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昔去雪如花
俊美男子不再憑欄遠眺,而是緩緩走回房中,以指尖輕點身前,一幅光幕驀然出現(xiàn)在他身前。
光幕之中的情景。
說遠也不遠,因為它就在樓下那層而已。
說近卻也不近,因為哪怕是俊美男子這樣山巔修士,也無法憑借修為境界,進入他人夢境之中。
偏偏魘魔一族,生來就擁有這樣的能力,叫人好不艷羨。
有敲門聲響起。
“沈坊主,有您的書信。”
沈修永隨手一指,暫時遮掩住那幅光幕,說道:“進來吧。”
房門無風而開。
一位女子畢恭畢敬地給俊美男子送上書信,隨后極懂規(guī)矩地轉(zhuǎn)身離開,走時隨手將門帶上。
這位沈坊主以雙指捻住書信,那封被傳信飛劍送來的信紙緩緩燃燒。
在火光中,俊美男子看完了信上的內(nèi)容。
最后,信紙的余燼從他身前緩緩落下,那幅光幕也逐漸浮現(xiàn)。
好似那信紙的尾巴,揭開了一幅夢中畫卷。
————
鐘芷褪去衣衫,與那陷入沉睡的少年溫存于床笫之上。
魘魔入夢,夢里夢外都不可有外物阻攔,否則入夢之術便難以成功。
屋中女子與少年,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坦誠相對。
鐘芷那雙勾人心魄的眸子,其中一只眼,呈現(xiàn)淡紫色光芒,這只紫色眼眸,是她入夢后觀李子衿所見所聞的窗戶。
女子另一只眼睛,則是呈現(xiàn)出淡金色光芒,這只金瞳,則是樓上那位坊主,借婢女鐘芷之眼,觀李子衿所見所聞的手段。
一位山巔大修士,一個魘魔,同時觀一位少年的心湖漣漪。未免有些殺雞焉用牛刀的意味,然而兩人卻都不這么認為。反而沈修永和鐘芷都一副理所應當?shù)淖藨B(tài)。
伴隨著入夢口訣的最后一句“去偽存真”語畢,鐘芷兩只眼眸中的紫光和淡金色光芒驀然放大,將自己和那個借著自己眼睛,入夢觀少年所見所聞的那位坊主一同帶入到李子衿的夢境里。
她看見了一扇巨大的門。是李子衿心中的一層防備,亦可稱之為戒備之心。
通常意志力越強悍的人,心中的這扇門便越為牢固。摧毀這扇門,花了鐘芷不少時間。
當那扇門土崩瓦解之后,這位魘魔來到了一處山崖。
山崖對面,又有山崖,兩座山崖之中,是萬丈深淵,深不見底,望而生畏。
這是李子衿的心魔之一,卻不是鐘芷需要應付的麻煩。
她很輕松地飛到了對面的山崖,天地煥然一新。
出現(xiàn)了一座閣樓。
一座高聳入云的閣樓。
一座······對鐘芷來說絕不陌生的閣樓。那是扶搖天下四座壓勝之物其中之一的拜劍閣。
閣樓四周皆是萬千柄無名之劍。
它們組成劍陣,亦是劍冢。
鐘芷明白了,這里是李子衿的向往之處。
天下劍修,向往拜劍閣,不算什么秘密。
已經(jīng)潛入少年夢境足夠深了,然而這位魘魔心湖之上同樣得到了主人的一句心聲。
“不夠。還遠遠不夠,這些東西,不足以讓我看到真正的他。”沈修永看著那幅光幕沉聲道。
鐘芷得令,默念口訣,瘋狂催動體內(nèi)魔力,想要在李子衿的夢境中,走得更遠一些。
“再深些,給我打開!”潛入少年夢中的女子,發(fā)絲狂舞,體內(nèi)散發(fā)出無盡魔力,不斷沖擊李子衿的夢境。
從他的夢境之中,猛叩心門。
如雷聲般震耳欲聾的響聲,迫使李子衿心中的最后一道防備被那女子卸下。
此時,鐘芷才算成功通過李子衿的夢境,來到了少年的心湖之上。
她走過一條漫長的黑暗之路,循著道路盡頭的一絲光明,追趕著,追趕著,終于走出那條黑暗甬道,來到春暖花開的心湖。
斜陽夕照,晚風徐徐,湖中稚童劃槳,搖搖晃晃,搖搖晃晃,蕩漾其中。
岸邊站著一個面容冷峻的小姑娘,還有一個腰懸玉牌的小男孩。
他們望著湖上的稚童,神色各異。
鐘芷將手掌貼在自己耳邊,擺出一副側耳傾聽的姿態(tài),催動道決,要聽少年心湖之上的心聲。
聽那些來自過去,被深深封存在他記憶里的言語。
一縷斜陽落下,照開魘魔鐘芷赤足旁一株本已枯萎的野草,它在斜陽映照和晚風吹拂下,煥發(fā)新生,茁壯成長,頃刻之間便已與女子齊腰高,在風中搖曳不止。
鐘芷耳邊傳來岸上小姑娘和小男孩的言語。
“李子衿,快回來,要是等太陽落山再回去,我爹鐵定饒不了我,知了,你管管他呀。”腰懸玉牌的小男孩有些焦急,還不知道湖上劃船那家伙什么時候才能玩夠,若是回去晚了,鐵定少不了一頓板子吃。憑什么劃船的是他,挨板子的卻是自己?
“我?他不是你的書童么,我管得了他?”小姑娘辮子一甩,滿臉不屑。
“你當然管得了啦,李子衿可喜歡······”岸邊那小男孩話還沒說話,就被湖上劃船那家伙的言語打斷,他趕緊低頭朝自己褲襠望去。
“李懷仁,你褲襠上有奇怪的東西!”湖上那位,好似是終于玩夠了,開始加快速度,往岸邊劃,同時嘴上一刻不停,不再給岸邊那個小男孩開口說話的機會。
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褲襠上什么也沒有的小男孩懊惱不已,覺得自己又被捉弄了,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劃船歸來的那家伙扔去。后者跳下船來,與他扭打在一起,兩人打著打著,便沾上了一身泥。
小姑娘從中勸架,一針見血道:“你們倆別打了,等會回郡守府還有得你們受呢,不省點力氣,怎么抗揍?”
此言一出,如同在兩個小男孩的心上猛扎了一刀子,好像剛才挨了那么多拳都不如這一刀子來得痛,來得狠。
他們相視一眼,還真說不打就不打了,畢竟等回到府上,還得挨頓板子······
通過鐘芷眼睛,看了一切的那位俊美男子,喃喃道:“李懷仁?郡守府?”
沈修永一心二用,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身前光幕,一邊手上奮筆疾書,寫下一封書信。寫完信之后,他打了個響指,一柄傳信飛劍驀然從門外飛入屋中。
這位折花樓的樓主,同時也作為考榆坊坊主的俊美男子將信放入那柄傳信飛劍之上,默念一句口訣,再以指尖輕戳飛劍屁股,那柄傳信飛劍瞬間疾馳而去,眨眼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信上內(nèi)容極其簡短,無非就是喊人幫忙查探鴻鵠州哪一個藩屬小國的各個郡守府上,有個叫李懷仁的小男孩······現(xiàn)在也許是少年模樣。
送走傳信飛劍后,沈修永瞬間坐回屋內(nèi),繼續(xù)盯著那幅光幕。
魘魔鐘芷目送兩名稚童和一名小姑娘夕陽下離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所處位置,是李子衿心中溫暖之地。
“已經(jīng)相當接近了啊,距離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秘密,已經(jīng)昭然若揭。”女子魘魔朝著少年心湖更深入。
她在他心湖之上,踏波而行。
一路撥開迷霧,來到李子衿心湖的盡頭。
鐘芷低頭一望,腳下是瀑布。
在這位女子魘魔剛打算縱身一躍,飛下瀑布一探究竟之時,她竟然在這一瞬間出于本能的恐懼沒有邁出那一步。
鐘芷心湖上,傳來沈修永的心聲,“怎么了?”
“主人······我能感受到,那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不斷散發(fā)靈氣,威力巨大,好像只要看它一眼便會神魂俱滅一般。”鐘芷遲疑不定,如實向沈修永說道。
位于折花樓十九樓房間里的坊主哈哈大笑,“鐘芷,你該不是太久沒有入夢,變得生疏了吧?怎么如今連這樣的蠢話都能說得出來,他人夢里再如何兇險,那也是他人的噩夢,與你這個從始至終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有何關聯(lián)?他人夢境里的兇險,又如何能夠傷得了你這個魘魔?”
女子魘魔沉吟片刻,最終選擇相信主人所說,她一步邁出。
一縷雪白劍氣匹練,從瀑布之下沖天而起,穿透女子魘魔的身體,將李子衿心湖之中的那個“鐘芷”瞬間撕裂。
————
天剛破曉,在經(jīng)歷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以后。
折花樓十八層一間天字房內(nèi),床榻之上的赤裸女子口吐鮮血,從床榻之上翻滾而下,重重摔在地上,她已然身受重傷。
鐘芷驚疑不定地回望床上那個依舊熟睡的清秀少年一眼,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在他心湖之上看見的東西。
她臉色蒼白,受驚過度,又再吐出一口鮮血,四肢無力,癱軟在地。
在李子衿心湖上的那縷劍氣沖天而起之后,女子眼眸中的淡金色光暈率先褪去,隨后是另一只眼眸中的紫色光芒,宣誓這魘魔入夢神通的紫色光芒也逐漸消散。
那縷藏匿于李子衿心湖之上的劍氣,將鐘芷重傷,粉碎了這位女子魘魔的一半魂魄。
若非鐘芷及時切斷入夢神通,恐怕真的只看那道劍氣一眼,自己便會形神俱滅了······
她慘笑不已。
究竟是何人,能夠在一個少年心湖中,預先埋下這種威勢的劍氣。
那一劍······莫不是傳說中的。
十一境?!
————
折花樓十九層,屋內(nèi)的俊美男子眼中淡金色光暈剛剛消散,還以為是鐘芷那邊出了什么岔子,正打算以心聲向那位婢女問個究竟,不曾想,在他身前的那道光幕瞬間崩碎。
從中涌出一縷劍氣,在撕裂光幕后威勢不停,又激蕩向沈修永。
那縷徑直命中沈修永的小腹,將這位折花樓的樓主帶出折花樓,在空中飛行了好一陣子,最終掉進考榆河中。
直到沿河沖擊十里之后,那縷蓄謀已久的劍氣匹練才緩緩消散。
然而其中劍意,卻始終停留在考榆河上,將一條考榆河,一分為二。
沈修永從河水中飛躍上岸,身上那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被那縷劍氣撕了個粉碎,已經(jīng)化為齏粉。
河水夾雜著汗水,從這位考榆坊大坊主的臉頰滑落。
他順著黎明的晨光,遠望那座折花樓一眼,目力透過無數(shù)人家的庭前院后,磚瓦木板,徑直停留在折花樓十八層床榻之上那個少年身上。
“李子衿,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一位換了新衣的俊美男子縮地成寸,憑空出現(xiàn)在折花樓十八層一間天字房中。
沈修永先是看了眼床榻之上仍舊熟睡的少年,又彎腰將食指中指并攏,伸到那個褪去了一身衣衫,光著身子昏倒在地的女子鼻下,探了探她的鼻息。
“神魂受損么······”這位折花樓的樓主嘆息一聲,從袖里乾坤中取出一粒金光熠熠的丹藥,喂入女子口中,隨后牽起她一只手,以二人掌心為媒介,不斷為女子輸送靈力。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女子醒了,臉色不再蒼白,已經(jīng)有了幾分血色。
“主人······”鐘芷剛要解釋什么,卻被沈修永將食指抵住紅唇,他搖搖頭:“噓,我都知道了,這次的事情,錯不在你。是我失策了,害你神魂受損。我已用金烏續(xù)魂丸替你續(xù)上部分神魂,只是若想痊愈,尚且需要去尋一位朋友幫忙,他精通牽魂引魄之術,是此道高人。我已飛劍傳信那位朋友,你且去離此地最近的仙家渡口緣生渡,等待近日停靠渡口的仙家渡船,往南邊飛即可在云層中碰見那艘鯤鵬渡船。”
鐘芷點頭,主人吩咐,她自然照做便是。
“主人,我何時動身?”女子笑容慘淡,隨口問道。
從她眼角滴落一粒淚珠。
可能是神魂受損的不甘。
也許是即將與他分離的不舍。
大概是挨了一道劍氣,有些疼。
都有可能。
總之就是讓一位女子,情不自禁地的掉了一滴淚,而已。
俊美男子湊近女子身旁,以拇指溫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語氣柔和地說道:“哭什么,我又不是不管你了。等我處理完鴻鵠州這點事,自然會去鯤鵬渡船上尋你。”
沈修永瞥了眼床榻上那個少年,微笑道:“今日你便動身,不過······在離開之前,尚且需要你演戲演到底。”
鐘芷點了點頭,有些倉促地站起身,走回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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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陣劇烈的搖晃中醒來。
李子衿頭痛欲裂,看著身前女子,瞳孔劇烈放大,迅速地低頭一看,自己竟然也什么都沒穿?
這里是······折花樓?!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好衣裳,臉色凝重地回憶起昨夜發(fā)生的事情來。
當時他跟在喬宏邈身后,在那位喬大人進入隔壁房間后,李子衿自己也打點好了老鴇,將其打發(fā)走以后。他貼在墻上,聽著隔壁房間的動靜,尋找動手的時機,結果就有人推門而入。
正是此刻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子!
自己好像看了她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對!
是她的眼睛!
李子衿猛然記起身前女子似乎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他伸手指著她:“你······”
鐘芷隨手從枕頭便扯起自己的衣裳,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tài),隨意將衣裳搭在身上,卻依然可以看見讓李子衿看見旖旎畫面。
屋子里,春光乍泄。
“怎么了,才剛和人家結束一夜春宵,公子便不認得人家了?”鐘芷咯咯笑道。
再看那女子眼眸,李子衿除了覺得她姿態(tài)嫵媚之外,便沒再瞧出什么奇異之處,那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來不及讓少年思考出個結論,他瞥向窗外的陽光,此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
糟了,喬宏邈多半已經(jīng)走了!
李子衿提起翠渠劍奪門而出,無視身后床榻之上那嫵媚女子的言語,來到隔壁房間,房門大開,屋內(nèi)雜役正在打掃房間。地上的酒杯、瓜果、女子貼身衣物隨意散落,一副人走茶空的凄涼景象。看來喬宏邈確實如自己所想,已經(jīng)離開了。
白費功夫了。
“可惡!”那個青衫少年劍客,一拳猛砸出去,在墻上留下一個凹面,粉屑掉了一地。
李子衿背劍在后,迅速離開折花樓,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夜細節(jié),少年覺得這座折花樓的主人也不簡單,床榻之上那位女子······同樣非比尋常。
難道這座金淮城,遠非自己見到那般普普通通?
從火燒山神廟,再到花間集客棧與呂高陽一戰(zhàn),到昨夜那對姐妹花,然后自己昏睡折花樓。好像冥冥之中自己所做的每個選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
而這個意料,是他人的意料。被利用了,還是?
少年忽然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越多,人生閱歷越多,反而自己的疑惑也就越多,反而好像自己懂得的事情就越少。
在考榆河的畫舫那一夜,師師姑娘笑言她的一生都漂泊在水上,不知來自何方,亦不知將去往何處。
李子衿覺得自己的人生亦是如此。而且他這一路走來,就好似腳踩伏線,只能順著他人為他預留的伏線一路向前。
他沒有選擇,因為那根伏線懸于空中,左右皆是萬丈溝壑。
只準少年向前。
在走出折花樓一樓大堂之后,李子衿回望懸掛在折花樓外的那副對聯(lián)一眼,心中五味雜陳。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
回到飛雪客棧以后,李子衿呆坐客棧后院竹亭之中,怔怔出神。
一只蒼白紙人和一只香火小人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戲打鬧。
兩個小家伙近些日子打成了一團,關系莫逆,而這一切全都要歸功于少女紅韶。
用那只香火小人的話來說,便是“男人之間的友誼,無需多說,喜歡同一件事,或是同一位姑娘,也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無事對此深以為然,覺得那個“名字叫做絕了的家伙”說的話還算有道理,便欣然接受了這個朋友。閑來無事,便會跑來飛雪客棧后院,與那香火小人一起玩耍。
其實柴老爺早已經(jīng)隨手解除了飛雪客棧針對香火小人的那層結界,但是當那只香火小人分明可以回到他身邊之后,又是香火小人自己賭氣,不愿意回去的。
反正柴老爺也無所謂,喜歡玩,就讓他玩去了,后院里的,金淮書鋪老人是自己的朋友,認出香火小人的身份也不會點破。
至于李子衿和那錦鯉少女紅韶,顯然認不出香火小人的真實身份。客棧里那些三教九流,只會些花架子功夫的武夫和僅憑一張嘴混吃混喝,到處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們,更是那有眼不識泰山之輩。
絕不可能認得香火小人這種神性與妖性并存的存在。
所以沒什么可擔憂的,飛雪客棧的掌柜,便任由自己那只香火小人住在后院里,反正夜里冷了,瑟瑟發(fā)抖的人又不是他!
少女紅韶本來趴在池塘邊,喂食池塘里的那些鯉魚們,看見師兄回來,歡喜起身向她那人間最好大師兄打招呼。可是后者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完全沒有聽見少女的言語,只是徑直走向竹亭,最終獨自坐在竹亭里發(fā)呆。
紅韶看著師兄沒精打采的模樣,有些擔憂,朝正在追趕香火小人的紙人無事招了招手,“無事無事,你過來一下。”
紙人無事應聲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那個面容姣好的少女,頓時懶得去追那香火小人了,讓他贏一次又何妨?!
而一口氣跑出去好遠的香火小人,當他轉(zhuǎn)過頭來之時,發(fā)現(xiàn)無事沒有追趕自己了,反而朝那位白衣少女走去,他單手叉腰,另一只手遙遙指向紙人無事的后背,氣呼呼地說道:“好你個無事,重色輕友是吧!”
給少女喊過去的小家伙才不管香火小人如何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呢,無事屁顛屁顛湊到白衣少女身邊,滿臉諂媚地說道:“紅韶姐姐,怎么啦。”
紅韶撇了撇嘴,朝竹亭方向揚了揚下巴,沒精打采地說道:“喏,你瞧那邊。”
無事順著少女的指引,望見竹亭中的青衫少年劍客,疑惑道:“害,不就發(fā)呆嗎,他發(fā)呆很正常,我跟你說啊,從前就我和李子衿兩個人的時候,那家伙就經(jīng)常一個人傻乎乎地望著遠方,怔怔出神,也不知道他腦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又不肯告訴我,什么事都只會悶在心里,身邊又連個朋友都沒有······不對,嚴格意義上來說,我算李子衿半個朋友吧,可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就我這么一個···半個朋友在身邊,還總是把我這個朋友悶在包袱里,鮮少放我出來陪他聊天。都是后來有了你之后,他才幾乎沒有把我收回過包袱的。啊,呼吸新鮮空氣的感覺真好!”
少女聽在耳里,望著師兄的眼神愈發(fā)擔憂了,她朝滔滔不絕的紙人無事擺了擺手,讓它自己玩去。
而分明還有一大堆話想說的紙人無事,就只能是硬生生把一肚子話給咽回了肚子里。
它垂頭喪氣地走到香火小人身邊,與香火小人一齊坐在池塘另一邊的角落處,雙腿晃蕩著。
“沒事,無事兄弟,天涯何處無芳草,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香火小人一臉老成持重的模樣,輕輕拍了拍紙人無事的肩膀,安慰道。
無事抬起頭,眼神憂郁地望向那個白衣少女,嘆息道:“唉,天涯芳草雖多,奈何我只癡心于紅韶一人。”
香火小人嗯了一聲,點頭附和道:“我也是。”
無事猛地轉(zhuǎn)過頭,震驚道:“那你剛才還安慰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那只財神爺?shù)南慊鹦∪耍砭砭模槐菊?jīng)道:“那可不是么,等無事兄弟你追逐天涯其他的芳草去了,我才有機會去追紅韶姑娘嘛,嘿嘿······”
紙人無事沉默片刻,旋即一個猛撲,將香火小人撲進池塘里,二人又在池塘里扭打不停,將原本安寧嫻靜的一片池塘攪和得雞犬不寧,那些鯉魚們紛紛逃離角落的是非之地,離兩尊瘟神遠遠的。
紅韶走到竹亭外,卻又遲疑不定,停在原地。原本是想走進去,安慰師兄一番。
可是離師兄近了,原本準備好的安慰言語也忘得一干二凈。
少女本就不太會安慰人。
甚至她連師兄因何煩惱都不知道,即便有心安慰,又從何慰起?
思來想去,少女最終決定掉頭,去往金淮書鋪,想要找那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啥都懂老爺爺”詢問一番。
在少女心里,啥都懂老爺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定然能夠教她如何安慰師兄!
金淮書鋪今日大門緊閉。
“啥都懂老爺爺。”她輕敲窗戶。
良久之后,才有人推開窗戶,老人身上披著厚厚的棉衣,頭發(fā)如沾霜雪,一眼望去,盡是皚皚雪色。
他擠出一個笑容,嗓音有些虛弱沙啞,緩緩開口道:“是紅韶呀,等等,這就替你開門。”
說完,他艱難地從床上爬起,打算走下床,去推開金淮書鋪通往后院的后門。
紅韶看著老人行動不便,沒有過多思考,只是出于不想麻煩老人的心態(tài)趕緊說道:“不用麻煩,啥都懂爺爺,我就問個問題,你躺在床上就好。”
老人欣然點頭,瞧著少女焦急的模樣,便知道定然離不開她那師兄,于是善解人意道:“李子衿怎么了?”
老人在屋里,盤腿坐在床上,背靠著墻。
少女在屋外,低頭站在窗邊,手足無措。
她回頭看了一眼,輕聲說道:“師兄昨晚一夜未歸,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上次是他提前說了可能晚上不會回來,所以徹夜未歸。可昨晚師兄只說去去就回,然而今天午時才回客棧,回來之后就一個人悶在竹亭里發(fā)呆,什么都不說。肯定是昨晚發(fā)生了什么讓他難過的事情,我又不懂怎么安慰人。啥都懂老爺爺,你這么厲害,肯定知道怎么安慰師兄,教教我唄?”
那個半生都在與書本打交道,直到近些年才來金淮城開了間書鋪,開始借著書本與人打起交道來的老人點頭緩緩說道:“這樣啊。那便是李子衿有心事了,安慰一個有心事的人,最終還是得要從他的心事上落手,對癥下藥,方可解開心結。”
“可是我不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呀,師兄又不肯說。”少女愁眉苦臉。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解決不了他的煩惱,就給他快樂。想想李子衿喜歡什么,吃的,看的,玩的。每個人,都會有喜歡的事物或是······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忘卻心中憂愁。”老人微咳兩聲,這沒了靈氣庇佑的身子骨,真是愈發(fā)不經(jīng)風霜了,才堪堪開窗片刻,就已冷得瑟瑟發(fā)抖。
老人每說一句話,少女紅韶的頭就埋得越低,聽完這些,她才忽然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跟師兄走了這么長一段路,卻連他喜歡什么都不知道。
從不夜山到金淮城,一路走來,都是師兄處處遷就自己。
吃的,玩的,都是師兄時時刻刻在為自己考慮。
總是師兄在問:“紅韶,這個好吃嗎?好吃咱們便多買一些,帶著路上吃。”
“紅韶,喜不喜歡那條裙子,要是喜歡,師兄就給你買,不用擔心價格啊,師兄的家底雖然不多,養(yǎng)你還是綽綽有余的。”
“紅韶,哪家客棧合你心意啊,師兄不是催你啊,只是天黑之前你再不挑一家滿意的客棧住進去,咱倆可就得餐風飲露了。”
“紅韶······”
然而少女自己,卻從來沒有問過師兄一句,“師兄,你喜不喜歡這些?”
從來只懂得索取,不懂得付出的錦鯉少女,第一次重新審視起她與李子衿這段來之不易的師兄妹關系來。少女發(fā)現(xiàn),原來為他人考慮,是一件這樣辛苦的事情,師兄為自己考慮了一路,自己卻一次都沒有為師兄考慮過。只會給師兄添麻煩。她覺得自己好沒用,越想越難過,最終開始啜泣起來。
沒能從啥都懂老爺爺這里學到安慰人的法子,然而少女自己,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卻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
屋內(nèi)老人看在眼里,還以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傷到少女心中某處柔軟脆弱之處了,他艱難地向前挪了挪,“丫頭,怎么哭了?你別急啊,讓我再想想,肯定會有法子安慰人的,別急別急,爺爺在想了······”
少女埋怨自己沒用,蹲在地上,啜泣不止。
老人看見少女哭個不停,下意識地伸出雙指,于身前一個橫抹,想要像曾經(jīng)那樣,將少女心中的憂傷隨手抹去。然而橫抹之后,少女依舊哭泣,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此刻他才想起來,自己早已經(jīng)將修為授氣于少女頭上那枚錦鯉玉簪之中了。如今的他,凡夫俗子而已。再也無法,替世人抹去煩惱憂愁,更不能隨手修復世間一草一木。他早已做出了選擇,便只能承受那樣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
面對眾生疾苦時的束手無策,這樣的無力感,也是他終將要承受的苦難。
無能為力的挫敗感,讓裹著棉衣的老人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
而那個站在老人窗前,已經(jīng)忘了自己來找老人的初衷,如今只是難過得無法自拔的白衣少女,哭著哭著,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將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人掌心溫暖,言語溫柔,在她身后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師妹,怎么了?”
本就已經(jīng)梨花帶雨的姑娘啊,心中最后一層防備也被那人言語卸下,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最終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痛哭流涕,放聲大哭。
“師兄···你···怎么···過來···了。”少女淚流滿面,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哽咽著問道。
少年俯下身子,蹲在她身前,以雙手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淚水,淡然道:“剛才看見你站在老先生窗戶邊好一會兒了,看你不太對勁,就過來瞧瞧。”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好啦,別哭了,師兄帶你去吃你最喜歡的冰糖葫蘆,好不好?”
聽見冰糖葫蘆幾個字,少女心里的難過果然減弱了三分,她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安慰人的法子么?
可是,明明是她想要去安慰師兄的,沒想到最后變成了師兄來安慰自己。
紅韶差點就又要淚水決堤。李子衿見勢不妙,趕緊說了一連串少女喜歡的食物,“別哭別哭,冰糖葫蘆不夠就再加上陽春面、菱粉糕、桂花糕、烤鴨、春卷、燒餅餛飩······只要紅韶不哭了,想吃什么都行!”
少女又羞又喜,破涕為笑道:“我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啊。”
紅韶低下頭,以衣袖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時,如同第一次被李子衿喊小師妹的光景。
“走吧,小師妹。”
他笑容和煦,向她攤開一只手掌。
金淮書鋪中的老人總算長出了一口氣,他看著窗外那個青衫少年,欣慰不已。
這世上,仍舊有勝過術法神通,無須靠修為境界就能抹去世人煩惱憂愁的法子啊。
雖然不能夠,再看得更遠,去親眼看到那盛世。
老人心中,卻依然無悔。他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個少年能夠做得到。
一定可以。
他抬頭看了一眼,好似整座金淮城都因少女的心情而變得平靜起來。
陽光明媚。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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