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當官的底氣
天空有馴養(yǎng)的鴿子偶爾掠過,耳際就傳來悠長的鴿哨聲,越發(fā)顯得眼前的這道紅色宮墻逼仄得令人厭氣。
周家的馬車停在順義門的竹蜂夾道邊上,周秉覲見完皇帝后就在這里安靜等候母親出宮。
灰白青磚縫隙里偶爾冒出的幾許嫩綠,角落里有宮人忽略打掃的些許枯葉。
他嘴角不自覺的扯了一下,心想尋常百姓艷羨不已的富貴榮華其實不過如此。在這煌煌宮庭中,能擁有的僅僅只是這簡陋的方寸之地。
不知道皇帝和林夫人最后是怎么交涉的,反正周秉回家后林夫人的心氣順了許多。雖然依舊不怎么理睬人,但總算不一味強硬地讓他去參加會試了。
果然皇帝親自出馬一個頂倆,自小撫養(yǎng)長大的情分到底不同。
周秉自忖雖然是一品誥命奉安夫人的親生兒子,但并不比皇帝更有面兒。
他拋開這種無用的酸澀心思,回家后趁著林夫人還沒有反悔,把桌案上堆積的四書五經(jīng)全部扔了。
又把箱子底收藏的黃檀木弓箭拿出來抹了油,將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一把陌刀用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打磨得雪亮,每天一早就騎馬出城跑上大半天。
所幸身上功夫還沒有落下很多,重新?lián)炱饋硪膊贿^多費了半個月。
景帝親政之后,頭一件要緊的大事就是興建南北邊域工事,最需要的就是具有軍事才干的將士,所以一年一度的武舉試同樣也是京城的一件盛事。
武舉試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先之以謀略,次之以武藝。”
只要考試合格者,每月都會有俸祿五石米到十石米不等。武舉所有中舉者,都會被送到京城各大軍營中擔任軍官。
雖然都是科舉考試,武舉的地位卻遠遠不如文舉。
哪怕武狀元,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還沒有一個三甲的文進士值錢。武舉中試的人,每個月的俸祿只能有五石米,而一個三品的文官每月有六十石米,這個差距也導致很多人哪怕經(jīng)歷千辛萬苦也會考文舉。
周家祖上最早是世襲的軍戶,只要打一聲招呼,周秉立刻就會有一個戊守九邊某處衛(wèi)所六品百戶的身份。
他之所以不求恩蔭要去參加武舉,是因為皇帝在十年前已經(jīng)給了周家除軍籍的恩典,這回再出爾反爾,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且這時候的林夫人意氣風發(fā),絕不會允許唯一的親兒子去軍營當個大頭兵。
更何況周秉如今已經(jīng)深知,不是靠自己真本事得到的功名,始終都是鏡花水月。
就是死了埋在土里了……也會被有心人拿出來說事,甚至變成一輩子難以洗脫的罪名,所以這回……除非他腦袋被門夾了才會再次重蹈覆轍。
京城那位有名的呆霸王曹寒也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知道周秉準備放棄參加三月初九的會試,也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翹著大拇指好一頓夸贊。
“弟弟還是你牛,天大的好處說不要就不要了,是個真爺們。往時都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改天一定要在一起好好樂呵樂呵!”
曹寒性格喳呼相貌生得倒是不錯,除了面色白些身材稍稍高壯一些,和他父親大理寺卿曹長德圓滾滾的樣子倒是有五分相像的地方。
周秉正瞇著眼睛查看箭弦的松緊,聽這人說話時口沒遮攔,不由挑了一下眉,“我到京里總共不過三個月,家里無資財無高官,能有什么天大好處?”
曹寒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聞言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我爹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亂說,結(jié)果我一看見兄弟你就高興,順嘴就禿嚕出來了。其實我也不怎么想去參加會試,這種多半是內(nèi)定的過場,考不考得中都嫌丟人。京城總共巴掌大的地方,咱這點兒半吊子水平其實誰都門清……”
周秉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小胖子還有這等清醒覺悟。
曹寒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難得扭捏了一下。
“這是官場上半公開的秘密,每年的鄉(xiāng)試會試都有三五個保底的名額。這回輪到你下回輪到我,花花轎子人人抬,只看誰背后的關(guān)系更硬。”
他擠眉弄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那些老大人兢兢業(yè)業(yè)了一輩子,總不能讓他們老了后還總擔心族中子弟不成器,說起來也是皇家的一點恩典……”
這是一種官面上的舞弊,但從上至下沒有誰會認真承認。
書讀得好的不見得會做官,官做得好的也不見得都是大才。
取得會試功名只是初入官場的一張通行證,是沉是浮最終靠的還是個人資質(zhì)的高低,和背后人脈的多寡。
周秉手指輕彈,箭弦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
青年穿著一件玄色滾灰白襕邊的長衫,神情淡淡的坐在椅子上。
眉目清晰筆筆皆可入畫,下頜和頸部的線條極其干凈利落。性格暴烈如火以致一言不合就揮拳開打的人,此時臉上卻是一派平和如水。
這份殊然迥異讓人一時錯不開眼,舍不得再說重話。
那天曹寒帶著幾個朋友到知味樓喝酒。
這幫子京中紈绔酒水下肚之后自然葷素不忌。
無意間就說起白帆樓的頭牌庾大家,本來如花解語的美人忽然一派良家婦人的作派,也不知被哪個不長眼的梳籠竟然關(guān)門閉客了,連老鴇對她的去向都絕口不提。
白礬樓沒了書畫雙絕的庾湘蘭,讓眾人生生少了一個好去處。曹寒就笑謔,別有意味地說梳籠了庾湘蘭的人費了大筆銀錢,也不知腦袋上的頭巾色兒變了沒有……
幾個紈绔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齷齪。仗著酒意到后來嘴上就沒有了把門的,嘲笑那人是個現(xiàn)成的綠王八。
庾湘蘭十四歲開始在白礬樓掛頭牌,因為相貌出色很有幾分才情身價抬得頗高。
她與一般的京城名妓全然不同,結(jié)交的向來是大儒名士。對于京中紈绔只知砸錢的追捧素不屑一顧,自然很開罪了一些人。
知味樓是京城有名的酒樓,裝潢格調(diào)高雅出眾,尋尋常常一件擺飾就價值百金。但是再名貴的提花帷幔再有品味的盆花,也擋隔不開這些人滿嘴噴糞。
周秉正和人在旁邊喝酒聊天,正是醺醺的當口聽到了話頭。他頗欣賞庾湘蘭的傲骨,覺得美人不該被污言穢語唐突。
立時就忍不住沖了出去,結(jié)果一言不合就開打……
和周秉一起喝小酒的人就是庚申科的狀元陳文敬。
對方和他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吞吞吐吐地繞了半天圈子都沒有繞到點兒上。直到他把架打完了,力竭后和曹寒雙雙醉死在地上時,陳狀元都沒說出個子卯寅丑。
陳狀元想說些什么呢?
當時的他不知道,但后來的他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周秉懶散斜坐在椅子上,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
黑漆鐵胎牛角大弓橫在他身前,玄色長衫的衣擺微微散開。雙眸低垂發(fā)質(zhì)墨黑,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昳麗,和那日與人干仗時不顧一切的狠辣全然不同。
曹寒呆呆看了一會兒,猛地醒過神來。
忽然想不通自己在知味樓時是怎么想的,為何要跟這等干凈體面的人物干仗?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轉(zhuǎn)過頭,“那個……打架你雖然打贏了我,但武舉試也不是那么容易過的。”
周秉笑了一下,連眼睛都沒抬,“那天你恨不得往我腦袋上開瓢,怎么今天還有閑工夫特意過來提醒我?”
春天的氣候如小孩子的臉變化多端,今天外面的天氣有些陰,使得屋子里的光線并不是很好。但周秉忽地拄腮燦然一笑,好像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有什么東西“咕咚”一聲掉了下來。
曹寒一恍神才明白自己咽了一下口水。
他攏著袖子狠狠掐了自己一記,努力不去看那張幾乎放著光的俊臉。
“我爹可沒有你娘這么開通,什么事都由著你。我說幾句話就走,還得趕緊回去把那幾篇策論背了,要不然他會扒了我的皮……”
周秉根本沒有往別處想,只覺得這個小胖子也是個有意思的人。
高聲把南平叫了進來,吩咐了幾句,“……把陳文敬編纂的那兩本題冊找出來,交給跟著曹公子的隨人!”
這下讓曹寒驚了,微胖的一雙手亂搖。
“這可使不得,那陳文敬是看在奉安夫人的金面上,我怎么敢掠人之美?我爹已經(jīng)另找了好幾個積年的先生幫我押了好些考題,對于今年的會試有七分把握。”
周秉扯了一下嘴角,不以為然。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陳文敬想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明面兒上有名門高士的風范,其實私底下恨不得跟每位身居高位的朝臣拉上關(guān)系。我和我娘身份卑微,在這位狀元公的眼里……其實什么也算不上。”
之于曹寒來說,陳文敬那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
他雖然喜歡胡鬧,但對真正有學問的人還是相當尊敬的。聽了周秉的話,只能張大了嘴巴。
今天早上之前,曹寒還很不情愿來周家,不過老爹的吩咐不能不尊從。
但短短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對周秉的印象大為改觀。
聽了這話后,細細回想那天打架的時候,和周秉在一起的客人的確就是陳文敬,而那人……從頭到尾一直在袖手旁觀。
曹寒心中不自覺有了偏頗,頓時象吞了蒼蠅一般膩味。
心想大凡那時候那家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自己和周秉也不可能打起來。
有什么話敞亮了說,大家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繼續(xù)喝酒續(xù)交情。自己也不會被老爹痛責一頓,和眼前這個人也可以早半個月用心結(jié)交……
厚厚的題冊遞過來時,曹寒毫不見外地把胸脯拍得山響。
“……從今兒起你就是我的鐵桿兒兄弟,咱們倆也算不打不相識。這東西我不拿別人也會拿,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了,不過這份人情我會記在你的頭上。”
這人行事還算干脆,是個熱心腸。
周秉一雙丹鳳眼浮現(xiàn)笑意,“雖然有家里老大人的人情,但哥哥還需努力才是,日后在外做官總不能還要老大人手把手地扶持。”
這些話曹寒是自小聽到大的,但今天聽著格外入耳,自然是連連點頭。
等把人客客氣氣的送走,周秉抬頭看著院子里的香樟樹下綠葉成蔭。
這份安謚和很多年后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在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有什么不一樣了。
嗓音是年青的,樣貌是年青的,身體也是年青的,但周秉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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