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唳巍在伍胥衛衛所待了一日，本想在駱冰回府前抽身，沒想到剛出門便被一伙兒禁軍搡了回來，正是滿腹怨氣時，一禁軍首領昂首而出，說是奉旨搜查，要將衛所封了。

        “陛下的親口諭旨？”楚唳巍狐疑地看著這位眼生的年輕將領。

        “不錯。怎么樣，楚千戶，可以讓開了吧？”對方道。

        楚唳巍悻悻讓路，禁軍瞬間涌入，接管了伍胥衛的駐防，那年輕將領則帶人直入大堂，搜查公文。吳銜暉從大堂里走出來，看著滿院亂象，不由得負手嘆息。

        禁軍搜得細致，眼見著天昏月起，月落天明，外圍站崗的衛兵也在麻雀聲中漸漸麻木了。一個身影無聲地走近，衛兵們勉強打起精神，要制止來客。

        那身影飄忽而至，瞬間近到眼前，衛兵驀然瞪大雙眼，本能地拔出佩劍斜劈出去，意欲擋住不速之客。剎那間，來人突然伸手在衛兵劈來的劍面上一點，隨后手腕翻轉，如游魚般滑上劍刃上端，食中兩指一并，向下略施巧勁，那劍忽如活物般不受控制。衛兵只覺手肘一麻，劍鞘中嗡然有聲，利劍早已歸鞘。

        又是一聲重響，對面衛兵的佩劍也落在地上。

        衛兵這才看清來人的身影，是個衣著月華裙的靚麗女子，他慌忙通報：“薛將軍——”女子打斷他的話：“什么薛將軍曹將軍的，本都司回到自己的衛所，天經地義，也須得你們這些外人通報？”

        衛兵們相視失色，竟是出城多日的駱冰回來了。

        駱冰不再理睬禁軍，大步向院中走去，不遠處吳銜暉迎了出來，長話短說：“府軍前衛指揮使薛仰銘奉圣上口諭，特來衛所搜查。”

        駱冰蹙眉：“怎會如此？”吳銜暉道：“他們來勢洶洶，怕是師父在嶺南那邊落了把柄。”

        駱冰向里望去，見師父辛斐涵的屋子外零散物品被扔了滿地，甩袖向前，氣道：“指揮使的屋子，也容得你們這般禍害？若是軍務上出了差池，前方將士的血流在你們誰人身上？薛指揮使，你一身的血夠流嗎？”

        吳銜暉見狀忙拉了駱冰一把：“息怒，息怒，事態也并非全然不好。”

        駱冰看著他：“哎，你說的好在哪里？我剛湊近看了，師父收藏字畫的四開鎖都給那群人給砸開了。”

        吳銜暉把駱冰帶到遠處，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個薛仰銘，小年輕，沒進府軍前衛時我便認得。所以見面寒暄，我拖延了一會兒。”

        駱冰睜大眼睛：“哦？”

        吳銜暉笑道：“放心吧，師傅他老人家把自己文玩寶貝藏得好好的，那副梁楷的《蓬萊變相》連我都沒有翻著，那群禁衛軍的崽子們就搜刮走了一點師傅放在密室外的今人字畫，還有他老人家自己親自捉刀的得意之作。放寬心，放寬心，師傅的字畫，倒貼錢別人都看不上，也就我們這些做晚輩的還給他捧場。”

        駱冰把期待的目光收了：“你這也確實……算是大功一件。”

        楚唳巍走過來冷笑一聲：“依我看，師父那些爛畫，落入禁軍手中更糟。隨便畫一筆盤虬的老樹根，皇上身邊的佞臣就能把盤虬聯系到臥龍，從臥龍發揮到潛龍禁地，從潛龍禁地扯到不臣之心，再從不臣之心發展到犯上作亂。好在他老人家沒有寫詩作賦的癖好，不然一首打油詩在佞臣眼里都是字字珠璣。”

        駱冰覺得楚唳巍每句話都是橫著出來的，便拿話激他：“楚千戶，你幾時回來的？也被拘在衛所里了？”

        楚唳巍皮笑肉不笑：“駱都司，我不是被拘在這里，實在是我不想出去。方才剛收拾了兩個手腳不干凈的禁軍，薛指揮使看上我英雄氣概，說要和我切磋一二，我這不是等著以武會友呢嗎？萬一薛指揮使有什么差池，還要勞煩駱都司去圣上面前替我解釋。”

        話題走偏，吳銜暉咳嗽一聲：“這里人多眼雜，我們換個地方。”

        三人進入一間已被搜查過的耳室，又喚了馬廬昇千戶在外盯梢。一切安排妥當，駱冰合上耳室房門，拉開椅子坐下：“我多年不回京營，有些情況確實不甚了解。閹黨如日中天，圣上卻屢屢對我們伍胥衛猜忌，豈不是自斷臂膀？”

        “我看上面這位也到了老糊涂的時候了，咱們伍胥衛這把劍太利，他可放不下心把這把劍完好無損地送到太子手里。”

        楚唳巍冷笑道：“依我看，他是想趁著自己還未撒手人寰，趕緊讓伍胥衛和閹黨斗個頭破血流、兩敗俱傷，給小皇帝清清場。”

        吳銜暉補充道：“閹黨這邊怕是也看出圣上的心思，近年來一直在籠絡太子黨。小千歲劉晨風執掌緝事廠，風頭無兩，現在拉下身段與太子大伴天保稱兄道弟；九千歲劉予印掌印司禮監，人稱內宰，在太子生母王貴妃面前竟也百依百順。我們師父剛正不阿，反倒在圣上心中落了下乘。”

        駱冰鎖緊眉頭：“儲君廢立外臣不得插手，我們于情于理都不可攀附太子黨羽。看來唯有拿到閹黨禍國的確鑿證據，才是破解之法。”

        吳銜暉若有所思：“確鑿證據……這次閹黨對于輿圖這般小心，或許輿圖便是線索。駱冰，你這次去虬盤山拿到輿圖了嗎？”

        駱冰想要開口，忽地想起自己離開虬盤山時，聽到的那句話——“蛟三爺，她害過你的命。”自己何曾想要害過何江寥的命？莫非，自己身邊有什么內鬼？

        “輿圖……我已經找到明確線索，下次必然能夠從釋幻宗取到。”

        吳銜暉聽了悵然搖頭：“果然，那個叛徒哪里這么容易合作？”

        楚唳巍陰沉道：“我看你取到輿圖沒什么戲。與其讓龍椅上那位看著咱們和閹黨鷸蚌相爭，倒不如和閹黨相互妥協，待新天子繼位，再伺機而動。畢竟，這天下最無用的，就是前朝的太監。”

        駱冰沒有作聲。和閹黨妥協，怎么個妥協法？閹黨借太子黨死灰復燃卷土重來，他們一旦挺過如今這段天子多疑寡信的歲月，一朝太子繼承大統，就再沒有伍胥衛什么事情了。那么不僅是國仇，自己連家恨都報不了了。

        何況，若是與閹黨妥協，伍胥衛還算是伍胥衛嗎？

        看向黎明中伍胥衛衛所成片的建筑，駱冰思緒飄遠。生平首次看到這片屋宇時，自己才九歲，剛剛從滅門之難中狼狽逃出，指揮使辛斐涵牽著自己的手，安慰道：“駱冰，不用怕，伍胥衛的高墻擋得住這世上所有閹黨。你父母親朋的死，終會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駱冰看向眼前的高墻，又看向指揮使高高的身影，她知道自己從此安全無虞，可她不滿于此。強風吹過，她撩起衣擺跪在辛斐涵面前，從此，她變成了辛斐涵的徒弟，伍胥衛的一員。

        駱冰而今再看眼前，圍墻早已不復九歲那年巍峨之感，弱勢者仍在走入墻內避難，而自己已成了守衛圍墻之人。

        駱冰的語氣堅定起來：“倘若如楚千戶所說，咱們暗握籌碼，待到新朝再與閹黨清算，那么新朝未到時，就這么放縱閹黨為非作歹嗎？就算到了新朝，新皇尚且年幼，我們嘔心瀝血拿出來的底牌，也不會當即生效，而是在新皇帝借助閹黨洗刷朝堂舊臣、自身羽翼豐滿后，才最后拿出來。此時閹黨覆滅，也并非出于正義，而是兔死狗烹的寫照。”

        楚唳巍深吸一口氣：“你還是認為，現今的局勢，倒閹并非妄想？”

        駱冰點頭。

        楚唳巍怒道：“你這是在賭！你根本不清楚崇安帝心中，師父究竟是什么地位！不錯，二十九年前崇安以庶子承繼大統，師父領兵護送有從龍之功，崇安也一直投桃報李，委以重任。但歲月可以承載感情，亦可消磨感情。”

        楚唳巍陰沉道：“對于一個皇帝來說，他或許感念著當初為他出謀劃策、鞍前馬后的左膀右臂，可是，他定然難容一個有著從龍之功、知曉他背地內情的潛在威脅。師傅他被歲月蒙蔽了雙眼，現在還居功直諫，屢屢觸碰逆鱗。駱冰！師父早已是在刀尖上行走，你若執意強行倒閹，就是拉著伍胥衛做他的陪葬！”

        吳銜琿沒想到楚師兄如此口不擇言，他猛地看向楚唳巍：“慎言！”楚唳巍挑了下眉，壓下后話。

        “絕不能將倒閹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駱冰異常冷靜，“一個暮年皇帝最是剛愎自用，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年輕時放任不管釀成的過錯；而一個靠著閹黨坐穩太子位的皇子就算將來屠盡閹黨，也不會在繼位后下詔指責先皇過錯，何況縱容閹黨，這也有他自己一份。”

        駱冰直視楚唳巍，一字一頓道：“你指責我在豪賭，你與閹黨妥協又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薛小將軍——”

        門外突然傳來馬廬昇刻意提高音量的聲音，云遮月的嗓子吼出了破鑼敲擊的動靜，眾人猛地停聲，耳室內登時落針可聞，靜得異常。

        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是駱冰一腳踹開對面空閑著的椅子，而后是她無縫對接的罵聲：“是可忍孰不可忍！禁軍是親軍，我們伍胥衛直達天聽，難道不是壓它一頭的親軍？亂翻亂弄，呼來喝去，這是什么態度？一群兵痞！”

        木椅滑行出去，“當”的一聲倒在大門前。與此同時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拉開，一位身著鎖甲的青年才俊對著倒下的木椅冷眼看去，身后是來不及阻攔的馬千戶。

        “巧，很巧！”青年把目光從木椅上拔開，轉而盯向駱冰，“駱都司，看來你我著實有緣。在下府軍前衛指揮使薛仰銘，傳圣上口諭，特請都司進宮一敘。”

        “薛將軍，”吳銜暉微笑著上前，“既是圣上要召駱都司進宮，何必勞煩你親自來宣旨，鬧出這些誤會。”

        薛仰銘緩和了神情：“吳千戶，本將知道你的好意。這件事，圣上自有圣上的道理，還望諸位配合。”

        吳銜暉點點頭，而后擔憂地看向駱冰。駱冰讓他放心，又對薛仰銘道：“有勞薛指揮使傳旨，且容我整頓衣冠，再行入宮。”

        薛仰銘看了眼駱冰的月華裙，揮手道：“駱都司自便。白日圣上公務繁忙，傍晚，才是我們進宮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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