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帝王的審判

　　“謝謝，你可以退下了。”皇帝對烏爾夫說，而后者沒走多遠又輕輕折返回來，海浪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啊，圖姆城的亡靈，沒錯吧，”皇帝用那種老人特有的平易近人的語氣說，“不用拘謹，沒別人打擾就是好。來，坐在旁邊。”

　　麥洛斜著眼看看身旁的烏爾夫，禮貌地回應：“謝陛下，但我更喜歡站著。”

　　“那隨你了。”皇帝忽然轉過身，面向著防波堤的延伸處，“你覺得這道防波堤怎么樣？”

　　“很壯觀，陛下。”

　　“那你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戰事嗎？”皇帝轉過身面向麥洛，雖然他是盲人，但對聲音的方位判斷非常準確。

　　“四十年前的對抗德拉貢帝國的一次反登陸作戰，是陛下您的成名之戰，我的祖父也參與過那場戰斗。”麥洛對于這段歷史如數家珍。

　　“那時他是我的副手，我還是王儲。那天凌晨敵人利用大霧作掩護登陸海灘，我非要逞強舉著火把為弓箭手指引目標，但我的戰馬負傷沒法作戰，我就借用你祖父的馬，最后沖上防波堤為弓箭手指明了攻擊方向……那是我第一次取得這么輝煌的勝利，所以得意洋洋地騎著你祖父的馬回到首都參加閱兵表演，結果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皇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這樣瞎掉了。”

　　麥洛感覺心頭一顫，這和他所聽說的不太一樣。

　　皇帝繼續說：“后來關于你祖父、你家族的壞名聲越傳越開，謠言滿天飛，就算我反復出面解釋也沒用，人們啊，就喜歡相信他們認為理所應當的事情，即使真相就這么簡單、當事人也做了多次解釋，都沒有用！不過你祖父和你的父親倒都是看得很開，他們沒有被這些流言蜚語壓垮，在帝國的事務上他們做得比誰都賣力，所以你祖父生前一直是我的得力干將，你父親現在也一樣備受重用。”

　　麥洛頓時覺得喉嚨苦澀無比，他曾記得自己是多么痛恨自己的姓氏，卻沒想過自己的父輩祖輩承受了更多的罵名和壓力，卻仍然在證明著自己，懊悔的情緒一下子涌上心頭。

　　“這個給你看看，”皇帝從懷中掏出皇冠遞給麥洛，“看看正面邊緣處的一行小字。”

　　麥洛接過皇冠，對著太陽擺好角度，終于看清了這行雕刻在內圈的小字：“恩特可曼是叛國者。”

　　麥洛感覺心里一沉：“這是在說……”

　　“別著急判斷，里面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一行小字，你摸摸看。”

　　麥洛照著皇帝說的，將手指塞入內圈小字更里面的地方，果然在看不到的邊緣夾層處還有刻字的觸感，但麥洛既看不到，也無法通過這些凹凸的痕跡判斷其內容。

　　“我來告訴你完整的內容吧，這也是身為盲人的好處。”皇帝拿回皇冠，手指摩挲著那兩行小字，“完整的話是：‘絕對不要認為恩特可曼是叛國者’。這副皇冠是萊恩?羅耶在位時打造的，這兩行小字也是對恩特可曼家族的一種保護，但由于這奇怪的雕刻角度，還是引發了無數的誤會啊。”皇帝用非常惋惜的口吻說著，將皇冠塞回懷里，“所以你看，關于你家族的詛咒竟然是由無數的謠言拼湊而成的，真相卻又是那么簡單，真是讓人覺得可笑又可悲啊！”

　　麥洛聽著皇帝的話，眼角浮現出淚光。

　　皇帝語重心長地說：“所以年輕人，你還有悔改和贖罪的機會，可不要學烏爾夫那家伙，他可是——”

　　“咳……”旁邊的烏爾夫干咳了兩聲。

　　“啊啊——原來你還在啊，哈哈哈……差點兒就把你的事情說出來了。”皇帝笑著說，他的笑聲渾厚有力，幾乎要穿透撲面而來的海浪。

　　“我害怕麥洛?恩特可曼對陛下不利，所以留在這里保護您。”烏爾夫抑揚頓挫地說，“還有，我可沒做什么對不起家族和其他人的事情，還請您不要亂說。”

　　“呵呵呵呵……”皇帝大手一揮，這個話題就此略過，“麥洛，咱們要說一說‘群星詛咒’的事情了。”海浪拍擊著堤壩，現場的氛圍也隨著嚴肅起來。“我已經從烏爾夫那里得知所有的事情了，包括你們進入賽維亞記憶的事情。我也能猜到現在你心里最糾結、最困惑的事情——‘為什么是我？’”

　　“是的，我不否認。”麥洛勇敢地回答這個問題，即使這會被認為是一種膽怯與懦弱。

　　“很好，看來咱倆是一類人。”皇帝用一種理解的口吻說，“當初我被選為王儲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想法。”

　　“選為王儲？難道不是世襲嗎？”麥洛有些詫異。

　　一旁的烏爾夫站出來解釋這個問題：“在當年萊恩國王執政的時候就已經暗中廢除世襲制了，這樣能讓帝國不因落后的繼承制度而衰落，才能在未來對抗‘收割’之前積攢足夠的實力。而國家的統治也不集中于皇帝一人身上，而是由一個智囊團負責，讓集體的智慧有足夠的發揮空間，斯普萊特帝國長期領先于其它國家靠的就是這優秀的政治制度，但對外都是保密的。每到合適的時間，智囊團就會從貴族當中選拔優秀的人才作為帝國的準繼承人，就連那些被收養的孤兒也在候選當中——陛下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只有經過反復歷練的人最終才能成為正式的‘王儲’。所以還記得死在風行鎮的那個‘王儲’嗎？我們并不為失去他而傷心，反而還慶幸這件事暴露了他的真實品行。”

　　皇帝也補充說：“估計賽維亞也是得知了這些，他的表現優異，確實有機會被‘選為’王儲的，但幸運的是我們早就看把他摸清楚了。但是，麥洛你不要以為被選為王儲真的是一件好事，這意味在接下來的人生當中，要徹底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和生活，為建設帝國而付出自己的所有。”

　　“首先就是犧牲了自由，然后就是時間、健康的身體、家人的陪伴……你知道有多少帝王都是累死在任上的嗎？”烏爾夫代替皇帝繼續說，“總之，被選為王儲，就如同你得知將要犧牲一樣，需要有足夠的覺悟，才能夠真正挑起這份擔子。”

　　“唉，不用說那些……麥洛，我們也很幸運，帝國發展至今，沒有一個王儲或皇帝是半途而廢的，”皇帝嘆了口氣說，“正因為他們的付出和犧牲，換來了今天帝國的富強，雖然還不能說足以擊敗‘收割’，但這些付出和努力一定是值得的。所以……”皇帝摸索著要起身，烏爾夫連忙上去攙扶。

　　皇帝蹣跚著走到麥洛跟前，抓住他的手——十分有力，卻又在顫抖：“這顆星球，不知已經經歷了多少次收割，都沒能成功阻止。現在我們有了永久破除‘群星詛咒’的機會，如果真的錯過，不知在將來是否還能夠找到機會……總要有人流血，總要有人犧牲，如果沒有人去做這些，我們的世界、我們的星球，將永遠無法擺脫被收割的命運，當然還有其它十顆星球和上面的生命……”皇帝放開了麥洛的手，“所以，你明白我在說什么了嗎？麥洛?恩特可曼。”

　　“我明白了。”麥洛回答道，沒有絲毫猶豫。

　　“嗯，好孩子！”皇帝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向你承諾，在‘群星詛咒’破除的那天，我會以自己的生命來告慰你的靈魂……這樣你的心里會平衡一些吧？”

　　“不要！陛下……”“不不，您不必這樣做……”烏爾夫和麥洛一同反對，但皇帝擺手打斷了他們——

　　“我已經決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承擔的，所以接下來你們就做好自己的工作吧，而我老了，也不在乎那么多，辛苦了這么多年，該讓我找個機會休息休息了。”

　　雖然皇帝的話沒有什么說服力，但麥洛和烏爾夫也知道自己可能無法阻止這位倔強的老人，不再說什么。

　　“光榮屬于斯普萊特，光榮也屬于你們。”皇帝用這句話作為道別，不遠處，禁衛軍的隊伍按時來到防波堤上，準備帶他離開。

　　“哦對了，麥洛，”皇帝突然想起什么，“去見一見你的父親吧，他這次陪同我出行，現在就住城里，剩下的去問烏爾夫吧，他什么都知道。”

　　“謝謝陛下。光榮屬于斯普萊特，也屬于您。”麥洛行禮向皇帝告別。

　　禁衛軍帶著皇帝離開，麥洛還能聽到皇帝對周圍的人炫耀自己當年在這里戰斗時的英姿——當年的英雄也已變成了年邁的老人，而他還在為這個國家、為了全星球的人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烏爾夫照例塞給麥洛一張紙條，上面是麥洛父親在城里的居住地址。

　　“那對我的審判……？”麥洛詢問。

　　“已經結束了——死刑！”烏爾夫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麥洛從中看到了孤獨與悲傷……他也有自己的故事啊，說不定比自己的經歷更加不堪回首。

　　依照紙條的提示，麥洛找到了父親所在的地方，一路上他想好了很多要說的話，可站在房門口的時候，這些話又被他忘記了。

　　“感覺好對不起他……我是個合格的兒子嗎？”麥洛捫心自問。

　　終于，他鼓足勇氣，敲響了那扇門——

　　時隔多年，因“受詛咒的家族”而關系破裂的父子終于再度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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