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時太陽已經東升，少蒼揉著腦袋坐起來，發現那紅衣女子早已不見了蹤跡。

        他呆了呆，繼續抱膝等待。

        將近午時，廉驍終于傳來了消息，他從留給少蒼的令牌中發出聲音：“……呼，呼……你竟然沒瞎跑……”

        他喘息粗重，似乎剛剛才找到說話的空隙，卻不忘指點迷津：“算你有眼力！呼……聽好了，選徒大典其實很簡單，只要在規定的時間里登上山頂就行了，那里聚集著各大仙門的權威人物，會從登頂者中挑順眼的收徒。”

        “濯污山的鎮山大陣能自行識別來人修為，只有筑基期以下的才會放行，若是檢測到妖氣魔氣更會就地摧毀，所以逍遙令不可帶進去，等你成功了，本座會想辦法另行聯絡你。”

        怎么又要爬山……少蒼不悅撇嘴，反正也廉驍看不到。

        “當然，若是失敗，本座估摸你大概直接葬送在山里了。”

        少蒼對此反而不怎么擔心，都從鎮魔陣里無傷出來了，這鎮山陣還有什么可怕的？

        聽完流程，他也不再去管廉驍還準備說些什么，隨手扔了逍遙令，站起身拍拍衣服，就往遠處山脈走去。

        縱使這時候逃跑可以擺脫廉驍，但他對這世界半生不熟，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半聾半瞎，還不如去這選徒大典撞撞運氣。

        鎮山陣殺不死他，但饑餓和疲憊說不準真能累死他。

        少蒼雖然打定主意，但兩腿也邁不了大步，等慢吞吞走到濯污山腳下時，天又快黑了，他實在不想連夜爬山，就在通過毫無反應的鎮山法陣之后，枕著界碑睡了一覺。

        可惜睡得不太安生，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和古樾心有靈犀，也想著往仙門安插“臥底”，大半夜的，界外反而鬼鬼祟祟聚集了幾人，互相推搡著往里走。

        “他是我新撿到的徒兒，還未受魔氣熏陶，必然不會被鎮山大陣發現！”

        “他是我從仙門中策反的小徒，已練過功洗過髓，必然能登頂尋個好去處！”

        幾人交談密切，看著自己安排的臥底跨入法陣，然而須臾間，那位理論上“未受魔氣熏陶”的小徒還未落腳，就被法陣震作了齏粉。

        “……”

        少蒼攏了攏寒衣，無視另一位臥底的恐懼狂奔和界外妖魔的怨惱，接著安心睡大覺。

        翌日，少蒼繼續慢吞吞趕路，也不知廉驍所說的“規定時間登頂”是指多久，不過就算時間緊急，他也跑快不了。

        山里似乎沒有其他危險，偶爾遇見幾只動物，看著也像未開靈智，少蒼和它們大眼對小眼半天，然后各自扭頭，無事發生。

        過了十天半月，他終于遇到一個人類，那人急匆匆沖出來，攔下了他把蘑菇往嘴里放的動作。

        “這種蘑菇有劇毒！吃了會穿腸爛肚死無全尸的！”

        已經吃了十多天的少蒼：“……”

        他懵懵懂懂地說：“可我餓。”

        那人灰頭土臉，身材瘦小，全身衣服破破爛爛，手腕上甚至還有個血印子，聞言糾結了半天，咬牙把懷里的包裹掏了出來。

        “這里還有半塊饅頭，給你，拿去墊饑吧……”

        少蒼接過面食，捏下一小塊吃了，干干澀澀的，不比紅蘑菇美味多少。

        他乖巧道：“謝謝，你留著吧。”

        “沒事沒事！”那人憨羞地垂下頭，不好意思地捋了捋打結的發絲，“今天就能上山頂了，我撐得住，哎喲……”

        可惜身體與說出的話唱反調，他眼前發黑，腳下打滑，險些摔個大跤，幸得少蒼下意識扶住，又一點點把饅頭掰碎了喂他。

        “謝、謝謝……讓你看笑話了。”那人艱難喘勻了氣，肚子還在咕咕發叫，臉不由漲得通紅，“我，我叫蔣萬生，對不起，弄臟你衣服了……”

        雖說在風來雨里晃了大半個月，但少蒼依舊衣飾整潔，纖塵不染，長發也服帖地束在背后。

        “少蒼。”

        他不甚在意地報上姓名，因為知道終于將要抵達山巔而露出淺笑。

        蔣萬生看得暈暈乎乎，呆愣了半晌，才用手背抵著臉頰降溫：“邵公子，你是大戶人家出生吧，已經有內定好的門派了嗎？”

        雖然中間有些誤會，但要編造來歷又太過麻煩，少蒼只能含糊說：“嗯，還不一定。”

        “可以問問是哪家嗎？”

        “萬劍歸一宮。”

        蔣萬生羨慕道：“千年第一仙門，鎮壓魔域主力，聆聽上神之語，也合該最適合您。”

        少蒼默默從經過的樹上摘了片葉子咀嚼，一邊補充水分，一邊緩解吹捧帶來的尷尬。

        他和蔣萬生結伴同行，路上也了解到一些情況：蔣萬生家中貧寒，子嗣供養艱難，正值仙門選徒之年，他便莽了一股勁兒，出來試試運氣。

        冒險登山的人之中，像他這么想的窮苦人家何止成千上萬，比富貴子弟的長生愿望還要迫切。

        “我算幸運的，那頭老虎吃飽了，對我不感興趣，才能跌跌撞撞走到這兒。”蔣萬生小心看了眼少蒼，“您這一路還算順暢吧？”

        “還好。”少蒼說，回想起蔣萬生遇見的危險，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又碰到了老虎，你先跑吧。”

        蔣萬生連說幾聲有難同當。

        好在無事發生，黃昏之前，二人總算登上了濯污山頂。

        峰巔云霧繚繞，煙霰彌漫，仙氣十足，但只零散見到百來位狼狽休息的人影，仙風道骨的修士倒是一個都沒瞧見。

        走路慢慢悠悠、衣衫整整齊齊的少蒼甫一登頂就收獲了諸多視線，還有人上來就想跪拜，求他收自己為徒。

        后悔沒多摘幾片葉子的少蒼：“……”

        幸而很快輝光大盛，眾人不由閉上眼睛，等再睜開時，他們已來到一個更空曠的山峰，前方諸多姿態各異的修士俯視著這些通過第一道難關的求仙人。

        “跪——拜——”

        還來不及觀察他們的樣貌與身份，一道威嚴的聲音直擊靈魂，眾人雙腿打顫，心甘情愿地五體投地，跪伏行大禮。

        而此時，呆站不動、鶴立雞群的少蒼：“……”

        那道威嚴聲音似是愣了愣，不信邪般又道：“速速——跪——拜——”

        “……膝蓋不太好。”

        少蒼硬著頭皮扯謊，僵硬地直坐下來，和眾人保持了同一高度。

        場面一時陷入了沉默。

        少頃，前方傳來一陣低啞的輕笑聲，甚至分不清來源是男是女。

        有人斥責道：“……鳳姑娘，請保持肅靜。”

        少蒼悄悄抬起頭，果然看見那紅衣束腰、高挑艷麗的身影懶洋洋地走上前來，裙擺隨長發飄曳，像是一朵盛開的紅蓮。

        他慌忙垂下眼。

        那散漫的聲音仍舊笑著：“慕容劍尊，你特地跑一趟選徒大典，不就是想收個親傳弟子么？現在大伙兒都將機會交給你，挑剩下了我們再選。”

        修士中窸窸窣窣的“放肆”、“噤聲”等話語被無形的威壓震懾，萬劍歸一宮宮主、仙盟盟主慕容鳴拄劍插地，以行動代替話語。

        幾乎是瞬間，少蒼聽見伏地跪拜的人群里傳出數聲尖叫，余光所及之處，塵煙裊裊升起。

        “心不誠者，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話音剛落，湮滅的灰燼出現得更加頻繁，嚇傻了的求仙人匍匐貼地，一個個顫抖如篩。

        等到動靜逐漸消退，少蒼小幅度抬起眼皮，剛準備觀察一下四周，卻正對上舒吭天鳴劍鋒銳的劍尖。

        “……”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鳴緩緩收起寶劍：“此乃第二道考驗，‘識魄’，泰山崩而色不變者方見膽魄。面對近在咫尺的危險，你依舊沒有絲毫動搖。冷靜、堅韌、沉寧，正是一個劍修所需要具備的品質。”

        少蒼呆了呆，直到蔣萬生戳了戳他腰窩，才慢半拍地意識到：慕容鳴竟真要收他為徒。

        嗯……雖然……他不是很想練劍來著……

        他有些煩惱地皺起眉毛，思考怎樣答復，才能既不練劍又能抱上大腿，那道張揚恣意的笑聲又次響起：“劍修具備的品質中不包括資質么？”

        慕容鳴正被少蒼的猶豫搞得心頭火起，聞言更是不悅，重重落下一聲冷哼，隨手一拂，每個跪伏之人的頭上飄起一團水霧似的東西。

        “這、這真是……”“嘖，廢柴啊……”“幾百年都沒見這么低的了……”

        最開始喊“跪拜”的修士是位須發花白的老者，此時表情也變幻莫測：“此乃第三試，‘測資’。每個人對天地靈氣的吐納程度決定了你們的天賦上限，就如這種的——”

        他指著少蒼頭頂空空如也的云霧：“終其一生，至多也只在煉氣期徘徊。”

        仙門修士議論紛紛，慕容鳴的臉色已經算得上鐵青了。

        偏偏還有人熟視無睹：“劍尊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慕容鳴拄劍站立，一聲不吭，幾個呼吸后，舒吭天鳴劍重新指向一人。

        “你，做本尊的弟子。”

        少蒼戳了戳蔣萬生：“說你呢。”

        蔣萬生徹底傻掉了，不敢置信地指著自己鼻子：“……我？”

        圍觀修士眼神飄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實心里門兒清：誰讓這人就跪在少蒼身邊呢，反正劍尖幅度微妙，要說那時指的是誰都行，反正不是劍尊看走了眼。

        況且這人雖然算不上天資卓越，但看著也是個好苗子，至少還沒被淘汰呢。

        慕容鳴沉默地發出威壓，蔣萬生如夢初醒，飛速磕頭拜師，表情狂喜不禁。

        少蒼也在一旁樂著鼓掌。

        而此時，又有一位修士走到他面前，端詳了片刻他頭頂的水霧后失笑：“說天資拙劣都是贊譽有加了，這得是蠢如鹿豕啊！”

        他掌中折扇挑起少蒼下頜，堆起刻意的笑容：“不過沒關系，我逐歡宗不注重天賦，更看究面貌，像你這樣的美人，做不了多久爐鼎就會修為暴漲的，比那些苦兮兮的劍修不知道舒服多少。”

        他含水般柔情的眼瞳盯著少蒼，似在施展媚術：“我們走吧。”

        “……”少蒼默默瞥開視線，斬釘截鐵：“不要。”

        若是換成別的宗門，他或許真跟著走了，但很不巧，他聽廉驍介紹過，逐歡宗與他們極樂逍遙宗千百年前是一家，只不過洗白得徹底許多，遵從你情我愿，但主要也是通過男歡女愛的事情修煉。

        對此，剛從古樾手底下跑出來的少蒼拒絕再入虎穴。

        被直截了當地拒絕，逐歡宗宗主笑容驟僵，死死瞪了少蒼一眼，才咬牙切齒地說道：“本座看誰還會挑得上你！”

        他的叱罵果然沒錯，在這之后，少蒼果真再無人問津。本來就算他天資愚鈍，但看在通過難關且容貌清麗的份上，召回去當個小童也未嘗不可，可他偏偏又呆頭倔腦，害得劍尊都差點下不來臺，眾修士也怕被駁了面子。

        同時，他們也終于明白過來：方才少蒼在“識魄”試煉中不懼不憂，很大可能不是因為沉著冷靜，而純屬反應遲鈍，太呆了！

        不出多時，其余弟子全被選入宗門。本來有幾個天資格外低劣的，往常是不會被接納的，但這次也不知是那幾個門派實在缺少人手，還是想另類欺侮人：空空落落的場地上就只剩下了少蒼一人，為伴的塵土仿佛在嘲笑他的愚笨。

        蔣萬生有些于心不忍，但他才剛拜入門，這兒哪有他說話的份，只能垂頭裝死。

        逐歡宗宗主則心情舒暢了許多，剛想帶著自己新收的弟子到少蒼面前晃悠一圈，就見身側有道火紅的人影翩躚走過。

        少蒼心態平和，對他們的勾心斗角一概不曉，只是頗為煩惱，倘若沒人愿意收留，自己該去哪里渾水摸魚。

        直到聽見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問：“等到了么？”

        他抬起頭，撞上那雙望過來的殷紅眼瞳，在他貧瘠的見識與形容之中，只有某夜意外欣賞到的火樹銀花可以稍作比擬。

        ——明亮、炫麗、怦然綻放于眼前。

        眼前之人不似昨日那般無理取鬧，在極近處與充足光線之下，她的樣貌深刻印在少蒼眼中：眉色濃郁，眼窩深邃，鼻峰高聳，雙唇鮮艷，不帶半分女子常見的嬌柔感，反而如鋒刀尖刺，灼灼生芒。

        “……嗯。”少蒼點頭應道，又小聲問出只有他們之間懂的密語，“你呢？”

        “我自然也是。”她眼波流轉，一笑生花，“那走吧，跟著我。”

        “紅塵煉心派大師姐，鳳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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