,看見自己腰懸一塊不夜山的“普通玉牌”,所以想要幫自己一把,這樣便等同于跟不夜山也有了交情。
少年只能這樣想,才覺得合理。因為不夜山的的確確是扶搖天下十大仙宗之一,不凡想要與之交好的世俗王朝和山上宗門。一些個崇敬不夜山,想要被納入不夜山下成為不夜山弟子的煉氣士,亦有如過江之卿,數(shù)之不盡。
李子衿將地上最后一壇劍南燒春搬上酒架放好,稍稍緩了口氣,隨手取下腰間懸掛的那枚不夜玉牌,他拿起玉牌,問身旁的溫婉女子:“岑掌柜,可認得這個?”
“認得認得!怎么會認不得。”
女子掌柜的回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
岑天池從他手中接過那枚不夜玉牌,拿在手里好好端詳了一番,正面篆刻有“心燈不夜”,背面篆刻有“道樹長春”。
她微笑道:“這是不夜山的東西,我自然認得。莫說是我了,李公子在外頭隨便找一個人,興許都聽過不夜山的名頭,扶搖天下十大仙宗嘛。只不過未必每個人都認得這枚玉牌,若不仔細盯著這枚玉牌看,倒也不容易瞧出它的來歷。我是這幾日天天都見著了,才留心觀察了下,現(xiàn)在拿在手里瞧了瞧,的確是不夜山的物件。不瞞公子所說,其實咱們酒館也曾接待過幾位來自不夜山的客人,聽說叫什么,什么花,什么雪,什么月的。都是些女子,個個生得俊俏,她們在我這小店住下的那幾日,城里有好些個單身漢子整日來我這里買酒喝。其中有位女子,身上也帶著一枚這樣的玉牌,我是見過了,所以才認得。”
說完,她將玉牌物歸原主。
李子衿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接過玉牌。
“就只有一位?”他問得沒頭沒腦。
“啊?”岑天池不明白少年他什么意思。
李子衿解釋道:“你剛才說,有一位女子身上帶著這樣的玉牌,就只有一位嗎?其他人呢?”
“其他人身上都沒有啊,我想,這枚玉牌大概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吧。李公子既然手握不夜玉牌,難道不知道內(nèi)情?”岑天池故作吃驚狀,掩飾得很好,沒有讓少年看出她的淡然。
“可袁山主明明說,只要是個不夜山弟子,身上都有這種玉牌,我還以為是個很普通的物件呢。”李子衿喃喃道。
當時的的確確他還在不夜山廣場上一位掃地弟子身上見到了這枚玉牌,上面還滿是灰塵,臟兮兮的。看得出來那位不夜山弟子也沒把玉牌多當回事。
總不能是袁山主跟那人合起伙來蒙騙自己吧,就為了讓自己收下一份禮物,用得著這么煞費苦心么?
“岑掌柜也不知道么。”他最后問了句。
太久沒干過體力活的岑天池悶熱不已,翻了個白眼,隨意以手往臉上扇著風,吹起鬢角青絲,風情萬種,打趣道:“李公子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青衫少年劍客又低頭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將酒壇搬完了,便向岑天池告辭一聲,打算離開地下酒窖。
女子掌柜說道:“李公子辛苦了,今天多謝啊。”
少年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應(yīng)該是在下多謝掌柜的劍南燒春,畢竟在遠隔千萬里的鴻鵠州,想要喝到家鄉(xiāng)的酒,實在不容易。”
岑天池跟了上去,與他一齊走出地下酒窖。
兩人一前一后回到韶華酒館,正好在酒館門口撞見了手牽著手,打算一起去街上買兩件衣裳的姬無雙和阿珂。
因為李子衿正好把衣袖放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而且流了不少汗,打濕了頭發(fā)。跟在他后頭的岑天池由于沒有使用靈力,而是徒手搬重物,導(dǎo)致她現(xiàn)在還面色潮紅,衣襟有些亂,這位女子掌柜也是走到酒館門口才跟著李子衿一起整理了下衣襟。
姬無雙當場就有些驚愕,難以置信地分別看了兩人一眼,只是她故作鎮(zhèn)定地跟兩人打了聲招呼:“李公子,岑掌柜。”
跟姬無雙手牽著手的阿珂也喊了聲,“恩公,岑掌柜。”
岑天池微笑點頭,沒有言語。
李子衿笑道:“姬姑娘,阿珂姑娘,這是要上街?”
姬無雙拖著阿珂一步邁出門檻,隨口說道:“對呢。”
轉(zhuǎn)眼間兩人便大步邁開,走遠了。
李子衿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那位姬姑娘今兒個似乎有些冷漠,怎么也沒個好臉色。
女子掌柜斜瞥那青衫少年一眼,幸災(zāi)樂禍道:“怕不是有人吃醋了。李公子不追上去解釋解釋?”
且不談李子衿認為沒有什么好解釋的,再者,他甚至都不知道姬無雙因何不高興。
而且朋友之間,還需要解釋什么?
岑天池站在一旁,聽見少年心聲,再度翻了個白眼,先行離開,隨口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嘖嘖。”
“師兄?”
前腳走了兩位女子,一位少女。后腳又有一位少女,才剛剛結(jié)束練劍,回到韶華酒館,一眼便看到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師兄。
李子衿挼了挼紅韶的腦袋,明知故問道:“今天怎么這么早。”
白衣少女一手握拳,眉頭微皺著,認真起來的模樣,可愛不已,她說道:“昨天練劍不用功,老是三心二意。我反省過了,想起師兄給我講過那個聞雞起舞的故事,我便打定主意,今天一早我也要聞雞起劍!”
聞雞起劍?
倒也不是不行啊。
李子衿啞然失笑。
忽而白衣少女的肚皮傳來一聲咕嚕,她有些尷尬地捂住肚皮,眼珠子轉(zhuǎn)溜。青衫少年劍客寵溺道:“累壞了吧,咱們該吃飯了。吃完飯再接著練?”
少女小雞啄米般瘋狂點頭。
兩人就在韶華酒館柜臺前頭那張酒桌坐下,一壺劍南燒春,三葷一素,一碟小菜下酒。
已經(jīng)逐漸習慣了勤儉節(jié)約的紅韶學(xué)會了控制食量,不再像從前剛修成人身那般不知節(jié)制的瘋狂進食,而是懂得選擇和取舍,會從幾十上百道菜肴里,揀選出自己最想要吃的那幾道菜。
后來少女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不管吃多少,都不會感到“撐”,而是只會感到“飽”。
關(guān)于這件事,她沒有問過師兄,而是自己在不斷縮減食量時,切身體會了撐和飽之間的區(qū)別,并且觀察那些凡夫俗子,看他們吃飯的分量,的的確確是要比自己從前少上許多。
紅韶也知道了,原來人只需要吃飽就是最好的,不需要吃得太撐。
一開始只是單純出于想要替師兄省錢才不點那么多菜的紅韶,如今乃是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食量。
兩碗白米飯,三四個菜,就已經(jīng)可以讓她吃得很飽了。
反倒是李子衿,整日催促著喊她多點幾個菜。
師兄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了。
在柜臺那邊打瞌睡的岑掌柜,不免碰到許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家伙。
每到這時,阿牛總會站出來“英雄救美”,掄起膀子做出一副不服就干你的模樣。替岑天池趕跑那些個不知好歹的宵小。
今日的韶華酒館正巧又來了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雙手十根手指都戴著指環(huán),個個鑲金戴玉,價值不菲。
男子一身打扮皆是用真金白銀堆砌出來,極其浮夸的裝飾,此人乃是貨真價實的有錢人,非富即貴。
中年男人身后帶著十來號人,給他囑咐下去,侯在韶華酒館門外。
“池池,好久不見了,最近又變漂亮了,哈哈。”中年男子整個俯在柜臺上,滿面油光,雙手拍在桌面上,似乎生怕別人看不見他手上的十個玉指環(huán)。
岑天池給他“驚嚇”到了,瞬間瞌睡全無,起身向后一縮,滿臉“你不要過來啊”的表情,“董老板···你怎么來了。”
董舟嬉皮笑臉道:“池池,你瞧瞧你,這么見外做什么。我不是早就說過了,不要喊都董老板,喊董哥哥。”
李子衿半口劍南燒春剛?cè)牒恚查g給嗆到了,在那人身后咳個不停。
還真不是故意的,而是這董老板講話,實在好笑,李子衿一時沒忍住。
董舟微微皺眉,被身后這個極其不和諧的聲音給打擾了,他正想要發(fā)作,可是又轉(zhuǎn)念一想,不能給他的池池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便作罷。繼續(xù)滿臉笑容地對女子掌柜說道:“池池,你瞧瞧你,都累瘦了,好好一個姑娘家,開什么酒館嘛,不如嫁給董某,我保證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何須操勞這些瑣事?!若你肯點頭,董某立即八抬大轎把你明媒正娶回府上。”
溫婉女子啞然道:“董老板不是已經(jīng)有妻子了?”
董舟一本正經(jīng)道:“她們?她們怎么能跟池池你相提并論呢?只要池池你肯嫁給我,董某一定讓你做正房!”
岑天池搖搖頭,故意躲開董舟的眼神,瞧了瞧正背對著柜臺這邊低頭飲酒的青衫少年劍客一眼,幽幽怨怨道:“可是,小女子已經(jīng)有意中人了。”
剛舉起酒杯的李子衿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那董舟憤憤然地問道:“誰?池池,快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誰?”
他反應(yīng)遲鈍,卻還不至于連如此明顯的視線都看不出來,順著女子掌柜的視線,轉(zhuǎn)過身,看見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真是剛才在身后發(fā)出極其不和諧的咳嗽聲的家伙。
“是他?”董舟直接伸出食指,指在李子衿頭上。
少年皺眉道:“能不能請你,把手放下去。”
侯在韶華酒館外的那十來個侍衛(wèi),人人佩劍,其中一位,亦是鴻鵠州難得一見的劍修,筑魂境,并且眼力不錯。
這名筑魂境劍修名為松玉龍,他瞇起眼,瞧出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眼神中,已經(jīng)有了出劍的跡象,便自作主張朝酒館里走去,最終不動聲色地站在了那張酒桌旁。
自己左側(cè)是董舟,右側(cè)是松玉龍。
還沒來得及給那少年一點顏色瞧瞧的董舟看見手下不聽自己的吩咐,擅自踏入韶華酒館,他瞬間把火氣撒在了松玉龍身上,怒斥道:“你沒聽見我說什么嗎?讓你們這些帶刀帶劍的家伙站在外頭等我,免得嚇到了池池姑娘,你竟敢抗命,是不想混了?”
松玉龍手握長劍,低頭朝董舟抱拳道:“屬下自作主張,確實該罰。屬下是劍客,不是‘帶劍的’,更不是‘帶刀的’,望大人謹記。”
“蠢貨,你還敢頂嘴?你忘了是誰養(yǎng)活你的?怎么,吃飽了就不認主人了?”董舟咄咄逼人,絲毫不顧及酒館內(nèi)其他客人的眼光,肆意凌辱著松玉龍。
“屬下知罪,甘愿受罰。”
言語間,松玉龍卻絲毫不在意此事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影響,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子衿的左手上,那少年是右手舉杯,然而劍卻放在左邊,雖然手腕彎曲,手掌向內(nèi),但是這個角度,若他真想出劍,太過簡單,可以在董舟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一劍削掉都他的食指。
而且松玉龍可以肯定,若是自己不忽然站到那少年劍客身邊,董舟下一句話再如此囂張跋扈,對方肯定就已經(jīng)出劍。
他更沒有向董舟解釋什么。
說我只是站到酒桌旁,就已經(jīng)幫你續(xù)上了一根食指?
說了董舟也不會信,況且松玉龍從來不愛解釋,更不在乎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
留在董舟身邊,不過是報恩罷了。
對方如此不給他顏面,他卻一直死心塌地,并非沒有骨氣,恰恰相反。正因為松玉龍是極有風骨,極重承諾之人,才會因為當初的一碗米,下定決心待在董府上,替董府效力十年。
期限未到,那么無論他都不會離開。
期限一到,千金萬金同樣也留不住。
對方站在自己身旁,顯然是有所察覺,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化解了一場風波,李子衿笑了笑,忽然對這個攔腰殺出的劍客觀感不錯,打消了出劍的念頭,算是看在······一個真正的劍客的面子上。
恰好紅韶也放下碗筷,摸了摸有些圓滾滾的小肚皮。
李子衿笑問道:“吃飽了?”
“吃飽了。”少女笑著答道。
“那邊走吧。”李子衿起身,隨手扔了幾兩銀子到柜臺上,而后看也不看那董舟一眼,只是與自稱劍客的松玉龍微微點頭示意,帶著小師妹回到樓上,收拾好包袱。
少女問道:“師兄,咱們這就要走了?”
李子衿點頭,“該走了。”
他沒有多說什么。但少年內(nèi)心,的的確確是因為岑天池今日鬧得這么一出才決定趕緊離開的。
李子衿看不透那位女子掌柜,究竟有什么目的。
可從對方利用自己來轉(zhuǎn)移那只“蒼蠅”的注意力這一點來看,確實給李子衿留下了相當不好的印象,甚至隱隱破壞掉了岑天池此前在少年心中建立起的那個“溫婉女子”的良好印象。
只是這些,他不想讓紅韶知道。
師兄與師妹,匆匆收拾好行李,只是與阿牛打了聲招呼,順便讓阿牛轉(zhuǎn)告姬無雙和阿珂姑娘,就說他們先行一步,讓她們兩位姑娘日后行走江湖,多留個心眼,莫要再被韋承志那樣的惡人趁機接近了。
那個董舟被松玉龍氣得不輕,也沒了心情再找李子衿的麻煩,更不想在岑天池面前大發(fā)雷霆,失了氣度,也是匆忙離去,想著回到府上,定要好好處罰處罰那不知好歹的松玉龍。
岑天池目送那一襲青衫逐漸走遠,攔住了打算上去收拾客房的阿牛,輕聲道:“我來吧。”
女子蓮步輕移,來到李子衿和紅韶住過的那間客房收拾屋子。
桌上放著兩壇劍南燒春。
他沒要她送的酒。
想來方才在下面,是失望了吧。
岑天池面無表情,心念微動,酒桌上的兩壇劍南燒春應(yīng)聲而碎,酒水灑了滿地。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平復(fù)了心情以后,隨手一揮,破碎的瓷片和灑了一地的酒水瞬間蕩然無存,整間屋子重歸平靜祥和,干凈如初。
失望也好。
早點離開這里就好。
不然,等著被淹嗎?
一座鴻鵠州,兩位女子。
一位想要留少年在此。
一位不想留少年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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