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二章 亦為君子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歷來為世人不喜,但歸根結(jié)底,總是避無可避的一樁常事。
南公山兩位弟子初次到訪欽水鎮(zhèn),就吃了回結(jié)結(jié)實實的閉門羹。門前石橋古柳的那戶鐵匠鋪當中,只有一位精壯敦實的漢子,見二人到訪,只是悶悶說了句師傅出門遠游,整個鐵匠鋪當中唯有他一個徒弟;若是想打幾口鋒銳斧鋤鐮耜這等農(nóng)具,他倒愿幫二人出手鍛造,可若是鍛鑄刀劍槍矛這等活計,一概不接。
柳傾頗為好奇,同那面色黝黑的老實漢子詢問,為何不接刀劍生意,那漢子卻只是不好意思笑答,說入門較晚,師父還未曾教過如何鍛造兵器嘞。
分明是周身肌肉虬結(jié),能將燒紅鍛鐵打得赤汁飛濺的壯實漢子,可搭話時候,卻還是頗為拘謹,反倒讓柳傾頗感意外。
云仲也是在不遠處瞧著好笑,險些將手頭的豆餅草料塞到那頭夯貨鼻中,引來后者一陣惱怒嘶鳴,將青磚道踏得生出寸縷塵埃。
“敢問這位小哥,你家?guī)煾导热煌獬鲈朴危羰欠奖悖請告知大概何時歸來?”柳傾依舊是和善道,絲毫不在意眼前四處飛濺的紅灼鐵汁,立身在鋪面外頭,身姿挺拔。
赤膊漢子面露難色,回頭招手示意幾位打鐵的伙計暫且停手,而后才細聲慢語道,“這位客官實在客氣,我乃是個只懂打鐵的粗人,哪有什么方便與否,但我家?guī)煾党鲇螘r節(jié)實在難測,短則三五日便歸,長則數(shù)旬都不見蹤跡。若是客官定要找尋我家?guī)煾福缧谐滩悔s,不如在鎮(zhèn)上等候幾日,師傅歸時,在下自然會通報一聲。”
欽水鎮(zhèn)不大,多數(shù)亦是靠自個手藝掙得銀兩的工匠,按說舉止言語,大多都是從于鄉(xiāng)間白話,然而漢子這番話雖是并未入古雅之流,但依舊能算得上是得體二字,因而越發(fā)使得柳傾好奇。
看來自己這位時常信口開河的二師弟,此番興許真沒說大話。
書生先是謝過那位漢子,而后轉(zhuǎn)身走到拴馬樁旁,朝正同馬兒置氣的云仲溫和道,“要不在此住幾日?想來這鎮(zhèn)子就算下榻幾日,也耗費不了多少銀錢,依我看這家鋪面的掌柜,恐怕真不是什么凡俗之輩,在此等候幾日,不虧。”柳傾如此考慮,當然不是毫無道理。如今少年因武陵坡一遭,再加之體內(nèi)秋湖蕭殺氣胡亂攪鬧一通,心性正處在懸而未定之際,繼續(xù)趕路并非是最為適宜的時機,不如暫且穩(wěn)住心境,再行上路。
再者,距離欽水鎮(zhèn)數(shù)十里時,柳傾便已經(jīng)察覺到這小鎮(zhèn)當中,有一股極為磅礴的朦朦水氣,水氣之重,竟然將他無意中拋出試探的法陣都頃刻間化為烏有。對于這等稀罕的至陰氣,柳傾同師父吳霜一般,都是極感興趣,巴不得將這鋪陳一整座欽水鎮(zhèn)的水汽源頭揪到掌中,好生研究一番。
而對于能否碰上那位鑄劍師,反倒被放在了第三位。
“全聽師兄的便是,”云仲倒是并未有異意,好容易從那夯貨身旁繞開笑答道。
似乎在少年耳中,這鎮(zhèn)中下榻若是耗費不了多少銀錢,那此地就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界。窮困潦倒十余載,少年早就下意識將銀錢二字印在骨中,縱使柳傾三番五次教導(dǎo),少年依舊是惜財如命。
待到柳傾尋思著痛批少年幾句,叫少年改改這摳門的毛病,可話到嘴邊,瞅見練劍已罷的云仲,捧著枚銅子面容歡喜,卻不知怎的就又將訓(xùn)斥之語吞回肚中。
他本就不會訓(xùn)人,又怎會因這點小事訓(xùn)斥師弟。
兩人尋了家距鐵匠鋪較近的客棧下榻。雖說距鐵鋪街極近,但客棧當中墻縫隔板,皆是以糯米搗成汁水澆筑其中,鏗鏘打鐵之聲難以入樓,頗為靜謐。
欽水鎮(zhèn)雖說地界不小,又因鎮(zhèn)中鐵匠手藝上佳,再說同頤章京城相距不算過遠,按說鎮(zhèn)中酒樓客棧等生意,理應(yīng)紅火才是;然而前來此處的旅人卻是少之又少,留宿的更是不多,若非這鎮(zhèn)中無軍營幫派中來人,恐怕這欽水鎮(zhèn)中百姓的日子,當真要過得萬分緊巴。
二人下榻不多時,便已到了晌飯時候,于是轉(zhuǎn)而到不遠處酒館當中用飯。酒館小二乃是位模樣頗清秀的女子,見二人衣著并非是鎮(zhèn)中本地人士,于是強忍著畏生的心思,顫聲說欽水鎮(zhèn)本地自家皆釀米酒,滋味十分香醇,客官若是不嫌棄,便去取兩罐給兩位嘗嘗,無需耗費銀錢。
柳傾不擅與女子言語,云仲則更是怯生,支支吾吾只曉得連聲道謝,倒是令那位女小二羞紅了面皮。
兩罐滿滿當當?shù)那宄好拙疲倌昃且徊⑾±锖抗嗳敫怪校斦媸呛蒙饬私饩葡x,這米酒雖說酒勁不屬燙喉之流,的確如那位女子所說,滋味甘甜,可后勁卻是不小。
少年酒量一向不小,這點米酒在他看來,當真不算什么,可惜每每飲酒過后,找上門來的并非是昏沉醉意,而是腹中那柄磨牙霍霍的秋湖。
痛至極時,總不能在鎮(zhèn)中尋個地界練劍,倘若是驚擾了百姓,還得要勞煩自家?guī)熜智叭ソ鈬浦僮霾怀鲞@等事,只好將渾身痛意壓下,從車帳之中拿出紙筆,研墨練字。
練字祛痛這法子,說起來還要歸功于唐不楓,雖說后者亦對諸般學問一竅不通,可見云仲實在痛楚難耐,于是便叫云仲練字,一來可磨煉心性,二來可將一身精力轉(zhuǎn)移些許,略微減輕些痛楚。
足足熬到鎮(zhèn)中燈火層起,照得鎮(zhèn)中水渠都通明似熔金六火,秋湖才緩緩沉入丹田,不再掙動。
而此時少年已然將豪俠令默寫大半,十來張宣紙之上,盡是密密匝匝的墨字,雖張牙舞爪,形態(tài)怪異如魅,可字里行間當中的殺意,卻是透紙而出,染透一屋涼夜。
數(shù)個時辰當中,柳傾只是披上一件衣裳,端著油燈,靜靜在少年身旁觀瞧。
雖說是秋意深沉,卻見少年通體水氣蒸騰翻滾。
書生瞧著面前十來張深淺各異,扭曲不已的墨字,末了輕聲開口道,“小師弟,要不回頭同我學學陣法?”
苦楚當頭,不以失志聽之任之,反以劍芒筆鋒拒之。
此亦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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