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節(jié)，正是天邊金團掛起，至明的時節(jié)，南公山亂象散去，殘余五鱗軍也未曾貿(mào)然踏入宗門，而是將袍澤尸首分撿，默默抬到山外去，仍舊不忘避開百姓；山上錢寅見自家?guī)熜中悦鼰o恙，撐著渾身疲累，將醉到云霧不清的小師弟架回屋中，這才有空坐倒在樹下，照看自個兒渾身傷勢。

        

        正堂之中依舊是兩人對坐，飲茶數(shù)盞。

        “相比于其余瑣事，老夫其實更在意另一件事，”樵夫衣裳瞧著本就是邋遢破爛，經(jīng)此番斗法過后，再是慘淡不過，可此刻端茶自飲，卻是別有出塵意味，“毒尊先前殺百里犽，恐怕亦是耗費不少周章，擺明了五絕之位對于毒尊而言，分量還是不輕，為何你會拼著被收回五絕之位，得罪山濤戎，也要幫襯吳小子一把？”

        黑衣人抬眉，呵呵一笑，只不過聽來卻是并無多少笑意，“普天之下稱吳霜為小子的，也不過一掌之?dāng)?shù)，前輩倒是坦誠。與本座而言，五絕不過是個稱謂而已，其實同凡俗之中的公子王孫并無區(qū)別，既然是修行之人，何必非要將虛名記掛心頭�！�

        “當(dāng)初入五絕，亦只是一時興起，將那百里犽斬殺，喂養(yǎng)傾城蟬罷了，身處五絕數(shù)月，并未瞧見丁點好處，瑣事倒是連綿不絕，即便今日未曾出手，五絕這名號亦拿不長久。”

        

        “我所求，無非山川愈高，層樓之上再起層樓。”

        說到此處，茶壺之中第二轉(zhuǎn)茶水，已然空空。

        

        老樵夫面露奇色，旋即便是感嘆不已，“毒尊雖只說了一半，不過對于老頭子我這生人而言，已經(jīng)算是極坦誠，如若日后可當(dāng)面相談，真當(dāng)共浮一白�！�

        毒尊搖頭，“權(quán)且以茶代酒便好�！倍�后略微行禮，“前輩山水有相逢，晚輩告退�！�

        遂灑然離去。

        除卻正堂之中陳列擺設(shè)的把件字畫，茶盞燈盤之外，無人知曉今日南公山上，一老一少對坐飲茶，言談十余句，雖仍有掩遮，但仍舊是境界奇高。

        

        “武道之上有這些個年輕人，很好�！崩祥苑蜷]目，尚未去觀瞧那毒尊離去背影，可已然覺察到山外清風(fēng)拂過后者衣袖的時節(jié)，越發(fā)鋒芒畢現(xiàn)。

        當(dāng)今江湖，有獨擎大岳可力敵佛門七妙者，步步生蓮，橫壓五境之上；有清風(fēng)挽劍者，灑脫自如，嬉笑怒罵不掩本真，心存正道；更有鋒芒畢露，行無所忌者，雖手段果決且不算入正途，然向道之心仍舊堅固如初。像是于夜幕更深時節(jié)扯下一行天河，劈頭灌頂砸入江湖之中，星火點點，連瀑走珠。

        

        后生如此，耄耋何如。

        

        面相尚算不得方正的蒼老樵夫，一時失笑，飲盡盞底涼茶，嘟囔道，“爺爺歲數(shù)還小，想這些個作甚，還是先脫身五境為好，山上那牛鼻子，只怕是撐不得多少日子嘍，萬一下山時節(jié)腿腳不利落，摔死在淵崖里頭，我還落個埋怨�！�

        

        正堂外錢寅盤坐許久，好歹是令渾身險些被震散的內(nèi)氣收歸一處，自然還未到達流轉(zhuǎn)無礙的地步，但出手幾式，亦可勉強為之。一來方才斗法，那老者壓根也未曾在意區(qū)區(qū)三境修為的錢寅，抬手停足，皆是沖兩位五境與那位極通陣法的書生而去，故而錢寅傷勢，大多是余力波及，瞧著唬人，實則與柳傾相比，傷勢輕了不止一星半點；二來還要歸功于南公山積攢下的丹藥極多，隨手取上幾枚，便非是凡品，故而調(diào)養(yǎng)奇快。

        

        屋中少年睡得正酣，但不遠處趙梓陽可是始終未曾安生下來，外頭雷火土石齊動，屋中趙梓陽更是忙活不已，但苦于平日里內(nèi)氣累積不足，還未正經(jīng)破至虛念二境，只得以掌中槍接連戳門。雙肩疲乏，便換為小生蓮步法，朝門上狠命蹬去，但繞是出過無窮力道，那門上術(shù)法也未曾松動。

        到底是大師兄柳傾親手為之，相比錢寅那道封門術(shù)法，高深太多，豈能是如今趙梓陽能破的，于是苦苦忙活數(shù)時辰，那門上術(shù)法，依舊堅固如初。

        

        當(dāng)下雙目發(fā)紅的趙梓陽瞧見二師兄錢寅調(diào)息過后，慢吞起身，登時便扯起嗓喊道，“二師兄，打都打罷了，也該把師弟放出門去探探風(fēng)了，大師兄這術(shù)法忒硬，死活撬不得開，再關(guān)上一日，哪怕不是餓死，也得被生生憋死在屋里頭，師兄行行好，將我放出門去，總還能幫上點忙。”

        

        錢寅仍舊憂心大師兄傷勢，本就無心同人閑扯，匆匆解去術(shù)法，安慰兩句趙梓陽道不需憂心，便行至正堂，與那位樵夫打扮的前輩問詢柳傾傷勢，順帶道謝。

        反倒是只剩下趙梓陽瞅著打得崩碎的山巔，獨自木愣不已。

        

        

        云仲依舊酣睡，不過忽悠之間，似乎睡夢之中神魂離體，架起云頭，離了南公山，緩緩上到九霄云外。

        但見天外更有片磅礴樓宇，云煙繚繞，銀鶴飛流，就連尋常樓宇，都是有彩瓦鎏金點綴，雄偉富貴，條條星辰皆系于樓宇之上，彩綢招搖。唯有一處甚是奇異，樓宇之上寂靜若空，人影也無半個。

        “呦，小友近來可好？”云仲只覺身后有人拍了拍肩膀，回身去看時候，卻是脊后一陣生寒，可來人并不去管他如何言語，繼續(xù)摟住云仲笑道，“一別許久，想來你也快將我忘了個干凈，不如速速前去下上兩手棋？順帶訴訴分別之苦。”

        

        云仲懵懂不已，只得被那位青面長須的男子連拉帶拽，半攜半拖扯到樓宇上頭，鋪毯對坐，拈棋落子。

        少年曾同吳霜學(xué)過幾式行棋，不過也僅是知曉個大概，運子規(guī)矩與勝負輸贏，都極容易混淆，眼下手足不由自主，舉子便落，更無半分猶豫琢磨，只情同那青面漢子廝殺。

        樓外云彩悠悠，玉橋悱悱。

        

        定盤時節(jié)，云仲依稀瞧出棋面小輸對面漢子兩手，不過再度抬頭看向那漢子的時節(jié)，后者面容已然陰沉下來，沉聲出言道，“原來小友早已歸墟，誰做的？”

        云仲開口笑答，“無非是天資不如人，談不上誰是誰非，想來世人匆匆不過百載，何苦去求個超然。”

        少年從未想過，有人開口的時節(jié)，竟是可如此淡然自若。

        

        言及死生，如夜風(fēng)過屋梁。

        合該如此，如此應(yīng)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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