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人間難無事
飛雪客棧房間內(nèi),少女紅韶呆坐在窗邊,臉色沒有半點好轉(zhuǎn)。
第一次看見死人。
第一次看見這么多死人。
這樣血腥殘忍的畫面讓少女久久不能平靜。
李子衿取下翠渠劍,將其輕放在桌上,心思急轉(zhuǎn)。想著該如何哄哄小師妹才好。
他忽然想起一事。
一只蒼白紙人被少年從包袱中取出,由于這段日子幾乎一直被放在包袱底下,這只紙人身上已經(jīng)有不少折皺。
青衫少年郎坐在桌邊,埋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蒼白紙人身上的折皺盡量撫平,盡管最后仍是不盡如人意,至少勉強能看了。
心中默念那句催動蒼白紙人的口訣之后,李子衿悄悄將它推了推,去往白衣少女的方向。
蒼白紙人剛出來時滿口抱怨,埋怨李子衿又是許久不曾將它放出來玩耍了,可當(dāng)它轉(zhuǎn)過身,瞥見那位癱坐在床邊的白衣少女時,頓時“兩眼放光”,嘴角上揚,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呃······這位姑娘是?”紙人在酒桌上慢慢退后幾步,湊到李子衿面前,小聲詢問到。
“我小師妹,怎么樣。”他笑瞇著眼。
“絕······絕了。”蒼白紙人破天荒有些羞澀。它在鯤鵬渡船奇珍樓見過來來往往不少客人,莫說是那些山下的庸脂俗粉了,就連一些個能夠以術(shù)法神通時時刻刻溫養(yǎng)容顏的山上女修,都無法跟眼前少女相提并論。
那些個姑娘吧,蒼白紙人還會時常主動上去跟她們打招呼,然而見到紅韶以后,它忽然就慫了。
大抵蒼白紙人也如凡人一般,見到真正喜歡的女子反而不敢貿(mào)然上前了。
李子衿瞪了那家伙一眼,問道:“你愣著干嘛?小師妹心情不太好,趕緊去哄哄她呀。”
少年說完便又推搡了它一下。
“別推我!”紙人又羞又惱。它的兩只紙腿在酒桌上一頓猛剎,死活不愿意過去,都把自己的腿給玩“折”了,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響。
它完全沒準(zhǔn)備好,都不知道該跟那位姑娘說些什么才好。
就在蒼白紙人懊惱李子衿不厚道,轉(zhuǎn)過頭正雙手叉腰盯著少年,打算跟他好好講講道理之時,身后傳來一聲動靜。
李子衿臉上笑意更濃,朝那只蒼白紙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它轉(zhuǎn)頭瞧瞧。
后者果然慢悠悠的轉(zhuǎn)過身,瞧見一張“大臉”驀然湊到自己身前。
少女將雙手疊放在酒桌上,手背撐著下巴,就那么近在咫尺地看著那只雙手叉腰的蒼白紙人。
她有些好奇。
它有些緊張。
一只精魅出身的錦鯉少女,一只機(jī)緣巧合之下被點化開竅的蒼白紙人。
二“人”大眼瞪小眼。
它果真是個會聊天的,開口就是一句:“呃······被發(fā)現(xiàn)了啊。”
紅韶面無表情,微微歪著腦袋,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聲音清脆如鈴,悅耳動聽。
聽得蒼白紙人如癡如醉,它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沒有名字,只好趕緊側(cè)過身子,求助于李子衿。
紙人使勁給那個瞅著像是會取名字的青衫少年使眼色,后者笑道:“它還沒有名字,不如小師妹給它取一個?”
它又轉(zhuǎn)過頭,瞇起眼笑望向那個秀色可餐的白衣少女,輕輕點頭。
試問讓這樣一位姑娘替自己取名,又有誰會不樂意呢。
紅韶點了點頭,也不客氣,直接替那小家伙蓋棺定論道:“那以后就叫你無事吧,平安無事的無事。”
李子衿有些幸災(zāi)樂禍,朝酒桌上那個小家伙投去一個憐憫的眼神。
剛得到一個名字的蒼白紙人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名字會不會有些草率了······”
紅韶反問道:“不喜歡么?”
她確實害怕自己取得名字不好,畢竟自己如今還沒有翻過幾本書呢,想著如果紙人不喜歡,就再給它換一個名字好了。
不料李子衿立馬就猛拍桌子,爽朗笑道:“喜歡,它可喜歡這個名字了,是不是啊,無事?”
少年這一掌是用上了靈力的,瞬間將酒桌上那小家伙震飛一截,嚇得后者心驚膽戰(zhàn),而他的后半句話,又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威脅意味昭然若揭。
那個本就“沒膽子”的蒼白紙人,只能是心中叫苦不迭,面上還要賠笑臉,連連點頭稱是:“是是是,我可喜歡了,就叫無事,無事好!”
少女一雙眸子瞇成一條縫,有些歡喜。
李子衿長出一口氣,師妹終于笑了。
劫后余生的蒼白紙人有些悻悻然地偷看了那位姑娘一眼,覺得她取名字的本事若是有她姿色的萬分之一便好了。
飛雪客棧三樓房間里的三人,相視而笑。
金淮書鋪后院的儒衫老者,端坐在竹亭里,右手邊是那盤白日未下完的棋局。
已至中盤,仍舊勝負(fù)難分。
對弈二人都明白即便這盤棋分出勝負(fù)也無意義,故而都沒有選擇繼續(xù)下下去。
老人手里捧著一本古書,這一頁,少了四個字,看著中間的“缺口”有些突兀。
他隨手一拂袖,收回書鋪上空飄蕩著的四個金色文字,將其重新歸還于古書此頁之上。
是那天行有常。
儒衫老者一不小心聽見遠(yuǎn)處三樓房間里,關(guān)于取名的一件小事,連同那只蒼白紙人的心聲也一并被老人知悉。
并非他有意為之,而是只要老人一運轉(zhuǎn)靈力,方圓百里之內(nèi)所有生靈的一舉一動,他們心湖之上的一切漣漪,都會自行進(jìn)入老人的“視線”內(nèi)。
境界高了,凡人心思如潮水涌入他的視線,擋也擋不住。
好在,無心為之不為過。
儒衫老者搖頭笑那蒼白紙人不識貨,他微笑道:“取天下常以無事,是個難得的好名字啊。”
老人眼神忽然晦暗不明,想起一些事。
他自言自語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
鯤鵬渡船之上,聽雪亭中。
那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倚靠在石椅之上,手舉金樽,細(xì)細(xì)品嘗樽中美酒。
許久沒瞧見“那邊”傳來的消息了。
那個青衫少年劍客,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有催動口訣,取出蒼白紙人來讓她借紙人的眼睛瞧一瞧事態(tài)的發(fā)展了。
她忽然嘴角微扯,“真是想什么來什么。”
美婦人以指尖輕點身前一處,一幅光幕便出現(xiàn)在她眼前。是那遠(yuǎn)在天邊的鴻鵠州鄭國,金淮城飛雪客棧屋子里的場景。
兩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
是那與蘇斛走得極近的李子衿與擁有九竅玲瓏心的錦鯉少女紅韶。
美婦人左手撐著半邊臉頰,右手輕輕捏著金樽,竟破天荒地學(xué)年輕女子撒起了嬌,自言自語道:“還要讓人家等多久?”
她已等那青衫少年與蘇斛碰面等了太久,可是連一點苗頭都沒有。
事先在那只蒼白紙人身上施展的法咒,能夠在蘇斛出現(xiàn)的一瞬間立刻讓遠(yuǎn)在鯤鵬渡船之上的美婦人知曉其位置,并且可以使用那張品秩極高的青色符箓傳送至扶搖天下任何一州。
她還等著蘇斛的尾巴成就自己的狐仙之路呢。
若是遠(yuǎn)在天邊那位青衫少年能夠聽見美婦人此時的言語,必然會笑著回應(yīng)一句,“三年之約還有兩年,你慢慢等。”
這位鯤鵬渡船的主人,輕輕放下那只金樽,又轉(zhuǎn)而將視線投向那位頭別玉簪的白衣少女,其實她也動那顆九竅玲瓏心的心思很久了。
只是相較于狐仙之路,九竅玲瓏心雖好,卻也不至于讓她用掉唯一一次跨州遠(yuǎn)游的機(jī)會,況且那條捆仙繩,是為蘇斛準(zhǔn)備的,只能使用一次。
美婦人已經(jīng)打定主意,等到蘇斛現(xiàn)身那天,九尾也好,九竅玲瓏心也罷,她全都要。
在聽聞那位與她同為精魅出身的錦鯉少女竟然替自己那只蒼白紙人取了個“無事”的名字時,婦人覺得有些好笑。
她嗤笑道:“平安無事?想得倒美。”
————
金淮城,一座裝潢精致,頗為大氣的府邸之外。
少年青衫,身后背劍,站在對街的一個不起眼角落,視線透過來往人群,徑直落在那座府邸門口高懸的匾額之上。
匾額之上,書寫著鴻鵠州的文字,意為“緝拿衙”。
此前在金淮書鋪,李子衿不斷翻閱那本年代久遠(yuǎn)的金淮縣志,從中獲悉了這座府邸的位置。
金淮城緝拿衙成立的時間不過三年,是在鄭國新帝登基之后才堪堪舉行奠基儀式,時至今日,無非也才堪堪建成半年時光,那位名為喬宏邈的紈绔公子哥便是來此地赴任緝拿衙追兇使的。
在花間集客棧那日,李子衿將鏢師呂高陽與喬宏邈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總得要摸摸底才是。
與此人的梁子已經(jīng)結(jié)下,雖然李子衿和小師妹如今住在金淮書鋪旁邊的飛雪客棧,那個喬宏邈礙于書鋪老先生攔在中間,無法明目張膽地動用鄭國官府的力量除掉他們。
可以此人當(dāng)日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狠手辣和不擇手段,竟然會對一位從始至終都置身事外,甚至都沒有對他惡語相向過的少女下死手。
喬宏邈的性格,不像是會善罷甘休的人。
所以李子衿要來“踩點”,小師妹被少年反復(fù)叮囑,讓她只準(zhǔn)在金淮書鋪里看看書,等著自己回去接她。
有那位書鋪老先生在,紅韶肯定是安全的,無須少年擔(dān)憂。
眼下,李子衿只需要專心思考如何潛入緝拿衙即可,那喬宏邈不能明著殺,只能暗里動手,甚至為了萬無一失,李子衿很可能不能殺了他,而是只能將其送入鄭國大牢。
而想要以這樣復(fù)雜的手段除掉一位緝拿司追兇使,更是鄭國兵部尚書之子的喬宏邈,不得不周詳計劃。
首先,李子衿得先摸清楚喬宏邈的生活習(xí)慣,他就不相信這家伙真能安安分分地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府邸,閉門不出。
除此之外,還需要詳細(xì)了解他的人際關(guān)系,在金淮城中與哪些人走得最近,這些人之中,又有誰可以被自己利用起來“借刀殺人”?
要犯下怎樣的罪行,才足夠?qū)⒈可袝膬鹤樱瑧舨渴汤傻耐馍兡醚玫淖穬词勾笕怂腿豚崌罄危?br />
這些都是少年需要考慮的問題。
緝拿衙守衛(wèi)森嚴(yán),除卻大門外左右兩側(cè)時時刻刻有官兵值守之外,衙門里頭也不斷有巡邏官兵徘徊。
除此之外,更有兩位實力約莫在三境的武夫在緝拿衙房頂四處觀望,二人身法都不錯,在磚瓦之間行走依舊靈敏如兔。
只是,守衛(wèi)森嚴(yán),卻也依舊有跡可循,有漏可鉆。
李子衿手里握著一塊燒餅,已經(jīng)站在此地啃了兩個時辰,他發(fā)現(xiàn)緝拿衙里頭不斷巡邏的官兵,防范意識要弱于站在大門口值守的兩排守衛(wèi)。
里面那支輪值隊伍中時不時都會有人忽然離開,每次不多,就一兩個等過上那么一刻半刻再一路小跑著回歸輪值隊伍。
想來也不無道理,畢竟如果守在大門外的守衛(wèi)們都沒有示警,緝拿衙內(nèi)自然也是安全的,這群官兵在邊陲之地,一年來的俸祿根本就沒幾個子兒,自然不會全心全意地投入,插科打諢,摸魚偷懶,都是常有的事。
那么其實真正的麻煩,是守在緝拿衙樓頂?shù)膬晌晃浞蛄恕?br />
要打贏他們不難,可是要想無聲無息地放倒兩名三境武夫,難度可就不小了。
李子衿啃完最后一口燒餅,繞著緝拿衙走了一圈,最終停留在緝拿衙后門。
后門的守衛(wèi)少一些,卻也不適合硬闖,而且緝拿衙竟然還飼養(yǎng)了兩條狗,被繩子拴在后門外,趴在地上打盹。
透過后門朝里面看,能看見一條林蔭小道,少年視線的盡頭,似乎是一處花園,前門那些守衛(wèi),往這邊巡邏的頻率要低上許多,緝拿衙很大,他們不愿意跑這么遠(yuǎn),所以只在前門附近徘徊。
那么,或許只有用那種方法了。
李子衿最后看了一眼緝拿衙,轉(zhuǎn)身離去。
一襲青衫緩緩消失在巷弄之中。
————
飛雪客棧,夜已深,客人們都回屋休息了。
客棧大堂中,仍有兩人秉燭夜談。
一個青衫少年,沒有背劍。
一個中年男人,滿臉笑意。
李子衿抱著個沉甸甸的包袱,稍稍側(cè)過身子,像防賊一樣防著坐在桌對面的那位中年掌柜。
桌上靠近少年的那一邊,擺放著三枚霜降錢,以及三枚小滿錢。
而靠近之客棧掌柜的那一邊,則擺放著一張青色符箓,三枚金葉子,以及一百兩銀子。
中年掌柜笑瞇著眼,“這張神游符品秩一般,不過拿給你這筑魂境小修士使,那也綽綽有余了。畢竟,殺雞焉用牛刀?”
少年沉默不言。
“一張神游符,三枚霜降錢,不算訛?zāi)悖督鹑~,各自值世俗王朝萬兩黃金,換你的三枚小滿錢。”飛雪客棧掌柜繼續(xù)說下去,“至于這一百兩銀子嘛,算是本次交易的添頭,是白送你的。”
說是白送,其實這位掌柜已經(jīng)是占了少年天大的便宜了。
而李子衿也礙于別無選擇,在這鳥不拉屎的金淮城,能夠拿得出這么一大筆世俗王朝金錢跟少年做交易的人,也就只有兩個。
一個,是緝拿衙那位喬大人,跟李子衿結(jié)下過梁子,自然不可能幫忙。
而另一個,便是這深藏不露的飛雪客棧掌柜了,他的來歷和身份,幾乎無人知曉,李子衿曾暗中向金淮書鋪那位老先生詢問,可是后者只是以一句“天機(jī)不可泄露”將少年郎給打發(fā)了,怎么都不肯告訴李子衿那位掌柜的是誰。
沒得選,想要將身上那些神仙錢兌換成世俗王朝的金枝玉葉、黃金白銀,李子衿便無可避免的要與二人之中其中一人做交易。
比起喬宏邈,他自然肯選擇飛雪客棧掌柜。
這次,李子衿臉上有了點笑意,一把將自己面前的三枚霜降錢和三枚小滿錢推到桌對面。
而那位飛雪客棧的掌柜,不過是以中指輕敲了一下桌面,靠近他那邊的三枚金葉子,以及那張能夠讓煉氣士陽神身外身出竅神游的神游符,便慢悠悠地飄落到那青衫少年劍客桌前。
至于掌柜的口中那白送給李子衿的一百兩銀子,被其以一只看起來有些陳舊破爛的包袱裝起來,自行掉落少年懷中,砸在他那只裝滿了神仙錢的包袱之上。
一個少年,兩只包袱。
一只裝滿了銀子。
一只裝滿了神仙錢。
當(dāng)那只裝了一百兩銀子的包袱碰撞到李子衿懷里那只裝滿了神仙錢的包袱之后,那位飛雪客棧的掌柜起身拍拍手,桌上的六枚神仙錢被其悉數(shù)收入袖里乾坤當(dāng)中。
他笑著說道:“歡迎客人以后常來換金枝玉葉。”
說完這句話,男人轉(zhuǎn)身離去,在走上二樓樓梯之時,回望依舊坐在一樓大堂的那位少年郎,隨口提了句:“對了,我姓柴,你以后可以叫我柴老爺。”
李子衿愣了愣,看著那個自稱姓柴的客棧掌柜緩緩登樓而上,隨后趕緊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將神游符和金葉子各自揣入懷中,四下環(huán)顧一番,確定無人發(fā)現(xiàn)后嘀咕了兩句財不露白,躡手躡腳地溜回三樓房間,就連關(guān)門之時都只敢輕輕將門合上。
少女酣眠正甜,只是一只雪白玉腿懸掛在床邊,來回晃蕩不已,不知又在做什么怪夢了。
小師妹的睡相是一絕,李子衿哭笑不得,隨手將兩只錢袋子扔到自己床上,靠著墻。又將她的腿抬上床,最后替少女蓋好了被子,腳步輕盈地回到自己床邊坐好。
他從懷中摸出那張青色符箓,發(fā)現(xiàn)符箓上的字跡其實還未干透,顯然是那人現(xiàn)畫的。
莫非那位自稱柴老爺?shù)恼乒瘢谷灰彩且晃欢梅傊赖牡篱T高真?
少年凝望那張神游符許久,心里對于潛入緝拿衙的計劃,已然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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